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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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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前的那几个月里外祖奶奶用尽了一切办法,但是没有用。外祖爷爷吸食大烟的行为在暴光以后变本加厉起来,当他清醒时,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赤裸裸的痛苦,像只受了伤的野兽。而过不了多久,他又陷入了新的绝望中去了。外祖奶奶害怕看到丈夫的眼睛,害怕看到眼神里的绝望,可是她无法逃走。她一日又一日的坐在那里,坐在那里悲伤的面对自己的丈夫。如果她真的深深爱过这个男人,她的爱也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悲伤中被消磨殆尽了。
孩子在悲伤中出世。那天外祖爷爷一直很清醒,孩子出生带给他的喜悦和急切暂时压倒了别的一些情绪。他站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很久,他盯着脚边的一株草看,觉得那株草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足足长了一分有余。外祖奶奶的嘶叫仿佛是穿过了时空,遥遥的横过天际贯入他的脑子里,一直贯穿到最深处,然后在那里激荡。她叫得比生第一个孩子时更加凄厉,像是饱含了一种无法忍受,更无法宣泄的痛苦。
外婆说那是难产。她的母亲在生她弟弟时发生了难产。家里的人都很慌乱,虽然女人生孩子向来都是生死关头,但外祖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她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侯也很顺利,并没有吃太大的苦头。当稳婆满手都是血的跑出来问外祖爷爷要大人还是小孩时,外祖爷爷的脸煞白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掐住了脖子,而外祖奶奶的母亲周王氏则腿一软倒了下去。她裹得一双三寸金莲,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早就支持不住了。
孩子在一天一夜之后终于离开了母体。已经是浑身青紫。稳婆稔熟的吸掉孩子口鼻间的粘液血渍,提着小腿啪啪的在小屁股上打巴掌,啪啪啪,打到第七下,这孩子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极其愤怒的。稳婆回过头对外祖奶奶说少奶奶你放心好着呢,外祖奶奶没有回应,她昏死了过去。
凌小雨没有孩子。她在二十岁那年流过产,当时没有去医院,只是自己胡乱吃一些药,结果造成不完全流产及子宫大出血。这次流产同时也使得她被学校勒令退学,那是所师范院校。
父母赶到医院,第一件事是去付款,付一笔数目惊人的医药费。父亲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他甚至没有看缴款单,耳朵里听到那小小的拱型小洞里报出一个数字就飞快的把钱掏了出来,然后攥着那张薄薄的纸飞快的离开了缴款窗口。父亲的脸色灰黑灰黑,他推开病房门的第一句话是我一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只说了这句话。这个病房里有四张病床,其中三张床上躺着病人,还有四个家属,六双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他。这种眼神是他从未忍受过的,他灰黑的脸色里顿时添了一分青紫。
凌小雨闭着眼静静的躺着,气若游丝。她的长发凌乱的铺陈在枕上,有几绺横过她的脸颊,黑白分明。父亲站在门口看着她,然后转过身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他们一直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也许是想问的,终究还是没有问。十天以后他们把凌小雨带回了家。
在其后的三个多月里凌小雨没有踏出过家门半步。她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的那张躺椅上,眼睛追索着缓缓滑过的光影,脸上平静如水。父亲和母亲在等待,等待着凌小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他们也在等待某些可能会突如其来的东西,如一些奇怪的电话或信件之类,也没有。这种等待在一种空白的状态中延续,延续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母亲问她,母亲脸上曾有的从容优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条条清晰的皱纹。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你才二十岁。你以后还要结婚,还要过日子的。我回乡下去,凌小雨说。母亲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抬起头看着凌小雨,眼里是那种失望到极点的神色,她说也好,你就先回去住一段日子吧。
于是凌小雨在十年后又回到了那个平静的水乡。
这个转折对于凌小雨来说意义重大,她第一次彻底的沉静下来,像个坐禅的僧人,在种没有时间概念的生活中顿悟过往。她是否曾经爱过那个使她怀孕又使她流产的人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她长长久久的坐在河边,看自己印在清冷河水里的黯淡影子。是的,她也许并不爱他,同样,他也许也不爱她。这也许不过是一种冲突和背叛,对于自己的冲突和背叛。
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多年以后,凌小雨仍然这么想,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我的生命永远不可能达到如此的深刻,但是,我却无法不为它感到痛苦,因为它使我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