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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鸭儿许在四零四 ...
雨点子砸在市委大院新换的磨石子儿路面上,砸出一片白茫茫的烟儿。沈惊若没打伞,裹着那身儿挺括的深灰薄呢子套裙,一步是一步,鞋跟儿敲着湿漉漉的地面,脆生生的响儿压过雨声,她刚从智能交通发展促进会的筹备协调会下来,后脊梁骨那根弦儿绷得死紧,这会儿松下来,只觉得脑仁儿里嗡嗡的,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鸭毛。
手机在包里闷闷地震,掏出来一看,屏幕亮着陈情弗仨字儿,下头跟着一行小字儿:“地铁十号线西段,下行轨道波磨监测数据又抽疯,夜里峰值异常,老毛病了,妳甭管。”沈情若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了一会儿。十号线,正过她家那片儿。她手指头动了动,终究没回,只把手机又塞回包里,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口窝爬。她这位置,泥胎塑金身,讲究个四平八稳,月华似的清冷光辉照得见前程也照得见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寻缝儿,轨道上的事儿,再小,沾上了也是泥点子,她呼出一口白气儿,混进雨雾里。
同一片雨云底下,西郊地面线综合检测基地,陈情弗猫在临时支起的防雨棚里,眼睛粘在便携终端屏幕上。雨水顺着棚子边儿往下淌,织成一片水帘子。屏幕上一堆红红绿绿的波形图跟抽了筋似的乱蹦,正是十号线西段那截儿总闹毛病的下行轨道。她头发被潮气打湿了几绺,黏在额角也顾不上捋,手指头在触摸屏上划拉得飞快,调着参数,嘴里低声咒骂着这鬼天气和这破设备,还有那埋在轨道底下看不见摸不着的波磨。她这活儿,说好听是给铁龙把脉,说难听就是天天跟地下那些看不见的毛病较劲,数据像鞭子,抽着她往前赶,她四十五了,头发里藏着几根白丝儿,眼底下常年挂着青,像抹不开的墨迹。旁边新分来的小实习生探头探脑:“陈工,这峰值…像是耦合振动?”陈情弗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耦合?耦合个六!妳当这是跳贴面儿舞呢?是道岔儿那头老旧的减震扣件扛不住了!这雨一泡,底下垫层软了,共振点就乱窜!”她手指戳着屏幕上跳得最凶的一条红线,“看见没?就这儿,跟打摆子似的!赶紧的,把这段的历史沉降监测数据给我调出来,要快!”小实习生被她噎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去翻资料,陈情弗盯着那乱跳的波形,心里头那点儿东西也像这雨天的轨道一样,晃晃悠悠,没个着落处。沈惊若的影子在她脑子里闪了一下,跟屏幕上那些乱窜的噪点似的,抓不住也抹不干净,她烦躁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
雨幕罩着东三环的 CBD,钢筋水泥的森林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梅丽财她们那间号称独角兽苗圃的创业工司,就挤在国贸三期边上的一栋矮半截的玻璃写字楼里。落地窗外头,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扭曲了楼下安街的车灯长龙,办工室里灯火通明,空气里一股子速溶咖啡、外卖盒饭和熬夜的油汗味儿混合的浊气。梅丽财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眼珠子熬得通红,钉在面前三块并排的大显示器上。左边是代码编辑器,绿色的字符瀑布一样往下滚;中间是实时监控的服务器资源消耗图,几条曲线眼看就要撞破警戒线的天花板;右边是加密聊天窗口,投资人代表那个顶着个熊猫头像的对话框正疯狂闪烁。
“梅工!模型蒸馏的精度损失超出阈值了!客户那头要跳脚!”一个程序员急赤白脸地喊。
“跳脚?让他跳!告诉他们,要他爹的原生大模型跑在边缘端的小盒子里,还想要原封不动的精度?做梦娶媳妇儿呢!”梅丽财头也不回,手指头在键盘上砸得噼啪响,嘴里像爆豆子,“把咱们的轻量化方案C的测试报告儿甩他脸上!重点标红内存占用降了百分之四十二!再吵吵,让他自己抱着服务器机柜睡觉去!”
