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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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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
【唐斐篇 父与子】
傍晚六点钟,唐斐离开车,进了庄园,摸了地毯下的钥匙,开了门,抬眼四望,轮椅搁在墙角落里,空无一人,“有人在嘛?”
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有人在家嘛?”
“小白!”稍带疲乏的腔调自庭院传来,“我说了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唐斐进到庭院时,唐兰陵正来回晃着摇椅,眺望庄园外。
唐斐:“小白走了。”
“呦!稀客!”唐兰陵天真地说:“为什么走?”
唐斐:“因为即使是穷人,也有自尊。”
唐斐到了他面前,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兰陵勾下墨镜,转身直瞅着他,“你来干什么?”
唐斐:“受人所托。”
“外面活不下去了,知道回来找爹了?”唐兰陵两眼直瞪着他,“滚吧,短命鬼。”
唐斐没有作声。
唐兰陵却按耐不住,“你又在诡计什么!”
“没什么。”唐斐这次慷慨地回答。
唐兰陵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咒骂已经滚出来了。
*
唐斐拉开冰箱,瞥了一眼里面的瓶瓶罐罐,捞起两个已经发霉长白毛的扔进塑料袋里,刚系上袋绳,唐兰陵已经走了进来,嚷道:“你要干什么?”
唐斐没有解释,只是当着他面,手一松,瓶罐在垃圾桶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日落歇山,唐斐盛好饭,走到唐兰陵卧室前,“你的饭,我就放在这儿了。”
他敲了一下门,没人应,唐斐也不多管,只好走向另一间房间,推开门,抬眼一望,影子静悄悄匍匐在窗里。
唐斐在房间纸箱里找到一副涂鸦、一个奥特曼,他抬起左掌,紧紧贴着小小奥特曼。
“我不能吃肥肉!”唐兰陵的怒吼突然自廊道传来。
唐斐眼眸中渐渐浮起阴郁,快步冲出,“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我中风之后啊!”唐兰陵说。
父子俩相互看了一眼。
唐斐先动,蹲下身擦干一地的油汤,“这是牛肉,瘦牛肉,你可以吃。”
“明明有那么多能做的,”唐兰陵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派头,“你偏偏要做肉!啊!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啊!”
唐斐推开鞋柜,伸进柜底擦渗进去的菜汤,沉声道:“不要找事。”
“我是你爹!”自确诊后,唐兰陵脾气大有增进。
“……”唐斐站起,手里拿着沾满汤汁的纸巾,有些揶揄地瞅着他,“爹?挺有意思的,消失了那么多年,现在突然知道是爹了?”
*
“怎么样了那边?”姑姑唐筠电话拨来。
唐斐抱着一大盒纸箱走向车,耳并肩夹着手机,“刚找到了我的第一个奥特曼。”
他把纸箱塞进后备箱里,“奶奶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嘛?”
唐筠:“已经退烧了,但身体还是有点不舒服,人老了都这样。你现在就要走了?”
“嗯。”唐斐含蓄地开心说道。
唐筠:“小斐,在我找到新护工之前,在那儿多待一会儿可以嘛?我今天实在过不来。”
“我看他挺好的啊。”唐斐慢慢抬起手蹭蹭耳朵尖。
唐筠:“他很想你,也很需要你。”
“姑姑,”他站得更直了一些,“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
唐筠:“小斐,他那时差点没挺过去。”
唐斐仍然纹丝不动地倚着车身。
唐筠:“小斐,我知道对你而言,他确实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称职的父亲。你就当是为了姑姑,姑姑求你了,你就想着是帮姑姑照顾她的哥哥,不是去看顾所谓的父亲——”
奶奶的咿呀声顺着信号爬来,唐筠急忙道:“小斐!奶奶好像又尿了,我先去看看!”
唐斐一阵头晕脑胀。
他不能不答应唐筠的这个请求,因为他真的欠了她的。
*
“呵,没走啊。”这是唐兰陵见去而复返的唐斐,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我好得很!”这是唐兰陵脚滑摔倒见到赶来的唐斐,今晚说的第二句话。
“再摔一次,可就得再插一次管子了。”唐斐面无表情,凉凉道。
唐兰陵拄着拐杖,抖抖索索,低声说:“别咒我!你可从不会对你妈这样!”
唐斐这时却屈尊俯就地粲然一笑,“我永远不会对我妈这样。”
他的目光悬于之上,“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不是你。”
“我当时在忙着赚钱!”见他大步流星转身就走,唐兰陵急道:“如果我也待在家里,你们得饿死!”
唐斐停住了。
唐兰陵两眼紧盯着他,只听见他道:“我和妈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究竟是我想要那个贵族寄宿学校,还是你?”
唐兰陵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他们母子二人,但他的心又很窄,窄得只够“财富”、“面子”通行。
“哼!”唐兰陵重重一驻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说了,那个贵族学校有什么问题?!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
“没问题,”唐斐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果然没看错人,唐兰陵就是一如既往那么烂,“反正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和妈才是拖你后腿的,所以你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家。”
“逃离?”唐兰陵摄住他浮动的眸光,看着他随之紧绷的身体,“唐斐,我告诉你,我从来不需要逃离。我是为了你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唐斐唇瓣不自觉微微轻颤,“妈之前多需要你!她重病那会精神崩溃,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连尿都撒不出来。姥姥姥爷都走了,谁最该陪在她身边?只有她的儿子陪在她身边!你当时在哪儿?!”
