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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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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第一次睁开眼睛,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夏日的惊雷烧掉了它旁边的一颗巨木,火光中,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被狂风暴雨冲刷的山崖。
身后是狂风肆虐的山林,黑暗中像是藏着不现身的野兽。身前是万丈悬崖,巨大雨幕让它看不清崖下的景色,只有依仗时不时一闪而过的闪电照明。
它抬起头,感受着豆大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感觉不到寒冷,但肚子倒是饿得难受。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顶着鹿角的女孩,用手撑着用叶子做的棚子从黑暗的树林中跑了出来,慌乱地在雨中寻找着什么。
“冲、冲下去了?”她紧张地朝山崖望去。
她的口齿不伶俐,说的话含含糊糊磕磕巴巴。
它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到鹿角女孩回头,一道闪电突然闪过,目光在此刻交汇。
女孩的眼睛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双漆黑的眼里从震惊到恐惧,直至最后落荒而逃。只剩下它站在雨里久久未动,久到三天后太阳升起的时候,才稍稍挪动了一下步子。
暴雨过后的山崖,出现了一道漂亮的彩虹,七种色彩交融的那么柔和,它不禁呆住了。潮湿的水汽还弥漫在空中,双腿像是在泥土里生了个根,异常沉重。
身后的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它闻声回头。那晚的鹿角女孩小心翼翼蹲在比她高出不少的灌木后,丝毫没意识到头顶的双鹿角完全暴露在外面。
她紧张地往外探,露出了一只眼睛,又在视线相交时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不要、要吃我、我……”她声音颤抖,刚向爬起来逃命,又不知踩到了什么,重新滑坐在地上。
它慢慢走进她,又在她恐惧的神色中蹲在了她面前。
它认得她。
这个亲手将它栽进土里,每天结结巴巴来跟它说话,连它枝桠上最微小的虫子都会小心翼翼捏走的人类,它怎么会不认得。
她说她是被村里人丢出来的,是山里的猎户婆婆捡回了她,不然早就死在山里了。又说自己本来没有名字,猎户婆婆叫她小鹿,还说她的眼睛跟山里的小鹿一样干净漂亮。
她说她希望它能长成超级大的花树,比山里最大的那颗树还要大。
只是现在它不明白,它都能动了,为什么她却要用这种眼神看它。
它做错什么了吗?
小鹿被吓得呆住了,颤颤巍巍举起胳膊,指向它身后的山崖:“你、你看、看看看、见过一颗花、花树吗?”
它偏了偏头,抬起漆黑的手,慢慢指向自己。
小鹿不明白,但还是在它抬手时吓得闭上了眼,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不、不要吃我、我我、我不好吃的……”
它站起身,开始后退,一步一步退向悬崖边。漆黑的双脚迅速在泥土里扎根,双臂缓缓举向天空,快速化成了粗壮的枝桠,在小鹿震惊又颤抖的目光里,变成了她日以继夜照顾的那棵花树。
小鹿从地上爬起,慢慢走向它:“你、你变成、成人了?”
花树摇着树杈,粉色娇嫩的花瓣迎着风,轻柔地落在了她身上,像是给她肯定的答复。
实际上,它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经历了一道雷,便有了不一样的视野和漆黑奇怪的身体。
积了三日雨水的植物被洗刷干净,此刻正迎着洒下的日光,慢慢滴落着身上的水珠。空气清新又粘稠,远处山涧潺潺流动,附近的村民都已拿着器具聚集到了溪边,只有小鹿牵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黑影往丛林深处走。
她的鹿角纤细得像是从刚成年的公鹿头上取下的,表面布满人为雕刻的纹路,顶端也已被摸得温润光滑,底部用细麻绳固定在头上。
按照小鹿的说法,这是猎户婆婆专门给她做的鹿角——是保佑她平安长大,一路顺遂的祝福。
她把它领到了家中,见到了猎户婆婆。
猎户婆婆是个常年隐居深山的老人,无儿无女,因一生都在打猎,身体十分健壮。当她看到花树时也先是面露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花树就在她们的小木屋旁生了个根,短短两个月就比之前高出了不少。
小鹿倒是兴奋的很,几乎每天都端着饭碗坐在树下吃饭,天气暖和了,也会吃力地爬到树干上睡觉,面带笑容得享受着从花瓣间洒下的温和日光。而花树也没再变成一副黑漆漆的人型。
冬日落雪,山野间一片寂静。风早已停歇,只剩下细雪簌簌地落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只剩下朦胧的轮廓。
“你、你的花一、一直开着就好了,”小鹿蹲在屋外,嘴里哈出白气,遗憾地扒开积雪,看着早已凋零的花瓣,“这么漂、漂亮的花、花瓣,太、太可惜了。”
花树抖了抖树枝,积雪三三两两地往下落,掉进了小鹿的脖子里。
她被冻得一激灵,缩着脖子,躺在雪地里笑出了声。
可还没迎来第二年春天,花苞还未绽放,小鹿就交到了新的朋友。
她除了跟猎户婆婆出去打猎,学习生存技能外,更多的时间便是跑到附近的村庄,与村民的孩子一起玩,哪怕猎户婆婆不建议她去见其他人,但还是耐不住一个十几岁正活泼的孩子的交友欲望。
“他、他们对我很、很友、友好,”小鹿靠在树下,摘下了鹿角,松了松卷曲的黑发,眼里全是获得友谊的欣喜,“等、等你、开、开花了,我就、就带他们来看、看你!”