“可是…资方刚又催进度…”
“催命呢!跟他们说,再催!再催老娘明天就开源!”梅丽财猛地一嗓子吼回去,办工室里瞬间静了一下,只剩下服务器机柜低沉持续的嗡鸣,像一群愤怒的蜜蜂困在铁盒子里,她抓起桌上半凉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苦得她一激灵。创新?这词儿听着光鲜,底下全是资本烧红的烙铁,赶着妳往悬崖边上奔。奔到哪儿?鬼才知道。她下意识地划开手机,置顶那个备注是“小竹子”的头像安安静静的。竹昭瑾这会儿,大概在故宫里头,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的文创柜台吧?隔着这漫天的大雨,隔着这奔命的代码,隔着这烧钱的创新,她俩那点儿东西,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悠悠,不知落处。
故宫午门外,长长的遮雨檐廊底下,挤满了躲雨的游客,嗡嗡的抱怨声混着各地方言。竹昭瑾穿着文创商店统一的靛蓝色工服马甲,袖口磨得有点起毛。她站得笔直,守着自家那个小小的紫禁祥瑞柜台。柜台里,一排排憨态可掬的瑞兽摆件、印着龙纹的胶带、掐丝珐琅的手机壳,在特意打亮的射灯下闪着光鲜亮丽的光。外头雨下得白茫茫一片,檐下的水帘子几乎连成了片,游客们大多挤在门口张望,真正掏钱买的没几个,竹昭瑾脸上挂着那副标准得体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心里头却像外头被雨水泡透了的青石板,又凉又空,守旧?守着祖宗的玩意儿,守着这六百年的宫墙,可这流水似的游客,来了又走,留下几张票子,带走几件印着“臣妾做不到啊”的玩意儿,谁真在乎底下那点沉淀了几百年的筋骨?她这守,守给谁看?守到几时是个头?偶尔有人凑过来问价,她熟练地介绍,声音清亮好听,脑子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没动。知道可能是梅丽财,可这会儿,隔着这漫天的大雨,隔着这看不透的人潮,她连点开那点微光的力气都没有,前路像这雨里的紫禁城,轮廓模糊一片混沌又让人两手空空心驰神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一张旧照片,是她和梅丽财去年秋天在香山拍的,红叶如火,笑容真切。现在看着,却像隔着博物馆厚厚的玻璃展柜,好看但摸不着热气儿了。
雨点子砸在北关那块儿新交房的小区窗户上,噼啪作响。曹北曾刚批完一摞作文本子,累得脖子发僵。她揉着后颈,走到窗边。外头黑黢黢的,只有远处高速路上车灯拉出的两条模糊光带,被雨水晕染开。这郊区新房,掏空了她和她家那口子所有积蓄,还背了三十年贷款。书桌上摊着个厚皮本子,翻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标题是《观察手记》。她拿起笔,借着台灯的光,又添了几句:“…今日议论文训练,论点科技发展与人文关怀,南峰破题依旧奇崛,引《天工开物》与基因编辑碰撞,火花四溅。然论据稍显凌乱,如幼虎初啸山林,威势有余,章法待琢。此女灵气逼人,困于应试绳墨,犹困兽也。其文中焦灼亦是此时代通病,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后的本能挣扎…” 她写着写着,有点儿出神。批作文,批着批着就成了批自己,借学生的笔写自己的郁结,续自己那点早被房贷和郊区孤寂磨得快没了的文气儿,这算怎么回事儿?螳臂当车?那巨大的石磨盘,不就是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都市么?房贷、通勤、绩效…一样样碾过来,她这借学生的笔杆子硬扛,扛得住么?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随着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像窗外的雨,无声无息渗着。
同一片沉沉的雨夜里,西城那间租来的老破小次卧,台灯的光圈只勉强罩住书桌一角。李南峰埋在一堆《五三》、《天利三十八套》的卷子里,像陷进了泥沼。窗户关着,屋里一股子旧书、汗味儿和熬夜泡面混合的闷浊气。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咔哒咔哒,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摔了笔,那支晨光的签字笔在桌上弹了一下,滚到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在最后一道她算了三遍也没算出答案的大题空白处,拉出一道难看的蓝黑色划痕。一股子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抓起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笔袋掼在地上,笔袋口没系紧,几支笔、一块橡皮、还有半块用得只剩薄片的樱花牌橡皮,稀里哗啦全滚了出来,散在斑驳起皮的老地板上。
“为啥只能借读呢?!” 她低吼了一声,她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玻璃罐子里的虫子,外头是望不到边的题海和悬在头顶的高考铡刀,嗡嗡的噪音就是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询问“复习得咋样了?”,是老师念排名时那个永远差一口气的位置,是朋友圈里那些假装轻松的哎呀又没考好。她大口喘着气,视线有点模糊,下意识地,手指摸向枕头底下,那里硬硬的,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不是习题集,是曹老师上周单独给她的,一本手工装订的影印册子,封皮上就几个朴素的钢笔字:《破茧集》。里面全是曹老师不知从哪里搜集来的、历年高考满分作文里的异类,那些不按套路出牌却锋芒毕露的奇文,曹老师说:“南峰,看看这些,不是让妳学,是让妳知道,条条框框之外还有别的路能走通。妳的勇气,别被磨没了。”
指腹摩挲着那粗糙的复印纸边缘,李南峰胸口的憋闷似乎被戳开了一个小口子,曹老师看她的眼神,跟别的老师不一样。那眼神里有种东西,像寒冬里隔着玻璃窗透进来的一线光,不暖和但亮得扎眼,她看不懂那眼神里更深的东西,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自己心里那头焦躁乱撞的困人能暂时安静那么一小会儿,她弯腰,把散落一地的笔一支支捡起来放回笔袋,指尖碰到那半块樱花橡皮,凉凉的。她重新拿起笔,吸了口气,目光落回那道狰狞的数学大题上,笔尖悬在空白处,微微发颤,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单调的催眠似的刷刷声。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像天河决了口子倒灌下来,整个京城被泡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
地铁十号线西段隧道里,陈情弗刚带着人把一组新的振动传感器怼进道床缝隙,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调度中心变了调的嘶喊:“陈工!地面雨量爆表!西局站外路面积水倒灌了!下行线…下行线紧急停车!所有列车停靠最近站台!” 几乎是同时,隧道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紧接着是哗啦啦的水流冲击声,陈情弗心猛地一沉,拔腿就往积水声传来的方向跑,应急手电的光柱在湿漉漉的隧道壁上乱晃。“快!抽水泵!挡水板!爹的!” 她嘶吼着,声音在幽闭空间里撞出回音,带着地下特有腥味儿的水流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迅速上涨。
CBD那栋玻璃写字楼里,梅丽财正对着屏幕咆哮:“服务器!服务器资源怎么回事?!谁他爹在跑超算任务?!” 话音未落,头顶的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啪!彻底灭了。应急灯惨绿的光瞬间亮起,映着一张张错愕的脸。服务器机柜低沉持续的嗡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更显狂暴的雨声。“跳闸了!园区总闸保不住了!” 有人喊。梅丽财冲到窗边,楼下街面已成汪洋,浑浊的水打着旋儿往低处涌,几辆趴窝的小轿车像水里的乌龟壳。她的项目,那烧了无数钱、眼看要交付关键节点的区块链溯源平台,彻底宕了机。绝望感比窗外的雨水更快地淹没了她。