“闭嘴!”唐兰陵手袖发出窸窸窣窣声。
“如果当年你没有给妈施加那么大的压力,她就不会常年失眠,不会用药过量。”
“我叫你闭嘴!”唐兰陵的怒火在廊道里回响,牙齿咔嚓作响。
“你到底想干什么!”唐斐深深地看着他,心如死灰,“你甚至都不敢去参加她的葬礼?!”
唐兰陵此时此刻恨不得撕掉唐斐盯住他不放的目光,“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想赶过去的,我在赶过去,我有……”
“闭嘴。”唐斐压抑道。
唐兰陵不愿意地摇摇头,“我有让司机……”
“闭、嘴。”唐斐一字一字道。
唐兰陵偷偷乜了他一眼。
唐斐干脆利索道:“不要跟我解释,你留着下去跟她讲,只要她还信你的借口。”
唐兰陵立马不吭声了,目光转向地面。
两人又恢复到往年的相处姿态,只是出了一点差池。因为就在唐斐的眼皮子底下,唐兰陵连电水壶都拿不稳了,壶嘴对不准瓶口,水倾了满桌,圆滴滴沿着桌缘滴答滴答打在地板上。
唐兰陵脸颊比水珠子还煞白。
唐斐想,唐兰陵可真恶毒,以此来逼迫他让步。
即将跌落在地的电水壶被一只意料之中的年轻男人的大手接起,稳稳地对准杯缘倒入,圆圆水面映着发颤的眉眼。
*
“永远不要在孩子面前争吵。”唐兰陵念着书上这句话,“完喽,又没做到。”
庭院门开了一半,唐斐站在他面前。
唐斐说:“三鲜粥。”
唐兰陵揪着书页,眼皮一跳,“拿把椅子吧。”
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有一张大圆桌、一个很小的摇摇椅,还有两把软垫椅子,一切都是那么旧。
唐兰陵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蹭到嘴边,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粥米粒掉落碗里,“很鲜。”他说。
唐斐见状,才坐下了。
“你知道吗?”他问:“那天,我去了,她的葬礼。”
唐斐扭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在这个庭院里,在那碗粥前,他显得比他记忆中还要矮小。他,原来才这样高吗?
唐兰陵似乎也不知道想要唐斐什么反应,只是一味着埋头搅着碗里的粥,“我就坐在后面,我看到你站在前面,推着你奶奶的轮椅。我本应该上前来的——”
风斜楞楞拂过,挑拨起几丝干净整洁的鬓发,看上去很随意,唐兰陵:“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上前。”
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唐斐已经想不起来了。
唐斐没有作声。
他只觉得他那件上衣旧了,该刷了;他的胡子也该刮了;欠的该还了。
“我爱你母亲,阿斐。”唐兰陵说得很自然,“很爱。”
唐斐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些甚么吗?”
“我知道你从来不信,但是我爱她,曾经、现在仍然。”唐兰陵似乎是在儿子面前,决绝地迈出这一步。
唐斐两眉簇得很挤,“爱”这个字对他而言真的太多奢侈了,想象力活跃的人或许会想起很多庸俗浪漫的桥段,但他,眼前只浮起那双忧郁僵冷的眸子。
“我以前一直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唐兰陵说:“是我太自私了,是我让你只能和奶奶、姑姑相依为命。”
涌动的字词说着让人出乎意料的事。
“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唐兰陵突然咯咯地笑了,“但事已至此,我们都改变了不了,对吗?阿斐?”
唐斐:“……”
他先前编排好的一切激愤怨怼,在裸露牙床的笑唇、青枯面皮上的两行泪前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唐兰陵:“我想,这就是命吧。”
“我不知道。”唐斐回答。
“你知道的,阿斐。”唐兰陵笑着摇摇头。
他那种笃定的口气让唐斐深感不安,一个罪人会在什么时候坦然服罪?
唐斐瞥了一眼,捡起地上一根枯枝,两手摁在中间,撅了撅,没有断,再撅了撅,还是没有断。
也许这也是命。
他可以说得有很多,但他想真正有意义的只有一句。
他噘了噘嘴,看向唐兰陵,尽力不表现出来,“也许,我是说也许,以后你可以带着你孙女出去走走。”
“……”唐兰陵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回应时,咬住嘴唇,所以有些含糊,“好啊。”
唐斐微不可见地颔首,挪开视线,但又很快挪回来,看向那双僵肿的腿,“你那个时候走路应该没问题了吧?”
“你说什么呢!”唐兰陵大声喊道:“我现在就能走!”
他两只撑在桌面上,弓着腰,掌带手带腕带臂,费劲但坚持,唐斐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搀住那截青白干瘪的小臂。
唐兰陵直起腰来,轻轻挥开了,“走吧,今天状态不好。”
唐斐没有说话,警觉地盯着他漂浮的步伐。
唐兰陵:“对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很想要的那个奥特曼吗?你哭了半个月想要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