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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入万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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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抃的府邸在大宁坊天吉巷,怕冲撞了前来宣旨的宣读官,王绍安的马车在不远处停定以后,临风先从后门进去探了情况。
“言妈妈可知王夫人是怎样的为人?”沉水总算是从晕车中清醒了过来,她边收拾着车厢,边趁着间隙问道。
沉水口中的王夫人是王抃的继室江音如。
沉水和王太初一般大小,当初王绍安和王太初的亲生母亲,王抃的发妻病死明州,恐其外祖母在明州无人照顾,王绍安和王太初毅然决然决定离开万安回明州照顾外祖母。
沉水是先夫人在明州收养的孩子,从未踏入过万安城半步,自是没有见过万安城的王夫人。但是言妈妈却是在王抃迎娶继室以后从万安去的明州,是跟王夫人打过交道的。沉水自知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使,平日里跟王太初也是没大没小的,现在到了新的环境,先探一探主母的性格喜好总是不会有错的。
“夫人虽是商贾出身,性格甚是爽朗,对下人们也甚是体恤,放宽心,只要同平日那样伺候就行了。”言妈妈宠溺地拍了拍沉水的脑袋,笑着接过她正在叠的睡毯。
“爹爹看上的夫人,自是跟娘亲一样好的。”王太初自小就是个淘气的,进了城以后一直掀起帘子看着车外万安城的盛景,现下要不是言妈妈拦着她不让她下马车,她早就在街上蹦跶一圈回来了。
“如果是跟先夫人那般,我就安心了。”沉水的脸上恢复了血色,人也要比刚才鲜活了许多。
“再说了,如果万安城我们呆得不开心,我们回明州就是了,或者我们一起去母亲书中提及的那些去处也是好的。大哥哥也说了,此次进京是为了给爹爹贺喜,也没说一定要长居此处。”王太初自小和沉水一起长大,她们两人从来没有主仆之分,再加上沉水是自己娘亲收养的孩子,她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嫡亲妹妹。
“是大姐姐吗?”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探进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大脑袋,眨巴着眼睛看着还想高谈阔论的太初。
一时之间,车内的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孩子口中的大姐姐究竟喊的是谁。
“可是文哥儿?”言妈妈看到孩子眉眼间和王抃的相似之处,便开口问道。
“哪个是太初大姐姐?”孩童没有回答言妈妈的话,反而眨巴着眼睛看着太初和沉水。
“你是绍文?”太初上前一步,抓起眼前孩子胖嘟嘟的脸上下端详了一番。
“你是太初姐姐?上次信中说会带一副新的麻将给我,你可带了?没有忘记吧。”王绍文是江音如的孩子,因为王抃从未有过妾室,王绍文便是王家在万安城内唯一的孩子。也正是因为如此,相比较万安城内其他王府大院的人丁兴旺,王绍文自小便只是一个人。在他刚学会读书识字的时候,知道明州还有自己的哥哥姐姐,便开始尝试着写信联络。当然比起学究派头的王绍安每次回信的长篇大论,之乎者也,他这个从未蒙面的大姐姐就要有趣很多了。她会给自己讲明州的风土人情,平日里的消遣,甚至怕自己不明白她所说的物件消遣,还特地托人给他捎来了麻将,听说这是明州百姓业余时候最喜欢的活动了。
“你最是淘气,只惦记着自己的麻将,你太初姐姐赶了那么久的路,再重要的事也要等安顿好了再说。”江音如边说着边掀起了车厢的车帘,果然如言妈妈所言,只是听江音如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可知道,她是一个爽利之人。
“想必这个就是太初了吧。”江音如长得不似万安城的女子,竟是更像江南女子般婉约,这倒是跟她说话的声音很不般配。
“太初有礼。”车厢内空间局促,太初只能行了一个常礼。
“快快下车,随我进府。老爷还在正堂跟宣读官寒暄,我看临风回来了,想着定是你们到了,就先出来接你们了。”江音如推了推还挡在车厢前纠结麻将的王绍文,伸手扶住正欲下车的王太初,“绍安呢?可是在后面那辆马车里?”