故宫午门,雨水顺着地势往低洼的出口处猛灌,安保拉起了警戒线,广播声在雨幕中断断续续:“各位游客…请…请不要…拥挤…” 混乱中,竹昭瑾死死护着身前的柜台,几个游客为了抢位置往前挤,她的脚被踩了几下,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她腾不出手去接。透过攒动的人头和迷蒙的雨帘,她看到自己柜台旁边那个卖御膳点心的玻璃展柜,浑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柜脚,正一点点往上爬,那些精致的、印着福寿的点心盒子在脏水里漂浮起来。她守着的这方寸之地,也快守不住了。
曹北曾家里,她刚放下批改作文的红笔,就听见厨房传来滴滴滴刺耳的报警声。冲过去一看,阳台那个号称防倒灌的下水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浑浊的黄水,迅速在地砖上蔓延。她慌忙找毛巾、找盆去堵,手忙脚乱。放在客厅充电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学校工作群疯狂弹出的消息:“紧急通知!因极端天气,部分区域停电停水,明日课程是否调整待定!家在城区的老师请注意安全!@全体成员” 紧接着是物业群:“紧急!各位业主!地库进水!请勿驶入!低楼层住户注意防水!水电正在抢修!@全体成员” 曹北曾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脏水,又看看手机里那些跳跃的、让人心慌的提示,再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雨声咆哮的小区,一种被世界彻底隔绝抛弃的冰冷孤寂感裹住了她。这郊区的新房,像个孤岛正在沉没,她猛地想起李南峰,那孩子家在西城老胡同,那地势…她赶紧划开手机通讯录,手指头因为沾了脏水有点滑。
李南峰租住的那片儿西城老胡同,地势低洼得像个锅底。积水先是悄无声息地漫过门槛,浸湿了门口堆放的旧课本,随即就像开了闸的猛兽,汹涌地灌进来,带着垃圾和淤泥特有的腐败气味,浑浊脏水迅速没过了脚踝,还在肉眼可见地上涨。房东大妈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嚎:“我的冰箱!我的缝纫机啊!” 李南峰站在床上,水已经快淹到床板了。她看着自己那些宝贝书、习题册漂浮在污浊水面上,像一只只垂死的小船。那张她熬夜画满重点的数学卷子,墨迹正被脏水迅速洇开、化掉。高考?前途?全泡在这片恶臭浑汤里了。无力感和荒诞感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枕头底下那本曹老师给的《破茧集》,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手机早就没信号了,屏幕一片黑。
“鸭儿许”那小小的门脸儿,在漫天漫地的暴雨里,像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舟。门口那“挂炉烤鸭”的霓虹灯牌,被雨水冲刷得滋滋作响,光线在积水上晕开一片破碎迷离的红,雨水顺着门楣的缝隙往里灌,在门口汇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细流。
许耀女正猫着腰,拿着个大搪瓷盆,跟门口那汪顽强入侵的积水较劲。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盆沿儿在水磨石地上刮出刺耳声响。“这老天,今儿是存心跟咱过不去啊!”她嘴里嘟囔着,一盆浑浊的泥水哗啦泼到门外汹涌的街面上,瞬间没了踪影。刚直起腰想喘口气,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店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了!
门口站着个“水鬼”。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深灰色的薄呢子套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但明显狼狈的轮廓,发髻散了,几绺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高跟鞋拎在一只手里,光着脚,丝袜早就被泥水染得看不出本色,正是沈惊若。她下午的车在西三环被水彻底困死,手机没电,通讯中断,她凭着方向感和两条腿,硬是在齐腰深的水里趟了小半个城,此刻,她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眼神里惯有的那种沉稳端凝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取代了,但腰杆儿还是挺直的。
“哎哟我的沈大处长!”许耀女惊得手里的搪瓷盆差点掉地上,赶紧上前搀扶,“您这…您这是打哪儿游过来的?快进来!快进来!” 她麻利地从柜台后扯出一条半旧的干毛巾,不由分说就往沈惊若身上裹。
沈惊若任由许耀女摆布,毛巾裹上来带来一丝暖意,她没说话,只是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小店,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此刻已经熄了火的挂炉上,炉膛口黑黢黢的,像张沉默的嘴。
许耀女刚把沈惊若安顿在擦干的长条板凳上,店门又被推开,裹挟着更大的风雨和寒气。陈情弗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身上那件工装反光背心糊满了泥浆,安全帽歪戴着,手里还拎着个沉重的工具箱,水顺着她的裤脚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她一眼就看到了板凳上裹着毛巾脸色苍白的沈惊若,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闪了闪,随即别开脸,只哑着嗓子对许耀女喊:“许姐!借个地儿!外头全他爸淹了!仪器差点泡汤!” 她把工具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像放下个刚救出来的孩子。
“我的陈大工程师!快!快擦擦!”许耀女又是一阵忙活,递上另一条干毛巾。陈情弗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动作粗鲁,带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暴躁,她没看沈惊若,但沈惊若的目光却在她沾满泥浆的工装裤和工具箱上停留了几秒。
紧接着店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梅丽财半拖半抱着竹昭瑾冲了进来。梅丽财那头标志性的乱短发湿透了,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她身上的格子衬衫皱巴巴地黏在身上,一条胳膊紧紧环着竹昭瑾的腰。竹昭瑾脸色煞白,嘴唇冻得发紫,靛蓝色的工服马甲湿透了,一只脚明显不敢沾地,浅色的帆布鞋上沾满了污泥。她的头发散了,几缕黏在额前,手里还死死攥着个故宫文创的纸袋子,里面大概是她抢救出来的“贵重物品”,袋子底部已经被水泡软了。
“许姨!快!小瑾脚崴了!”梅丽财声音嘶哑,带着喘,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哎呦我的小竹子!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许耀女赶紧上前帮忙,和梅丽财一起把竹昭瑾搀扶到一张板凳上坐下。竹昭瑾疼得吸着冷气,却咬着嘴唇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梅丽财的胳膊,梅丽财蹲下来,二话不说就去脱竹昭瑾那只湿透的脏帆布鞋。竹昭瑾缩了一下脚,低声道:“脏…”“脚要紧!”梅丽财头也不抬,动作有点粗鲁但托着她的脚踝检查,竹昭瑾看着梅丽财湿漉漉的头顶,又看看她沾满污泥的裤腿,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她其实想不明白这段感情的终点到底在哪里,但这些瞬间都可以作为对抗茫然的武器。她抬头,这才看清昏暗小店里的其她人,角落那个裹着毛巾、气质不凡但同样狼狈的女人,还有旁边那个一身泥浆、满脸疲惫的高个子女人。
“车…车在水里趴窝了…我们…我们趟水过来的…”梅丽财喘匀了点气,解释着,声音还带着后怕的微颤。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小店里的几个人,在陈情弗那一身泥浆工装和工具箱上停顿了一下,又看到沈惊若,眼神里也掠过一丝讶异。这小烤鸭店,今儿成了什么风水宝地?
