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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通往东区研究生公寓的林荫道似乎比平时更长,也更安静。香樟树浓密的树冠将午后的阳光筛得细碎,在洁净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蝉鸣在头顶织成一片绵密的、令人微醺的声网,远处篮球场的喧嚣被层层叠叠的绿意过滤,只剩下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回响。

      凌雪清走在前面,步伐比平时略快,背脊挺得笔直,墨色的发尾随着脚步在肩胛骨处轻轻晃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目标明确地引着路。叶秋阑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提着那个装着药盒的塑料袋,塑料提手勒着指尖,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属于现实重量的触感。她的目光落在凌雪清挺直的背影上,落在地面上两人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的影子上,心跳依旧没有完全平复,在胸腔里以一种陌生的、略带慌乱的节奏敲击着。

      “我宿舍有冰箱。”

      那句话,连同凌雪清说这话时微微偏开的脸和耳根那抹几乎看不见的绯色,还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这不是“顺路帮忙拿书盒”,也不是“顺路陪你拿药”。这是邀请,是踏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私密领域的通行证。叶秋阑不知道凌雪清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对药品保存的单纯考虑,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烫,握着药袋的手指微微汗湿。

      林荫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东区研究生公寓是几栋新建的、线条简洁的灰白色建筑,与西区老宿舍楼的陈旧斑驳截然不同。楼前有小片精心修剪的草坪和低矮的灌木,环境整洁而安静,甚至显得有些疏离。

      凌雪清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掏出电子门禁卡,在感应器上轻轻一贴。“嘀”的一声轻响,玻璃门滑开。一股凉爽的、带着清新剂气味的空气涌出,与外面燥热的午后形成鲜明对比。

      叶秋阑跟着她走进去。大厅宽敞明亮,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们模糊的倒影。前台空无一人,只有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通知。电梯间也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凌雪清按下上行键,电梯门无声滑开。

      走进电梯,密闭的空间让沉默变得更加具象。凌雪清按下楼层数字,然后便侧身站着,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上。叶秋阑站在她斜后方,能闻到她身上那缕熟悉的、清冽的雪松冷香,在电梯凉爽的空气里,似乎比在外面时更清晰了些。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过于靠近的寂静。

      “叮。”

      电梯到达。门滑开,是同样安静的走廊。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凌雪清走在前面,一直走到走廊最里侧的一扇深灰色房门前。她再次掏出钥匙卡,开锁,推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更加私密的、属于凌雪清个人空间的气息扑面而来。很淡,却异常清晰——是那种雪松冷香混合着干净棉布、纸张,以及一丝极淡的、类似薄荷或绿茶的气息。没有多余的生活杂味,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甚至……有些过于规整了。

      “进来吧。”凌雪清侧身让开,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邀请同学进一间普通自习室。

      叶秋阑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望尽。标准的单人宿舍配置:靠窗一张单人床,铺着深灰色的床单,被子叠得棱角分明;一张宽大的书桌靠墙摆放,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书籍、笔记本、笔筒和一个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双门衣柜,门关着;墙角有一个小冰箱,旁边是一个简易的折叠书架,上面也摆满了书。地面是浅色的木地板,光洁无尘。唯一的装饰,是书桌一角那个小小的、装着哑铃的健身包,和窗台上摆着的一盆……仙人掌?叶片肥厚,蒙着一层灰。

      整个空间简洁,冷清,几乎没有任何个人色彩或生活气息,像一间长期无人居住的样板房,或者一间过度自律的修士的居所。唯一能证明主人长期在此生活的,恐怕就是书桌上那堆显然经常被翻阅的厚重典籍。

      叶秋阑站在房间中央,有些局促。这里太安静,太整洁,也太……凌雪清了。和她想象中差不多,却又比想象中更显出一种近乎孤绝的秩序感。她忽然觉得,自己提着药袋、带着一身从医院和外面燥热空气里沾染的微尘气息站在这里,像是一个冒失的闯入者。

      “药给我吧。”凌雪清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已经关好了门,走到小冰箱旁,打开了上层冷冻室的门,一股冷气溢出。

      叶秋阑连忙将药袋递过去。凌雪清接过去,拿出那瓶需要冷藏的口服液,看了一眼标签上的储存要求,然后将其小心地放入冰箱内侧的储物格。剩下的药盒,她则放回了袋子里,将袋子轻轻放在冰箱旁边的矮几上。

      做完这些,她直起身,看向叶秋阑。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有些无所适从的站姿上停留了一瞬。“坐。”她指了指书桌旁唯一的一把椅子,自己则走向床边,在床沿坐下,与叶秋阑隔着一小段距离。