王绍安听闻车厢外的热闹,早就下车侯在了一边,等江音如探身去看的时候,毕恭毕敬朝着江音如行了一个大礼。
“一路平稳便好,快快随我进府,老爷见到你们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江音如握着王太初的手,一刻也没松开,嘘寒问暖,仅仅是这么几分钟就已是让王太初招架不住。
王太初被搀着跨下马车,觉着刚才马车上行的礼过于简单,便想要学着王绍安行个大礼,却被江音如拦住。
“来了便好。”江音如托住王太初的手,眼角闪着泪光,示意她不必行礼。
“驾—驾—退让--”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王家的马车虽然都已停在路边,熙熙攘攘好几个人还是占据了部分道路。但是眼前的马队却丝毫没有因为路旁有人有任何减速的意思,只是横冲直撞,叫嚷着让旁人退让。
江音如一把搂过身侧的王太初,护到一边。
“是谁家的马队,如此嚣张,我定要去衙门告他们不可。”等反应过来王太初便查看江音如是否无恙,等确认无虞以后生气地冲着马队离开的方向碎嘴道。
“太初姑娘,是雍王殿下的马队。”临风候在身侧,眼看着王太初就要出言不逊,谨慎提醒道。
“既然是殿下更应该顾忌我们民众的安全才是,岂能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如此冲撞。”王太初仍在不依不饶,暗叹幸好是江音如没事,否则岂不是刚见面就欠下好大一个人情。
“你若是男儿生,做御史就是再合适不过。”王绍安玩笑着说道,见都无恙便走过来打圆场,“今日是父亲的大日子,你且先顺顺气。”
“是呀,都没受伤,大好的日子,不为这些个事败了兴致。”江音如挽起还在愤懑不平的王太初就往府门走。
沉水看着眼前的新夫人像是真的喜欢自己家的小姐也就放下了心来,跟在身后进了府邸。
先夫人是自己的恩人,虽是王府的嫡母,却从未有福气住进过这万安城内的王府院子。王抃入京高中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离开明州来到万安城了。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在皇城万安城内长大,即使是要面临骨肉分离的境地,作为母亲她也没有犹豫。
所以当沉水踏进王府的时候,看到眼前雅致精巧的院落心里难免会想起明州城内和先夫人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不免心生哀叹。
江音如为了迎接王太初的到来,数月之前就找了万安城的泥瓦匠彻底翻新了沧澜阁,更是找了景观设计的匠人特意在沧澜阁中按着江南的景致布置了小桥流水。
“这些都是母……我按照自己的猜想给你布置的院子,如果有哪里不满意的需要改的尽管跟我开口,我让他们改。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也尽管让言妈妈跟桓管事的说,在自己的家里,凡事都不要客气。”江音如仍拉着王太初的手不肯放,细细嘱咐着忙碌的女使,连茶案角落的灰尘都没放过。
“这些女使都是我特意给你挑的,你先使唤着,碰到喜欢的就招进来屋子里伺候着,不喜欢的就还给桓管事。还有些衣裳款式我怕我眼光同你不一样挑不好,也不知道你的身形尺寸,怕你到时候穿着不合适不舒服,就索性过几日我找了裁缝和绣娘来府里,你就找几个自己喜欢的款式和花色跟她们说。还有吃食,沧澜阁后院子有个小厨房,你什么时候想吃什么都跟他们说就是了,如果觉得吃腻了去外面的酒楼食店也行。还有什么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了,太初可还有什么要问的?”江音如总算是放开了太初的手,此刻觉着茶案上新进的那套汝窑茶器不满意,正拿起茶碗凑到眼前细细查看着形状。
“太初自小在明州长大,性格无拘,生活上本不太讲究,有劳您费心了。”王太初自是听出了江音如那憋回嘴里的母亲,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跟母亲相处的记忆,只是在后来从万安城回到明州才有跟外祖母相处的时光。但外祖母毕竟不像母亲,尽管也是待她亲厚,却也只能因为年迈,不能像江音如现在这般为她忙前忙后。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唤她一声母亲,但对母亲毫无记忆的太初还是没有开口。
“我膝下只有绍文一子,从未给姑娘家置办过,有什么到时候你尽管跟我说就是了。”江音如放下茶盏;“对了,绍安就住在西侧的莫言堂,那里最是靠近书房,院子偏了一些,但是绍安知道离书房近硬是选了那里,别的都不打紧,就是你去看他,便要多走几步了。”