没等这份诡异的安静持续几秒,店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对更奇特的组合。曹北曾浑身湿透,眼镜片上全是水珠。她背上,居然还背着个半大姑娘,正是李南峰。李南峰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条胳膊紧紧搂着曹北曾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个湿透了的旧帆布笔袋,裤腿湿到了大腿根,赤着脚,小腿肚子上还沾着黑泥,曹北曾累得直不起腰,进门就喊:“许…许老板…帮…帮把手…”
许耀女和离门最近的陈情弗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李南峰从曹北曾背上卸下来,小姑娘脚一沾地,疼得嘶了一声,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梅丽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曹老师?南峰?” 竹昭瑾认出了她们,惊讶地出声。
曹北曾扶着门框大口喘气,累得话都说不利索:“西…西四…那片儿…胡同全…全淹了…水…水太急…南峰…南峰被冲了一下…脚…脚可能伤了…” 她摘下糊满水汽的眼镜,用湿透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露出同样疲惫不堪的面容。她环顾四周,看到沈惊若、陈情弗、梅丽财、竹昭瑾…几张平日里毫无交集的脸,此刻都湿淋淋地挤在这小小的、弥漫着烤鸭余香的空间里,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李南峰被扶到一张板凳上坐下,脚踝肿得老高。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把那个湿透的笔袋紧紧抱在怀里,那本《破茧集》也湿透了。
小小的鸭儿许后厨,此刻挤满了湿透的、狼狈的女人。空气里混杂着雨水、湿衣服、泥浆、下水道微弱的腥气,还有烤炉里残留的、丝丝缕缕的果木炭香和烤鸭油脂的焦香气,气味复杂浓烈,如同她们此刻汇聚一地的人生。
许耀女看着眼前这群落汤鸡似的、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客,又看看门外依旧白茫茫一片的雨幕,叹了口气,随即又麻利地撸起了袖子:“得!都甭戳着了!我这儿庙小,可有热的!等着!”她转身就往后厨更深处钻。
后厨狭窄,堆满了各种家伙什儿但收拾得还算利落,最里面隔出个小间,是许耀女平时休息兼盘账的地方,有张小炕桌,一个烧蜂窝煤的旧铁炉子,炉膛里还剩点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气。许耀女把蜂窝煤炉子的盖子打开,捅了捅,暗红的炭火露出来,她又麻利地夹起几块新煤球放上去,炉口热气瞬间升腾起来,带着一股子呛人的煤烟味儿却也是冰冷雨夜里最珍贵的暖源。
“都挤挤!挤这炉子边上!先把身上这寒气儿给我烤烤!湿衣裳能脱的脱了,别回头全冻趴下!”许耀女叉着腰指挥,她翻箱倒柜,找出干净的毛巾围裙,甚至还有两件她自己的宽大旧褂子,一股脑儿堆在炕沿上。
没人矫情。湿衣服黏在身上,沈惊若脱下那件价值不菲但已泥泞不堪的薄呢外套,里面是件同样湿透的丝质衬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脱,只裹上一条大毛巾,默默坐到离炉火稍远一点的小板凳上,背脊依旧挺直。陈情弗最利索,直接扒了那身糊满泥浆的工装外套和反光背心,里面是件湿透的深色T恤,显出壮硕的身形线条。她毫不在意地抓起一条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和脖子,一屁股坐到炉火最近的小马扎上,舒服地嘶了一声,伸出双手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暖意,冻得发青的指关节在火光下微微泛红。
梅丽财帮竹昭瑾脱下湿透的马甲和鞋子,竹昭瑾疼得蹙眉,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工服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冷得微微发抖。梅丽财把自己的湿外套脱了,披在竹昭瑾身上,又抓过一条干毛巾裹住她,曹北曾帮李南峰脱了湿透的鞋袜,看到小姑娘肿得发亮的脚踝,直皱眉。李南峰抱着她的笔袋低着头,小脸煞白,身体还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冷还是疼。
许耀女把蜂窝煤炉子上坐着的旧铝壶挪开,露出炉口。她又变戏法似的从角落里拖出个小小的、黑乎乎的薄铁皮桶,桶里是半下子暗红的、燃尽但还有热气的果木炭灰,这是烤鸭炉每天扒出来的炉底余烬。“都伸伸手!烤烤!这炭灰捂手,比啥都强!”她把铁皮桶推到炉子边。
几双沾着污泥、冻得僵硬的手,不由自主地、迟疑地伸向那桶暗红的余烬。沈惊若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也沾了泥污,矜持地悬在炭灰上方几厘米处。陈情弗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细小的划痕,直接插进了温热的炭灰里,舒服得她眯了下眼。梅丽财的手,指甲有点短,指腹有茧,小心地试探着温度,然后帮竹昭瑾冰凉的手也捂上去。曹北曾的手,沾着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痕迹,此刻也包裹着李南峰冻得发紫的小手,一起埋在温暖的灰里,李南峰身体不抖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和曹老师交叠在炭灰里的手,曹老师的手很暖。