      叶秋阑依言坐下。椅子的高度和硬度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她环顾了一下房间,目光最后落在凌雪清脸上。凌雪清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但似乎比平时更专注些,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的房间……很整洁。”叶秋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嗯。”凌雪清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她的目光扫过房间,似乎也在审视这个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空间,然后重新落回叶秋阑身上。“要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叶秋阑连忙摇头。她并不渴,只是觉得喉咙发干。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窗外的蝉鸣被厚厚的玻璃窗隔绝了大半,只剩下微弱模糊的背景音。房间里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送风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叶秋阑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比上午修复时面对意外还要紧张。在这里,在这个完全属于凌雪清的私密空间里,她们之间那些惯常的、被图书馆或校园公共空间所缓冲的距离感,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中间横亘着无数未曾言明却沉甸甸存在的东西。

      她看到凌雪清放在膝上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就是这双手,上午稳稳地接住了那滴险些毁掉古籍的加固液。此刻,那双手安静地搁着,指节微微凸起,显出内敛的力量感。

      “你的手……”叶秋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真的没事吗?那种加固液,接触皮肤……”

      “没事。”凌雪清打断她,语气平淡,“配方温和,做过安全测试。”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回答过于简短,又补充道,“洗过手了。”

      又是这种将一切轻描淡写的态度。叶秋阑心里那点因为关心而升起的勇气,又被堵了回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帆布鞋鞋尖。

      “上午……”凌雪清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吓到了吧?”

      叶秋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凌雪清的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还有一丝……类似歉疚?或者说,是审视后的确认?

      “……嗯。”叶秋阑老实地点点头,声音有些闷,“是我太不小心了。差点……”

      “不是你的错。”凌雪清再次打断她,语气却比刚才急促了些,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那种情况,笔尖受力不均匀,加上纸张局部纤维突然脆化,有经验的操作者也可能失手。是意外。”

      她在为她的失误开脱,用最专业、最冷静的分析。叶秋阑听出来了。这份维护让她心头一暖,却也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可是……”

      “没有可是。”凌雪清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过去了。古籍没事,你也没事。就够了。”

      她说“你也没事”。叶秋阑的心轻轻一颤。在凌雪清的权衡里,古籍的安全和她的“没事”,是并列的吗?

      这个认知让她鼻腔莫名一酸。她慌忙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面公寓楼灰色的墙壁和一小片被框住的、湛蓝的天空。

      “你……”凌雪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下午还有别的事吗?”

      叶秋阑转回头,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要紧事。”回家照顾父亲是常态,但此刻,她莫名地不想提起。

      凌雪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的目光移向书桌,落在那些摊开的典籍和笔记本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空调持续送着微凉的风。

      叶秋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那些书她大多看不懂,都是艰深的地理考证或古籍研究专著。她的视线扫过桌面上几支插在笔筒里的绘图铅笔,一叠画着复杂线条和标注的草稿纸,还有……一本合着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经常使用。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凌雪清似乎也喜欢在笔记本上画些什么,不只是文字。那时她们还小,凌雪清会画一些奇形怪状的古代器物或建筑草图给她看,虽然画得不算好,但线条总是很认真。

      “你还在画图吗?”叶秋阑脱口问道,话一出口才觉唐突。

      凌雪清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也落在那本深蓝色笔记本上。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被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沉默了几秒,她才缓缓道:“偶尔。记录一些考证的示意图。”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叶秋阑却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谈及修复工作时的情绪波动。那波动很轻微,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几乎看不见,但水面的确动了。

      “我能……看看吗?”叶秋阑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这句话。她知道这可能越界了,那是凌雪清的私人笔记。但好奇心,或者说,一种想要更靠近、更了解此刻凌雪清内心世界的渴望,压倒了她一贯的谨慎。

      凌雪清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叶秋阑,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叶秋阑看不懂的东西——是犹豫,是戒备,还是……一丝被触碰秘密的动摇?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拉长。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停了。空调的冷风拂过皮肤,带来一阵凉意。

      就在叶秋阑几乎要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时,凌雪清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她没有去拿那本深蓝色笔记本,而是拉开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叶秋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凌雪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起来的、用细绳系着的纸卷。纸卷看起来不大,卷得很紧。她拿着纸卷,走回床边,却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递给叶秋阑。只是握在手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她的目光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房间里的光线似乎也暗了些,夕阳正缓缓西沉,金色的余晖开始染红窗框的边缘。

      “这个,”凌雪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沙哑,“不是考证示意图。”

      她抬起眼,看向叶秋阑。那眼神不再平静,也不再是惯常的克制与疏离。里面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疼痛的坦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将最脆弱部分暴露于人前的迟疑。

      “是我……画的。关于……我母亲那边,一些老地方的……想象。”

      她用了“想象”这个词,而不是“考证”。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叶秋阑的心湖。

      叶秋阑完全怔住了。她看着凌雪清手中那个不起眼的纸卷,看着凌雪清眼中那片从未向她展露过的、混合着沉重过往与私人情感的深暗水域,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雪清握着纸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白。她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几秒钟后,她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缓缓解开了纸卷上的细绳。

      纸张在她手中缓缓展开,发出干燥柔韧的声响。夕阳最后一抹金红色的光芒,恰好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在那片逐渐显露的、墨迹清晰的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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