“老爷平日通政使司工作忙,府里吃饭都没有定时,所以平日里各个院子在小厨房解决就是了,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江音如说着说着便像是没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你也知道我是开酒楼的,平日里大多数的时间也是放在自己的生意上,所以大宅院里的晨昏定省的规矩,我这里也是没有的,大姑娘跟在明州那样就好。”
大庆虽不像别的朝代那般“崇本抑末”,各个行业在万安城内也都是欣欣向荣,各类人群也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比起高高在上的庙堂,在市井中经营着酒楼买卖的江音如在世俗的眼中却还是难登大雅之堂。身为太宗朝通政使的继室,平日里难免也需要参加万安城内贵妇们的活动,一开始的时候,江音如还饶有兴致,后来听到人后的议论,怕自己的身份给王抃惹来麻烦,她便很少出席了。
“夫人,前堂派了人过来,说是宣读官已经回宫了,老爷来找大姑娘前去书房。”刘妈妈是江音如的陪嫁,原本一直指挥着女使在院子里忙活,听到前堂派人传来了话,就立刻进屋通传道。
“知道了,你们接着归置,我带太初前去就是,刘妈妈,你招呼着言妈妈和沉水去看看园子里她们的住所。”江音如说完回过头对着太初说到:“近日万安府内有一案情,刑部同大理寺意见相左迟迟无法审定,皇上便命翰林院参与断案,虽说今日姥爷领了新职,只怕他也不会不管此事,近日来彻夜伏在案上,为了这件事熬了好几宿,到了书房,你可要帮着劝劝。”
只是没想到,原本江音如想着只需要让王太初劝劝王抃,以他对这个女儿的偏爱和想念他定是会听的,却不料,等到了书房,却发现王抃同王绍安已经先在王府上演了就此事两代人的议法。
王绍安的莫言堂离书房最近,自是比王太初早到了一些时候。
“绍安以为,可以从大庆立法的本意议法,无非有三,其一,量情取当,其二,重禁绝恶,其三便是原首开善,无论案情有多复杂,只要从立法本意出发审度,便不会有大的偏差。”王绍安像是刚说完紧要的观点,正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准备喝茶,见江音如带着太初进来,连忙放下茶盏,行礼道:“问母亲安。”
“爹爹可是比前些年在明州相见的时候,老了许多。”王太初还是小孩子脾性,见到案桌前还在品味王绍安‘从立法本意出发’说法的王抃,就亲亲热热地抱了上去,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太初长大了,爹爹自然就老了。”等王抃反应过来,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两制议法,抓着太初的胳膊左看右看,好生欢喜。
“大哥哥最是一个书呆子,也没瞧见爹爹现在脸色蜡黄,一看就是几日未眠的模样,还在这里说什么立法本意。”王太初假装生气斜眼看了一眼站在下首的王绍安,继续说道:“儿子总归是没有女儿贴心。”
“老爷,太初和绍安长途跋涉定是疲累,我让酒楼的厨子准备了几道菜肴送到府里,我们还是先用饭吧。”江音如还沉浸在王绍安的那声母亲中,没有想到王太初倒是直入主题,自己也只能马上配合了起来。
“绍文可不要听你大姐姐胡语,她最是喜欢撒娇,我们让着她让她做这贴心的小棉袄就是了。”王绍安见跟在江音如身后,怯怯地看着自己的王绍文,便蹲了下来,搂过他说到。
“大哥哥可是如信中所言给我带了不少的书籍?”王绍安原本还在纳闷自己和这个弟弟第一次相见怎么就莫名其妙收获了他幽怨的眼神,没想到问题出在这里。
被这么一问他竟然一时之间没了说辞,毕竟他真的给这个弟弟带来了两个箱子的书,现下他也确实是知道了,他并不喜欢这些书籍。
“现在知道我这个姐姐的贴心了吧。”王太初指着吃瘪的绍安哈哈大笑,她顺势搂过这个弟弟,也蹲下了身子,“大姐姐我可是给你带了一副全新的麻将,上面我还找了明州城最好的刀刻师傅,在牌的背后都刻上了你的生肖,小白兔。”
“每一个都一模一样吗?”王绍文皱起了眉头。
“每一个都不一样,是我亲自画的图样呢。”自己呕心沥血画了整整两个月,费尽了心力才想出这一百四十四个不同神态的兔子。
“那岂不是我就知道牌了?”王太初还正在得意自己果然在这份见面礼上战胜了这个不识趣的哥哥,她想起了自己找工匠雕刻时候工匠疑惑的眼神,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这里。
“见识到大姐姐的贴心了吗?”王绍安宠溺地点了点王太初的额头哈哈大笑。
王抃慈爱地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多年未见,未有生疏已是万幸,更何况眼前这个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场景。
朝堂上风云诡谲,偌大的万安城内也只有王府这一隅才是真正属于他王抃的。