炉膛里新加的煤球开始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苗舔舐着乌黑的煤块,热气更足了些,昏暗的小屋里,炉火是唯一的光源和热源,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劫后余生的脸。
没人说话,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外面依旧哗哗的雨声,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抽气声。刚才那场狂暴的雨,砸碎了她们各自坚固的、忙碌的、焦虑的日常外壳,把一群毫无准备的人硬生生摁在了同一个狭小潮湿却意外温暖的空间里。那些引以为傲或视为枷锁的身份标签,处长工程师、创业者销售员、老师学生,此刻都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最本真的狼狈和求生欲。
许耀女打破了沉默。她拖过一个小板凳,坐在炉子旁,拿起炉钩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让火更旺些。
“嘿,我说诸位,”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特有的油滑腔调,又有种安抚人心的实在劲儿,“咱老北京有句老话儿,叫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咱这不都囫囵个儿地聚到我许耀女这鸭儿许的灶台边儿上了么?”她目光扫过众人,在沈惊若微蹙的眉心和陈情弗沾着泥点子的下巴上停了停,又看看梅丽财紧握着竹昭瑾的手,曹北曾护着李南峰肩膀的姿势。
“甭管外头多闹腾,水淹多高,”她用炉钩子敲了敲炉膛壁,发出当当的脆响,“咱这炉膛里的火,就没灭过!甭管烤的是鸭子,还是…”她顿了一下,眼神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还是咱这一身湿透的晦气!只要火在,就能烤干,就能回魂儿!”
她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已经熄火的挂炉前,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回响,“看见没?这挂炉,讲究的就是个文火慢炙。急不得!火大了,皮焦肉柴,一股子糊味儿!火小了,皮不脆,肉不香!就得是那果木炭,一点点煨着,把油滋出来,把肉香熬进去,最后才得那皮酥肉润、入口即化的讲究!”
许耀女的声音不高,在这狭小温暖的空间里回响,炉火映着她那张被油烟熏染、略显圆润的脸。
“各位,”她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几张沉默的脸,“甭管您几位是管着全城人坐地铁的,还是琢磨地下铁轨那点儿波磨动静的,”她朝陈情弗的方向努努嘴,“甭管您是捣鼓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区块链,还是守着故宫里老祖宗留下的瑞兽换嚼谷,”她看向梅丽财和竹昭瑾,“甭管您是教人怎么写文章破茧,还是自个儿在题海里泅渡想出头,”目光扫过曹北曾和李南峰,“再甭管您,”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沈惊若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但语气依旧爽利,“是坐在衙门里,给这四九城定规矩、塑金身的…”
“说到底,咱干的这些活儿,奔的这些前程,心里头揣着的那点念想,”许耀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就跟烤我这鸭子一个理儿么?急火攻心,没用,小火慢炖,熬的才是滋味儿!是皮焦了肉柴了的糊味儿,还是皮酥肉润满口香的讲究,全看您能不能耐住那份文火的寂寞,受得住那点烟熏火燎的煎熬。”
她重新坐回小凳上,拿起炉钩子,轻轻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烧得正旺的煤球,火苗猛地蹿高了一瞬,映亮了她眼中那点洞悉世事的狡黠和悲悯。
“外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可我这炉膛里的火,只要添上炭,它就灭不了!”她拍了拍手,仿佛掸掉看不见的灰,“等着!我许耀女别的不敢说,给诸位弄口热乎的,暖暖肠胃,这点本事还有!吃饱了,暖和了,才有力气琢磨,您那事业是得添把柴还是撤点炭,您那感情是火候没到还是差点儿挂炉的功夫!”
许耀女站起身,冲着后厨外面喊了一嗓子:“栓子!哪儿去了?后院地窖里那半扇老火腿,还有墙角那坛子没开封的玉泉山二锅头,给我弄进来!再剥几颗我腌的流油儿的咸鸭蛋!今儿关门谢客,咱自己人,围着炉子,吃顿劫后余生的庆祝!”
栓子,许耀女那个老实巴交、话不多的侄女兼帮厨,应了一声,很快从后门帘子外头钻了进来。姑娘个子不高,敦实得像块门墩石,手里吃力地抱着半扇油光锃亮、深红如枣的老火腿,肩上还扛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土黄色酒坛子,坛口用红布塞子紧紧封着。她把东西往炉子边相对干燥的地上一放,又默默出去,不一会儿端进来个粗瓷大碗,碗里躺着几颗青灰色壳儿的咸鸭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没洗净的黄泥巴。
“玉泉山的闷倒驴,可儿地道!”许耀女拍开坛口的封泥,一股浓烈、辛辣又带着点粮食焦香的酒气一下冲出来,瞬间盖过了屋里的湿霉味儿和炭火气。她利索地用搪瓷缸子舀出清亮酒液,递给最近的陈情弗,“都来点儿!甭管会不会喝,这玩意儿下肚,保管从嗓子眼儿一路暖到脚底板儿,驱寒儿最灵!”
