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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金石为志 ...

  •   黑石滩的风,裹挟着黄河故道的泥沙与水腥,永无止歇地呼啸。新筑的堤基在深挖的壕沟中顽强地延伸,巨大的青冈岩条石如同巨兽的脊骨,一块块在号子声中被安放、校准、夯实。谢垣深灰色的身影,几乎与这浩大的工地上灰黄的泥土与冷硬的岩石融为一体。他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硬木棍,右臂依旧固定在胸前,每日巡视在蜿蜒数里的工段上。烈日晒黑了他的脸庞,风沙磨砺着他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始终沉静如渊,锐利如鹰隞,洞穿着每一处可能藏匿隐患的角落。

      “此处桩基入岩深度,再测!”谢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夯土的号子与石料撞击的轰鸣。他指着一段已打好基础、正在砌筑条石的堤段。负责该段的工头额头冒汗,连忙招呼匠人用特制的长杆探尺再次插入预留的桩孔。

      “大人,昨日已测过,确已三尺……”工头小声辩解。
      “昨日是昨日,昨夜上游暴雨,河水微涨,岩层承压或有细微变化。再测!”谢垣语气斩钉截铁。探尺一寸寸深入冰冷的河水,最终显示深度不足二尺九寸。“换填碎石不够密实,桩基受力下沉!拆掉上面三层条石!重新夯实基座!”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工头苦着脸,却不敢违抗,立刻指挥人手返工。谢垣不顾众人劝阻,亲自下到泥水混杂的壕沟底部,抓起一把换填的碎石混合物捻动,又用脚重重踩踏,直到确认那沉闷扎实的回声传来,才微微颔首。

      这便是他定下的规矩,如同铁律。根基不稳,便是沙上筑塔。父亲的图纸,黑石滩的亡魂,文渊阁的朽木,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他。他不能辜负。

      暮色四合,简陋的督工木屋内油灯亮起。谢垣伏在堆满图纸、账册的木案上,眉头紧锁。桌上摊着沈青梧寄来的信笺,字里行间透着忧虑:工部旧势力虽遭重创,但盘根错节,对谢垣主导修订的《营造法式》中严苛的物料核验、三司联署、张榜公示等条款阳奉阴违,更暗中阻挠新规在各地推行,尤其对“按日结清工钱”一项,抵触最为激烈。阻力,比想象中更大。谢垣蘸墨的笔尖悬停在纸上,一滴浓墨坠下,在信笺上洇开一小片乌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滩工地的沉寂。那蹄声带着一种熟悉的、金戈铁马般的韵律感。

      谢垣心中一动,搁下笔,起身推开门。

      清冷的月光下,一人一骑如同黑色的闪电,冲破暮色,直抵木屋门前。战马通体乌黑,四蹄踏雪,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马背上,秦昭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腰悬长刀,风尘仆仆。年轻刚毅的脸庞被边塞的风沙磨砺得更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仆仆风尘却难掩的昂扬之气。

      “石方!”秦昭勒住马缰,声音洪亮,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几步走到谢垣面前,玄色的身影如同拔地而起的山岩,带着一股边关特有的肃杀与豪迈气息。

      “秦校尉?”谢垣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担忧取代,“你怎么来了?边关……”

      “刚接了调令!”秦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北疆狼山卫指挥佥事!正四品!这回是真要去啃硬骨头了!”他用力拍了拍谢垣未受伤的左肩,力道之大让谢垣微微趔趄了一下,“临行前,怎么也得来看看你!看看这黑石滩的新堤!怎么样,这根基,打得够不够硬?”他目光扫过远处月光下沉默延伸的堤基轮廓,语气中带着关切。

      “根基不硬,不敢告慰亡魂。”谢垣沉声道,引秦昭进屋。简陋的木屋,一灯如豆。秦昭解下佩刀,随意靠在门边,目光落在谢垣案头堆积的图纸和那封洇了墨迹的信笺上。

      “是为这个?”秦昭拿起信笺,扫了几眼,浓眉便拧成了疙瘩,冷哼一声,“哼!那群蠹虫!朝堂上杀得还不够狠!到了下面还敢龇牙?!石方,要我说,你这新规,就得用刀把子推行!谁敢克扣工钱,谁敢塞次料,老子带兵去砍了他!”他眼中寒光迸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谢垣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又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秦兄,你的刀,该在边关饮胡虏之血,护我山河。这工部积弊,如同沉疴顽疾,非一刀可断。需得抽丝剥茧,立规明矩,持之以恒。如同这堤坝,非一日之功,乃寸土寸石,日积月累。”

