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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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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西侧靠窗的第四张橡木长桌,是凌雪清和叶秋阑心照不宣的据点。午后光晕透过百年樟树的缝隙,在摊开的古籍书页上投下晃动的、水纹似的影。空气里浮动着旧纸、油墨,以及窗外那棵老槐树若有似无的甜涩气息。
凌雪清的视线从一行艰深的注释上抬起,落在对面。
叶秋阑睡着了。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臂,侧脸压出一点柔软的弧度,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缕额发滑下来,垂在轻颤的眼睫旁。她手里还松松握着一支细杆修复笔,笔尖凝着极小的一点浆糊,将干未干。凌雪清的目光在她微蹙的眉心上停留片刻,那里即便在睡梦中,也似乎拢着一层薄薄的、挥不去的倦。
她放下自己的笔,动作轻缓,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拿出一件叠得方正整的薄开衫。浅灰色的,羊毛混纺,触手温软。她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被她控制在最低——近乎无声的推移。她绕到叶秋阑身侧,微微倾身,将开衫展开,披在叶秋阑单薄的肩头。
动作完成得安静妥帖,像完成一道演练过千百回的仪式。
叶秋阑动了一下。不是惊醒,只是某种陷入柔软温暖时的本能回应。她无意识地向那温暖来源蹭了蹭脸颊,喉间发出一点含糊的、小动物般的嘤咛。凌雪清僵住,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距离近得能看清叶秋阑脸上极细小的绒毛,和在光下近乎透明的耳廓。雪松信息素,清冽而克制,是她常年严密管控的气息,此刻却因这过分贴近的距离,泄露了一丝丝,极淡,像松针尖端融化的初雪。
睡梦中的人似乎嗅到了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冷香,眉头舒展了些许。
凌雪清这才极慢地直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迟来地敲了两下,不重,却闷。她重新拿起笔,目光回到书页,那些繁复的异体字却模糊了一瞬。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半晌,落不下去。
她们太熟悉了。熟悉到叶秋阑的呼吸频率,凌雪清能分辨出她是浅眠还是深睡;熟悉到凌雪清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叶秋阑就能解读出她是烦躁还是担忧。这种熟悉根植于二十年毗邻而居的岁月,根植于两家阳台上那些可以隔空递送糖果的、近得危险的间距,更根植于两家屋内同样沉闷、挥之不去的药水味与叹息声——叶秋阑的父亲久卧病榻,凌雪清的母亲则长年精神恍惚。两个在灰暗底色里浸泡长大的孩子,自然而然成了彼此世界里唯一鲜活的光源。
只是,光与光,也有无法真正触碰的界限。她是Alpha,而秋阑是Beta。第二性别的差异像一道透明的玻璃墙,看似不存在,却实实在在地横亘在那里。凌雪清能闻到秋阑身上干净的、混合着青柠皂角与旧书页的气息,那是Beta温和中性、缺乏攻击性的信息素,对她而言,却比任何Omega的甜香都更具吸引力,也更让她惶恐。她必须用加倍的克制去压制本能,用更严密的自律去锁住那属于Alpha的、不容错辨的占有与侵略欲。她给予的守护,必须披着“青梅竹马”的、安全无害的外衣。
“唔……”
对面传来一声含混的鼻音。凌雪清立刻收敛所有外溢的情绪,抬眼看过去。
叶秋阑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直起身,肩头的开衫随之滑落一点。她愣愣地抓住那件显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眨了眨眼,眸子里还蒙着一层初醒的水汽,显得愈发柔软呆怔。然后,她看向凌雪清,嘴角一点一点弯起来,是一个毫无防备、带着依赖的笑。
“雪清?”声音有些哑,糯糯的,“我又睡着了……还给我盖衣服,谢谢。”
“嗯。”凌雪清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钢笔笔身,“空调有点凉。”
理由简短,合乎情理。她们之间很多事都不需要过多解释。
叶秋阑把开衫拉高,裹了裹,深深吸了口气,鼻翼微动。“有你的味道。”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特别的情绪,“让人安心。”
凌雪清握笔的指节微微泛白。安心。这个词比任何亲密话语都更沉重地落在她心口。她要的,或许不止是秋阑的安心。但这“不止”是什么,她不敢深想,更不敢流露。
叶秋阑已经拿起那支修复笔,凑到眼前看了看笔尖半干的浆糊,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懊恼。“浪费了一点。”她说着,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旁边小瓷碟里调好的浆水,想重新润湿笔尖。她的动作自然而流畅,那是多年照顾病中父亲、处理各种琐碎事务练就的妥帖。
凌雪清却先一步将自己手边那个温热的、杯口没有丝毫污渍的白瓷小盏推了过去。“用这个。”她说,声音平稳,“我刚调的,稠度应该正好。”