陈情弗没客气,接过缸子,仰脖就灌了一大口。高度白酒像条火线,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呛得她猛咳了两声,眼泪都出来了,但那股子憋在胸腔里的寒气、还有在地下隧道被泥水裹挟的窒闷感,被这滚烫液体冲开了一道口子,她哈出一口灼热白气,把缸子递给旁边的梅丽财。
梅丽财犹豫了一下,看看旁边冻得嘴唇还在哆嗦的竹昭瑾,接过来,自己先抿了一小口,那股火辣劲儿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没再喝,把缸子凑到竹昭瑾嘴边:“小竹子,来,就一小口,暖身子。”竹昭瑾皱着眉,被浓烈酒气熏得往后缩,但看着梅丽财担忧的眼神,还是闭着眼,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小点。酒液入口,辛辣无比,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
沈惊若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缸子,里面晃荡着清冽的液体。她微微蹙眉,平日里,应酬场合的茅台五粮液她碰得极少,更别说这种直来直去的闷倒驴。她习惯掌控,习惯清醒,酒精带来的失控感是她本能抗拒的,但此刻,她抬眼看到陈情弗被酒气熏得微红的侧脸,看到梅丽财小心翼翼喂竹昭瑾的样子,看到曹北曾正轻轻揉着李南峰肿起的脚踝,小姑娘疼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脱力感涌上来,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沾着泥手印的缸子,她没看任何人,只是盯着缸子里微微晃动的酒液停顿了几秒,然后她抬起手,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仰头灌下了一大口,辛辣灼烧,吞下了一团滚动火炭,她猛地低下头,那股蛮横的热流不管不顾地在躯体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血液开始笨拙地重新流动。
许耀女看在眼里,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拿起一颗咸鸭蛋,在炉壁的砖棱上咔哒一声轻巧地磕破蛋壳,手指灵巧地剥开。青灰色的蛋壳下,露出半凝固、橘红流油的蛋黄,蛋白细腻如玉,一股浓郁咸香瞬间弥漫开,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
“来,趁热乎!都垫巴点儿!”她把剥好的鸭蛋掰开,油汪汪的蛋黄像熔化的金子,先递给了年纪最小的李南峰。小姑娘看着那诱人的蛋黄,又看看曹老师鼓励的眼神,这才怯生生地接过来,滚烫蛋黄混合着清咸蛋白,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咸鸭蛋在众人手中传递,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的细微声响,偶尔夹杂着被白酒辣到的吸气声。炉火噼啪映着沉默的脸,食物和酒带来的暖意,像缓慢涨起的潮水,一点点浸润着被暴雨和灾难冲刷得麻木的躯壳和神经,紧绷的气氛在温饱的满足感中悄然松动。
沈惊若胃里的烧灼感渐渐平复,被一种久违的暖意取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角落那个巨大的挂炉上,炉口黑黢黢的,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她想起许耀女刚才的“文火慢炙”,她这半辈子,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在权力的泥胎上塑着金身,追求的不就是那份月华般清冷完美的品相?可一场暴雨,就把这金身打回了泥胎原形,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手机早已没电,十号线西段…积水倒灌…陈情弗那泥猴子似的模样在眼前晃过,轨道上的波磨,最终磨穿了看似坚固的表象。
“陈工,”沈惊若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咳嗽还有些沙哑,但在后厨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看陈情弗,目光依旧落在挂炉上,“十号线西段…下行轨道那个老毛病,波磨耦合振动…根子是不是在道岔区那些服役超限的减震扣件上?”
陈情弗正埋头啃着咸鸭蛋,闻言猛地抬起头,腮帮子还鼓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抹了把嘴:“妳怎么…?” 她下午在雨棚里冲小实习生吼的话,沈惊若怎么可能知道?除非…她看到了那条信息?那条让她甭管的信息?
沈惊若依旧没看她,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下午的协调会,议题之一就是老旧线路设施更新滞后对智能交通发展的制约,十号线西段,是重点风险路段之一。”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毛巾粗糙的边缘,“减震扣件疲劳失效,引发轨道局部刚度异常,在特定频率的列车载荷下,与轨道不平顺形成有害共振…也就是妳们说的波磨峰值异常。”
陈情弗彻底愣住了,嘴里的咸香变成了莫名的苦涩。她一直以为沈惊若的世界在云端,看到的只有宏观蓝图和光鲜数据,根本不屑于了解轨道下面那些脏兮兮的、具体到一颗螺丝钉的问题。原来她都知道?而且…懂?一种被看穿的狼狈和被理解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妳知道个什么,底下多复杂”,最终却只是抓起旁边的酒缸子,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直冲脑门,呛得她眼眶发热。她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光知道有什么时候用…换新?钱呢?审批呢?停运呢?哪一样不是扒层皮!” 这话带着怨气,却也道出了现实的泥泞。
“所以,”沈惊若终于转过脸看向陈情弗,“所以妳就用临时调整监测参数阈值,掩盖峰值,让数据看起来正常?等它真出了大篓子,就不是扒层皮,是连骨头都给妳碾碎了!” 下午在防雨棚,她为了应付眼前的数据报警,确实手动调高了几个异常振动点的报警阈值…这事儿她谁都没说。沈惊若怎么连这个都…?