前些日子作为翰林学士最后一次在崇政殿讲席之时,太宗赐其“坐讲”殊荣之时,他便知道天吉巷这属于他的一隅,恐怕也再难保住了。自我朝立朝以来,经筵官讲席之时都为“立讲”,此举主要是为了区分‘经筵官’同‘天子师’的区别,向来立讲为官,坐讲便是师。而那日太宗赐位王抃,虽然未说任何言语,但时刻盯着皇帝一言一行的文武百官却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解读,他们知道王抃已经不再是大庆庙堂之上一个简单的官员,他是太宗皇帝的近臣,而皇帝的近臣向来都是必须承受万家之言的。
秋风中摇曳的烛火照得王抃的脸忽明忽暗,他看着还在想着法子找回一些面子的王太初暗下了眼眸,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那位安葬在明州的先夫人了。
“姥爷,宫里来了消息。”王府的大管事王桓立在门外,这个时间点要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善于察言观色的王桓是断然不会来此打扰王抃的。
“进屋回话。”王抃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王桓进屋朝着王绍安和王太初行了一个礼,就杵在原地,没有继续开口。
“说吧,他们既然身处万安城,也应当晓得万安城内每天发生的事。”王抃摆摆手,示意王桓继续说。
“宫里的消息,今日早朝以后都察院多名御史同时向雍王发起弹劾,说其分封以后应回其属地,不应再逗留于万安城中,更有督察御史在万安门外敲击登闻鼓长跪请命。陛下在晚膳之前收到了弹劾的折子以后,说是什么也没说,连晚膳也未用就一人去了曹贵妃处。”王桓将听到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复述给王抃后,便立在一旁等着王抃的回话。
“雍王殿下分府建藩已有些时日,一直因为曹贵妃的身体留在万安城内侍疾,何故今日都察院才提起此事?”王抃捻了捻指腹,继续问道,“雍王殿下是否北巡回来了?”
“是的,临风前些时候就在府门前看到了雍王殿下的马队从此通过。”王桓说的便是早前王绍安和王太初在王府前看到的那队横冲直撞的马队。
“知道了,退下吧。”王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只是在迟疑思考片刻以后,才继续开口,“不提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今日我们就只好好给绍安和太初接风,你们没尝过音如和乐楼的菜色吧,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今日开心,你们就陪着我和你们母亲饮上几杯。”
王抃哈哈笑着就往门外走,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一丝的凉意,皎洁的明月似是挂在枝头,王太初跨出门口的那一刻便感觉浑身发凉,她拎了拎自己的衣领。
“披上我的。”江音如将自己身上的披衣披到王太初身上。
走在前头几步的王绍安回头看到这一幕,便停下了自己解开披衣的动作,重新跟上王抃的步伐。
“绍文也冷。”王绍文跟在身后,嘟囔着。
“大姐姐抱你。”王太初的鼻子一酸,她不想让江音如看到自己的窘态,就忙着蹲下了身子,抱起了跟在后头的王绍文,搂到怀里,用披衣包裹起来。
院子里是夏蝉最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声,王绍文的周身是一股乳香味,她抬头看向挂在天边的月亮,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念明州,那个自己已无在世血亲的故乡。
她故意落后了几步,跟江音如保持距离,吸了吸鼻子,在团圆的大好日子,在物华天宝的大庆皇都,她似乎是不应该有这般落寞的情绪的。但是思乡的情绪却在她远离家乡多时,真正安顿下来的这一刻没有轻易放过她,她越是告诉自己不合时宜,却越是情难自控。
她走得更是慢了一些,又是抽了抽鼻子,直到怀中的王绍文觉得自己有些下滑将她紧紧搂住,此刻他没有发现她的秘密,但是却安慰了她的情绪。
王太初笑着将有些许滑落的王绍文抱得更高,然后快跑几步冲进走在前方的人群。
“姥爷,宫里急报。”王桓不知何时又去而复返,他举止依然淡然有礼,但是眼神中的一丝慌张却还是被王太初看在了眼里。
“何事?”王抃见到王桓复返也知情况紧急,他停下了脚步,招呼着王桓走近回话。
“一刻之前,今日在登闻鼓前击鼓请愿的监察御史,在万安门前被冷箭射杀,当场毙命。”
秋风卷起园子里的落叶,王太初更加抱紧了王绍文,王抃眼中的震惊一掠而过,重归于平静,开口问道。
“是哪位御史大人?”
“听说是监察御史赖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