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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天宝十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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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想干很多事,哪怕她不清醒。
她想问她会不会死,她想问安庆绪逼你什么了。
安庆绪告诉沈期,你帮我杀了安禄山,帮我夺了他的王位,好不好。
“沈期,你站在我这边吧。你明明也知道那个圣人他不配治国,他让百姓怨声载道,所以我们一起取代他,到时候凡是你想要的,我就都能给你了。”安庆绪以为沈期会答应的。
他以为自己一步步爬上了这个位子,沈期会有几分忌惮,或者有几分顾虑。可他忘了,圣人亲自下的旨,曾经被沈期面色如常地放在炉灶里当柴火烧。圣人尚且得不到他的忌惮,何况是他。
威逼利诱,他还是没把话都说绝。但他只是讥沈期:“你待大唐,倒是愚忠。”
江山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待踏破潼关山缺,这终南亦是安庆绪的终南。
昭昭有唐,天睥万国。
如今树倒风不止,鸟兽尽散。
关山难越,萍水相逢,难能落花时节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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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期也想不明白,怎么如今早到了这个地步。人间炼狱的战乱,是大宗师的责还是生灵的怨。
天宝十五载,谪仙人应永王李璘邀入幕。
李太白的信里说:“沈期,你是大宗师,我是谪仙人。你有天下,我也有。我也想试试能不能找找路子,我不会带兵打仗,却也是个十五好剑术,遍于诸侯的主儿。”他有他的抱负,他的抱负不写在《关山月》的“明月出天山,苍范云海间”;不写在“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李太白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他要结结实实护住长安。
沈期知道拦不住他,便同李太白道:“终南山永远护着你。”
李太白笑,提着剑,嘱咐:“你和小鱼儿,也要好好的。好好活着。”
这一年,李太白五十五岁,已过知天命的年纪。
归鱼羡收拾着他留在终南剑阁那些诗稿,墨迹糊成一团,笔走游龙,诗才满斗。
她看着这些痕迹,忍不住窝在角落里无声地哭起来。
这是她的师伯,世界上顶顶好的师伯。
沈期教她担得起,李白教她放得下。
她身上有难以挣脱的使命和枷锁,是李太白告诉她如何在落拓寂寞的绝顶之哀中活下来。
他受永王征辟时是“活着”的,流放夜郎时也是“活着”的,有谩骂与解脱。有评判忠奸和道德的顺逆。
归鱼羡对李白“经世之用”和“灭虏建功”有一层朦胧的认识,她觉得这是李白人生的转折也是历史的必然。李白和杜甫在成为诗人之前,都不是只成为诗人的。
以李太白的天赋才华,本该是一位“手把芙蓉朝玉京”的仙人,却敝屣束名,拂衣归去,落得个“秋来相顾尚飘莲”的结果。
世道太令人失望了,即使是谪仙人也不可避免受到幻灭与失败,可爱又可伤。
李白带给人的情绪价值几乎永远向前正向浪漫。
李太白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官,他在庐山避隐,永王李璘征辟他为幕僚。正是玄肃之争,李璘要么奉太子之命,要么尊圣人之旨。李亨强登为帝,唐玄宗在逃往西南的路上收到消息,还想着怎么扭转大势。
对于李璘来说,刚上位的李享是他的大哥。李亨把他从襁褓带到成人,如今父兄反目,他要选。
这是臣子的苦闷,不是李白的抱负。
彼时,永王还托家带口的逃难。一路行军,儿女受苦。李太白有时想逗逗小孩儿,却碍着身份,又不得不把那心思压下来。每当夜深人静,不可避免让人想起终南山的安宁。
他一个低级幕僚,跟在永王后面。圣人南下途中特封永王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掌兵马五万。
李白觉得他的政治生涯还是很有盼头的。
当年挥笔而就的《东巡歌》里高呼“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风扫胡生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他也没想到两年后,他的政治人生就迎来了判头。
和唐王朝一样的人生,大起大落、大起大落、大起大落落落落落。
李白找到了李璘,沈期却不能也找李璘投奔。更何况,他心里悬而未决的一桩事,还在安庆绪。他一边怀揣着这样的担心,一边看着局势或明或暗变化万千。
要是他是芭蕉,芭蕉没绿,他都能给变成焦虑焦虑的蕉绿。
有时候他绷得不行,归鱼羡都看不下去。劝:“师父,会好的,马上这仗就结束了。”劝他也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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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日子变得比局势还快。
终南的柿子红了,李白和武谔不会来和沈期、归鱼羡抢柿子吃了。
归鱼羡眼巴巴的看着那枝头的柿子。
第一眼那柿子还是错杂的横斜的浅褐的细枝,再一眼枝上就长了翠得透光的叶子,夏木阴阴,夜里流转着亮银。如今她再来看柿子,碧叶丹果,赏心悦目。霜红色的柿子被太阳焙得更成熟,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来着深邃的叶,艳烧到天边。
沈期有时路过这棵老柿树也会停下来看一眼。他看着那树上又青又小的果子,脑海里是李白带着武谔和归鱼羡一大两小眼巴巴等着红果熟了。这样的景象可以追溯好久好久的以前。他仰面凝视叶隙透进来的碎蓝色。如果仰视着,他的脸上覆盖着纷沓的游移的叶影,红的朦胧叠着绿的模糊。
归鱼羡琢磨了下,问沈期:“沈约回,你能不能飞上去给我摘个柿子。”
沈期真飞上去了,也真的摘了。
归鱼羡用井水洗干净,分了一个给沈期。
刚吃一口她就吐了。沈期没听到她抱怨难吃。去年的柿子也涩嘴,归鱼羡还委屈地和他告柿子树的状来着。归鱼羡忍了忍,硬生生把拳头大的柿子皮扒得干干净净然后一口一口吃完。
她吃完后,缓了缓。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徒弟分柿。像归鱼羡这么贴心的徒弟已经不多了。毕竟,谁会像她一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凑到你面前甜甜地说:“师父,您辛苦了。”
沈期没觉得摘柿子辛苦。但他觉得吃完归鱼羡献宝似的送过来的柿子,可真是太辛苦了。偏偏归鱼羡还一脸无辜:“师父,是不是超级甜!”
人在做坏事的时候是最不嫌麻烦的时候。
这小狐狸是真黑心啊。沈期绷着表情,实际上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挺好吃的。”
不辛苦,命苦。结果归鱼羡轻“啧”一声,轻描淡写:“逗你玩儿呢。”
沈期笑得和善,掠过她,语气不重:“你高兴就好。”
归鱼羡嘱托:“吃完,吃完啊。”
“你放心,皮我都吞了。”
归鱼羡一噎,悻悻一笑:“那倒,倒也不必。”
她变宝儿似的递过一袋蜜钱给他,是漂亮成色的荔枝煎,宫里才有的好吃的。不知道她从哪儿薅来的。沈期面露不解,归鱼羡解释:“正经来路,长安碰见的,卖得可贵了。”
见他还是没收,归鱼羡急了,一把揣他怀里:“沈约回,别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