旁边的梅丽财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波磨、耦合、减震扣件,跟天书似的。但沈惊若那句掩盖数据和碾碎骨头,让她猛地想起了自己那宕机的服务器,她烦躁抓了把头发:“数据数据!就知道数据!我那区块链平台,数据链够透明够硬核吧?结果呢?一场雨,电一停,全他爸歇菜!再厉害的创新,根基不稳,都是沙上盖楼!” 她声音拔高,带着程序员特有的愤懑,“资方就知道催催催!要进度!要亮点!谁管妳底下服务器是不是超负荷快炸了?谁管妳那模型轻量化是不是牺牲了核心精度?创新?我看是创死还差不多!”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眼前站着那个顶着熊猫头像的投资人。
一直安静听着的竹昭瑾,轻轻扯了扯梅丽财的衣角。梅丽财那股子邪火一下子泄了。她低头看着竹昭瑾依旧苍白的脸,还有那只肿着的脚踝,心里那点茫然和愤怒瞬间被心疼和后怕取代,她哑了火,闷闷地抓起酒缸子也灌了一口,辣得直咧嘴。
竹昭瑾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雨后的凉意,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根基…我们故宫文创,根基倒是够深,六百年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个湿透变形的故宫纸袋,“可守着这根基,天天卖朕知道了的手机壳、紫禁祥瑞的摆件…流水似的游客,买的是个新鲜,是个打卡。有几个人真在乎那斗拱上的彩绘用了多少道工序?那线条里藏着多少讲究?” 她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越过炉火,仿佛看向外面雨幕中那座沉默的宫殿,“守旧…守着这金山,却像捧着个琉璃盏,好看但不知道哪天手一滑就碎了。创新?往哪儿创?怎么创?才能让这根基长出真正的新芽,而不是…而不是在文创店里烂大街?” 她的困惑,是另一种形式的茫然压在心头。
曹北曾听着,手里给李南峰揉脚踝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自己批改的那些作文,那些少女试图在科技与人文夹缝中寻找出路的挣扎文字。她借着李南峰的灵气破茧,可自己的茧呢?这郊区的新房,这压得喘不过气的房贷,这日复一日批改作文的疲惫,不就是她给自己织的最厚的茧?“根基…”她喃喃道,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所有人,“老祖宗讲‘安身立命’,这身安在新房里,这命呢?立在哪块地上才踏实?像南峰她们,天天在题海里泅渡,练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是…把自己磨成一颗颗塞进机器里的标准螺丝钉?” 她的话,划开了焦虑本质。
曹老师的话扎在小姑娘最敏感的地方,她抬起头,眼睛因为忍痛和压抑而布满血丝,声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锐:“螺丝钉?我们连当螺丝钉的资格都得抢破头!海淀妈、西城爸,学区房、竞赛班、自主招生…哪一步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题海?那哪是海!那是绞肉机!把活蹦乱跳的人塞进去,吐出来一模一样的分数条!还破茧?” 她猛地举起怀里那个湿透的笔袋,声音带着哭腔,“我的茧,我的书,我的卷子!全泡在臭水沟里了!拿什么破?!” 委屈和绝望终于冲垮了堤防,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水,滚烫地砸在她紧攥笔袋的手背上。
后厨里只有李南峰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和炉火不安分的噼啪声。
沈惊若看着痛哭的少女,又看看自己沾着泥污、指甲依旧修剪圆润的手。这双手签过多少文件,开过多少会议,规划过多少宏图?可面对一个脚踝受伤、前途泡在脏水里的孩子却显得如此无力。她所谓的“根基”,在少女绝望的嘶喊面前显得遥远而空洞,陈情弗盯着炉膛里跳跃的蓝色火苗,火苗在她眼底燃烧,映出轨道在积水中扭曲的幻影,掩盖数据…沈惊若冰冷的话语像鞭子抽在她心上。根基不稳,再漂亮的数据也是空中楼阁,最终会像那不堪重负的轨道一样,在暴雨中崩溃。
梅丽财搂紧了竹昭瑾,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故宫金山,创新沙塔,在现实的滔天洪水面前都摇摇欲坠,竹昭瑾把头轻轻靠在梅丽财肩上,闭上眼。守旧与创新的两难,像这没完没了的雨,让人看不到尽头,曹北曾停下了揉捏的手,只是默默地把李南峰揽进怀里,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承受着少女的崩溃,她借学生的笔续自己的命,可学生的命又该谁来续?她对抗生存焦虑的方式,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许耀女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她拿起炉钩子,又拨了拨炉膛里的煤块,让火烧得更旺些。“哭吧,丫头,”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李南峰的抽泣,“哭出来,比憋烂在肚子里强。” 她拿起小刀,开始片那半扇老火腿。刀锋沿着火腿深红色的肌理游走,薄如蝉翼、肥瘦相间的肉片被剔下来,带着晶莹油光和浓郁咸香。
“根基?”许耀女把一片透亮的火腿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油脂丰腴和盐分厚重在舌尖化开,“那些,太高,太远。” 她咽下去,目光扫过一张张迷茫或痛苦的脸。
“老北京人儿,讲活着。”她拍了拍身下的旧板凳,“这板凳,我坐了二十年,四条腿儿稳稳当当。为啥?木头实在,榫卯严丝合缝,经得起坐。” 她又指了指那个冒着热气的蜂窝煤炉子,“这炉子,烧了几十年蜂窝煤,烟熏火燎,膛壁都黑了,可火苗子一舔上来照样暖烘烘的,为啥?炉膛没裂,炉箅子没塌。”
“我那挂炉,”她的目光投向那巨大的、冰冷的铁家伙,“甭管烤的是鸭子还是别的,火候急了,炭不行了,炉膛漏风了,烤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对味儿,瞒不了人。” 这话意有所指,陈情弗和沈惊若都垂下了眼睑。
“啥是根基?”许耀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在油烟里滚了几十年的笃定,“就是妳这人妳这活儿,实打实,经得起摔打,受得住烟熏火燎!甭管外头刮风下雨,哪怕天塌了,”她用下巴点了点门外依旧肆虐的雨幕,“只要灶膛里还有块热乎炭,手里还有把趁手的刀,案板上还有块能下锅的肉,心里头那点念想没灭,这日子它就塌不了架!”