花树又抖了抖枝条。
雪后的森林披上银装,夜幕降临,小屋的灯光成为唯一的亮色。雪地上,月光投下斑驳的树影,屋内的炉火噼啪作响,在木墙上投下光斑,照亮了猎户婆婆亲手画的画——刚刚种下花树的红衣小鹿。
猎户婆婆站在门外已经很久了,焦急地望着远处通往山下的小路,最后等的实在心焦,只好穿上厚皮草,亲自下山搜寻。
这一找就找了一天一夜。
这时,花树趁着夜色便收起了枝条,化成了漆黑的人形轮廓,默默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月亮找不出它的身形,却在地上印出了一个似人的脚印。寒气未消,溪水却先一步解了封,涓涓的流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花树下了山,在一处溪边找到了狼狈昏迷的小鹿。
她半截身体没在冰冷的溪水里,全身湿透,身体如冰,呼吸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四下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冷冷地洒在了她苍白的脸上。
花树默默走过去,把她从水里拖了出来。
它漆黑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腹部,又慢慢移向了额头,花瓣状的眼睛低垂,静静看着她睁开眼睛。
她离开家的那天,正好穿着一身最爱的红衣,摘下了角,扬言要去山下的村庄找其他孩子玩,可直至深夜也迟迟未归家,猎户婆婆先一步去寻她,却也迟迟未回。
此刻,她却在山下的溪水里奄奄一息。花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也无法问出口。
小鹿看到花树时,用力地挤出微笑,想伸手去摸它的眼睛,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你、你来了。好久没、没见到你、你这副样、样子了。”
花树就这么静静望着她,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小鹿的声音微弱,“让、让你们担、担心了……”
“可、可不可以……帮我照、照顾婆婆……我、我好难受……”小鹿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状况,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花树的胳膊,“你、你要什么,都、都行……”
花树感受着她生命的流逝,第一次开口回应了她,声音低沉缓慢。
搜寻两天无果,猎户婆婆回到了她们的小屋,准备收拾着东西,扩大搜寻范围。
直到门被推开,红色衣服的小鹿无伤无损地回来了。
猎户婆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赶忙走过去抱住了她。
小鹿愣愣地站在原地,刚准备抬手回抱,就被婆婆扇在背上的一巴掌打断,埋怨都带着颤音:“死丫头!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快要急死了!”
“对不起,”小鹿开了口,“让、让你们担、担心了……”
猎户婆婆愣了一下,松开了她:“以后不准离开屋子附近,村下的那些孩子你也别去玩了,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他们的嘴脸!”
小鹿没有像以前一样反驳,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从桌上重新拿起那对鹿角,戴在了她的头上,千叮咛万嘱咐道:“千万别摘,保平安的!”
第二天一早,猎户婆婆就站在屋外,思考着花树突然的消失。
小鹿慢慢靠近,默默站在她身边。
“昨晚我太急了,都没注意花树不见了。”婆婆手里抱着木柴,一边嘀咕。
小鹿在一旁点头,没说话。
婆婆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平时话很多吗?今天怎么不说话?”
小鹿又呆滞片刻,赶忙开口:“我、我们要去找、找花、花树吗?”
“算了,指不定它有更好的去处。”婆婆说完,便匆匆进了屋。
初春很快就来了,花树也再未出现。
小鹿依旧跟着猎户婆婆去狩猎,只是利落的身手让婆婆心生疑虑,她也只是找了个“进步了”的借口应付。
再后来,猎户婆婆也产生了别样的感受。
当她问起失踪那两天发生了什么时,小鹿就陷入久久的沉默。婆婆也不再勉强。
可自从她回来后,变得不爱说话,身体也变得灵活,一改往日叽叽喳喳闹着要出去玩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少了不少东西。
直到初夏的一天晚上,她们相对而坐吃晚饭,婆婆才试探性地问出了口:“山里的生活怎么样?”
小鹿轻声回复:“还好。”
“比在悬崖边呆着还好吗?”
小鹿突然停住了手里动作,抬眼看她。
猎户婆婆的猜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也活了大半辈子,见识了足够多的东西。在小鹿第一次把花树领回家时,她就知道它是什么了。
她也放下了筷子,低头沉默着,小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看着她。
看着看着,猎户婆婆的眼眶慢慢红了:“是她种下了你,我相信你不会害她。”
“对不起,让、让你们担、担心了……”
“不要再学她的口气说话了,”婆婆摔下了碗筷,忍着泪指向它,“小鹿到底在哪?”
花树也不装了,毫无波澜的眼睛望向面前绝望的人:“山背面的溪边。”
猎户婆婆又陷入沉默,随后她默默起身,拿起打猎的装备,推门离开了小屋。
三天后,山下的村落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甚至烧到了山上,浓烟翻滚,火光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