      他拿起桌上那块从河滩深处挖出的、颜色深青的碎石,递到秦昭手中:“你看这石头,当年也是被当作好料砌进堤坝的。外表无差,内里却早已被流水淘空。工部之弊,亦在于此。光靠杀伐,只能震慑一时。唯有立下铁规,明示天下,使贪者无所遁形,使工匠知其权益,使每一分钱、每一块料,皆在朗朗乾坤之下,方能……正本清源。”

      秦昭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碎石,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他并非莽夫,自然明白谢垣话中深意。只是想到那些盘剥工匠、蛀空国本的蠹虫,胸中那股怒火依旧难平。他沉默片刻,猛地将碎石攥紧,沉声道:“好!石方!你有你的规矩,老子有老子的刀!你在中原筑堤,老子去边关守城!都是护我大晟山河,安我黎民百姓!这石头,老子带走了!让它替我看着这新堤!”他将碎石郑重地揣入怀中,贴身放好。

      “何时启程?”谢垣问。
      “明日破晓。”秦昭回答,目光灼灼,“狼山卫那边,鞑靼小王子部最近不太安分,时常越境袭扰。老子去会会他们!”

      两人相对无言。简陋的木屋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十年的生死与共,从文渊阁的初识,到墨石山下的绝境,再到御前的雷霆,早已将这份情谊淬炼得坚逾金石。此刻一别,关山万里,再见不知何时。

      “喝酒!”秦昭猛地起身,变戏法似的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掏出两个粗糙的陶碗和一个沉甸甸的皮酒囊,“边关的烧刀子!够烈!算是老子给你践行,也给老子自己壮行!”他拍开泥封,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没有佳肴,只有一碗浑浊的烈酒。
      “这一碗!”秦昭端起碗,声音如同金石相击,“敬这黑石滩!敬沉冤得雪的亡魂!敬你这……敢在淤泥里种下根基的汉子!”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烧,顺着喉咙滚下。

      谢垣亦端起碗,深深看了一眼碗中晃动的酒液,仿佛映着这河滩的月色与血泪:“这一碗,敬边关冷月!敬浴血袍泽!敬你手中……护我山河的刀!”他亦一饮而尽!酒气冲得他剧烈咳嗽,伤口隐隐作痛,眼中却燃起同样的火焰。

      “石方!”秦昭放下碗,用力拍了拍谢垣的肩膀,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纯粹的郑重与托付,“你安心在此筑你的堤!中原若再有不开眼的魑魅魍魉敢动你,动这新堤,动你那些规矩!纵使隔着千山万水,老子也必提刀赶回来,砍他个人仰马翻!老子这把刀,砍得了胡虏,也砍得了国蠹!”

      “好!”谢垣重重点头,胸中激荡,“秦兄此去,刀锋所指,必叫胡马不敢南顾!我在此立誓,新堤不固,谢垣……不离黑石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只粗糙的大手,一只布满匠人的老茧与河滩的泥沙,一只满是武人握刀的硬茧与边关的风霜,在昏黄的油灯下,在弥漫着酒气与河腥的简陋木屋内,紧紧相握!力量透过掌心传来,无声地诉说着比誓言更重的承诺。

      秦昭走了。
      如同他来时一样,一人一骑,玄衣黑马,在破晓前最深的夜色中,迎着凛冽的朔风,奔向遥远的北疆。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黄河呜咽的水声里,只留下空旷河滩上更深的寂静。

      谢垣站在木屋门口,目送着那一点玄色彻底融入黎明前的黑暗。怀中那块来自河滩深处的碎石,仿佛还残留着秦昭掌心的温度与力量。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与泥土气息的空气,胸中那因工部阻力而生的阴霾,被这金石般的情谊与远方的托付,悄然驱散了几分。

      天边泛起鱼肚白。
      河滩上,号子声再次响起,比往日更加嘹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堤基的轮廓,在晨光熹微中,向着河流的方向,沉默而坚定地延伸。
      如同大地的脊梁,亦如同匠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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