她把片好的火腿肉,一片片分到众人手里的小碟子里。肉片薄而透光,纹理清晰,边缘带着诱人的焦褐色。
“都尝尝,”许耀女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油滑又实在的笑,“甭管是管地铁的、捣鼓铁轨的、玩区块链的、卖朕知道了的、教书的、念书的…”她顿了顿,目光在沈惊若脸上停了一瞬,“归根结底,咱不都得先把自己这块肉活出个滋味儿来?”
“事业?”她嗤笑一声,“甭管多宽多深,底下都得是实心儿的!感情?”她看了看梅丽财和竹昭瑾交握的手,又看看曹北曾揽着李南峰的肩膀,“再难得有知,也得是两块真材实料的肉,搁一块儿,用文火慢慢煨着,才能熬出那个情字儿的香。”
她最后拿起一颗咸鸭蛋,在炉壁上咔哒一声磕开,油亮的橘红蛋黄淌了出来。“就像这咸鸭蛋,”她用筷子尖挑起一点流油的蛋黄,“看着不起眼,青皮裹着,可里头是实打实用时间、用盐分、用耐心煨出来的金子,外头雨再大,咱这炉膛里的火没灭,咱肚子里的食儿没凉,咱心里头那点讲究没丢,”她环视众人,“这根基,就烂不了!”
咸香醇厚、灼烈暖意,混合着许耀女那番带着油烟味儿的糙理,落进每个人的胃里,也落进心里那片被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废墟上。
李南峰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靠在曹北曾怀里,手里还攥着那个湿透的笔袋,她看着小碟子里那片油亮的火腿,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捏起一片,放进嘴里,咸鲜厚重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她舔了舔嘴唇,又捏起一片。
竹昭瑾吃着梅丽财喂给她的火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怀里那个湿透的故宫纸袋,袋口被水泡开了,露出里面一角,不是她抢救的贵重商品,而是一个小小的、手工缝制的布老虎,针脚有些歪扭,布料是明黄色的宫墙色,额头上用红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这是她私下里学着做的,想送给梅丽财的生日礼物,还没完工,粗糙手工,和柜台里那些光鲜亮丽的紫禁祥瑞比起来实在寒酸,可此刻,她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动了一下。
梅丽财没注意竹昭瑾的走神,她自己正被火腿的咸香和许耀女的话搅动着,她想着角落里那堆服务器残骸,又看看怀里的竹昭瑾,再看看手里这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肉片。创新…守旧…或许,真正的根基,是让代码也好文创也好,都像这火腿一样,成为能让人吃下去暖到心里的东西?而不是飘在云端的概念或者摆在柜台里的死物?一个模糊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像炉膛里新迸出的火星,在她心底闪了一下。
陈情弗侧过头,目光落在沈惊若身上。沈惊若吃着火腿,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裹着毛巾、头发散乱、脸颊还带着酒意微红的样子,前所未有地真实?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完美无瑕的沈处。她想起沈惊若精准地说出“减震扣件疲劳失效”和“耦合振动”的样子,原来泥胎塑的金身里面并非空无一物?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不甘讶异,甚至还有一丝被理解的隐秘悸动悄然滋生。
沈惊若感受到了陈情弗的视线,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咀嚼着那片火腿,许耀女的话像重锤,敲打在她固守多年的认知壁垒上,实打实…经得起摔打…她这半生追求的品相,是否过于追求月华般的清冷完美而忽略了泥胎本身的韧性与温度?一场暴雨,冲垮了轨道也冲垮了她精心维护的某种幻象,也许,真正的塑金身,不是隔绝烟火,而是让金身之下有能扛住暴雨冲刷的泥胎?
曹北曾轻轻拍着李南峰的背,看着小姑娘狼吞虎咽地吃着火腿片,她想起自己批改作文时,总在字里行间寻找那点超越应试的“灵气”。此刻,看着李南峰沾着泪痕和泥污、却因食物而焕发一点点生气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执着于在文字里破茧,是否也是一种逃避?真正的人学,或许不在作文本里,而在如何帮助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在暴雨和题海中挣扎的孩子,找到一块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坚实的岸?她看向许耀女,那个围着灶台转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用最朴素的食物和最糙的话,给了所有人一个避风的角落。
蜂窝煤炉子上的旧铝壶,壶嘴开始嘶嘶地冒出白气,水开了。许耀女起身,把壶提下来,开水冲进一个积着厚厚茶垢的大搪瓷缸子里,里面不知何时放了一把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末。浓郁的、甚至有些廉价的茉莉花香,瞬间随着蒸汽升腾而起,驱散了空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酒气和湿寒。
“来,灌点酽茶,醒醒神儿!”许耀女把冒着滚滚热气的搪瓷缸子放在小炕桌上,没人嫌弃,一双双沾着油渍泥污的手传递着那个滚烫的缸子。
屋外,暴雨依旧倾桶,泡发着这座浸泡在水中的巨大城市,黑暗笼罩,积水深处不知掩埋了多少日常的秩序和光鲜的假象。
屋内,炉火正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疲惫却不再死寂的脸,她们围坐在一个旧蜂窝煤炉子旁,守着一桶将熄未熄的果木炭余烬,分食着半扇老火腿,几颗咸鸭蛋,传递着一缸子滋味浓烈的酽茶。
许耀女重新坐下,拿起炉钩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火星迸溅,是黑暗中短暂绽放的花。
“甭急,”她看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对屋里所有的人说,“雨,总有停的时候。”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青可以在人生的每一个路口回过头看看我们,我们一直在。”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许耀女,因为不愧是姥娘!”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北京不缺金子,但人不可以放弃追求金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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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鸭儿许在四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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