叶秋阑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从善如流地接过。“嗯。”
笔尖蘸取浆水,叶秋阑重新俯身,凑近那本亟待修复的清代地方志。破损处是一页边缘,虫蛀得厉害,需要一点点填补、拼接。她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专注,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呼吸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纸上沉睡的历史。指尖捏着修复笔,稳而轻巧地落下,一点,又一点,将极薄的皮纸碎片归拢到它们原本应在的位置。那种细致与耐心,与她平日里偶尔流露的、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懵懂呆萌的样子判若两人。
凌雪清没有再看自己的书。她静静地望着叶秋阑。看她抿起的、颜色偏淡的嘴唇,看她因专注而微微绷紧的、线条优美的下颌,看她那双总能奇妙地抚平一切躁动与焦虑的手。阳光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中缓慢移动,光柱里尘埃飞舞,像一场静谧的、无人知晓的庆典。
“这里,”叶秋阑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怕打扰图书馆的宁静,也怕打破此刻微妙的气氛,“这个地名,是不是就是我们小时候,那个废弃铁道旁边的……”
她用手指极轻地指了指修补好的某个字迹。
凌雪清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个古老的地名,早已湮灭在现代城市地图里,却意外地出现在这故纸堆中。回忆猝不及防地漫上来。废弃的铁轨,生锈的枕木间长满野草,黄昏时分的风带着远方工业区模糊的烟尘气味。两个瘦小的女孩,背着过于沉重的书包,并排坐在锈红色的铁轨上,分享一包捂得发热的、廉价的牛奶糖。谁也不提家里等待着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病痛,只是晃着腿,看天边被染成橘红色的云。
“好像是。”凌雪清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一些。
叶秋阑没有抬头,依旧盯着那个字,指尖很轻地拂过刚刚补好的边缘。“那时候就觉得,那条铁轨好长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但现在想想,其实挺短的。短到……一眨眼,就只剩我们两个人还记得了。”
我们两个人。
凌雪清的心像是被这四个字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酸涩的汁液缓慢渗开。是啊,只剩下她们了。共同的记忆是无人能涉足的孤岛,是她们之间最坚韧也最脆弱的纽带。
“秋阑。”凌雪清忽然叫她。
“嗯?”叶秋阑终于抬起眼,目光清澈,带着些许询问。
凌雪清喉结微动。她想问,如果这条只有我们记得的铁轨,最终也消失在杂草里呢?她想问,如果有一天,连“我们两个人”这个前提,都不得不改变呢?那些深埋的、属于Alpha的焦灼,属于凌家女儿的责任,属于她对这份感情贪求又畏惧的复杂心绪,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最终,她只是抬起手,用指背极轻、极快地蹭过叶秋阑的脸颊侧边——那里不知何时,沾染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纸纤维。
“沾到东西了。”她说,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一刹那的悸动与汹涌从未发生。
指背传来的肌肤触感温润微凉,像上好的羊脂玉。只是一触即分。
叶秋阑显然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凌雪清,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晕开一层极淡的粉。不是因为Alpha信息素的撩拨(Beta对此并不敏感),而是因为这超乎寻常的、略显亲昵的触碰。在她们二十年相伴的岁月里,拥抱和依偎在寒冷或恐惧时有过,但这样细微的、带着明确抚触意味的动作,近乎罕见。
“是……是吗?”她下意识也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碰到凌雪清刚刚碰过的地方,那里的皮肤似乎残留着一丝异样的温度。她垂下眼,耳根那点红晕悄悄蔓延开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图书馆的巨大挂钟,钟摆发出沉重的、规律的一声“嗒”。时间在流淌,阳光又偏移了一寸。樟树的影子爬上叶秋阑的手背,晃动着,像一个温柔的吻痕。
凌雪清重新拿起了笔,目光落回艰涩的文字。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暖流并未退去,反而与冰冷的克制更加纠缠不清。她知道有些话依然不能说,有些界限依然不能越。但此刻,在这个被阳光、旧书、以及彼此气息填充的单一静止的时空里,至少她们还拥有同一张书桌,同一段记忆,同一片沉默中无人言明的眷恋。
叶秋阑也再次低下头,捏紧了修复笔。笔尖的浆水盈润欲滴,像一颗忽然变得沉重的心事。修补工作继续,只是她的指尖,许久都没有再动一下,任由那滴浆水,缓缓地、缓缓地,在笔尖凝成一颗将落未落的透明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