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收的信
“欣怡,蚵仔煎不错吃诶。
这大概是我能给自己最好的奖励了,在那些事情之后。坐在夜市最角落的摊位,铁板上滋滋作响的声音能盖过很多杂音,比如妳离开后一直留在我脑子里的那种寂静。老板熟练地打蛋,放蚵仔,加青菜,最后淋上地瓜粉浆,真假,就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能让人感觉还活着,酱料是深红色的,甜中带咸铁锈味道,像什么东西干涸了的颜色。
我常常在想,妳走的那天是不是也闻到了类似的味道?血的味道,他说妳是难产死的,把我生下来就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妳都在想什么呢?妳是依依不舍还是不甘心又或是释然了?一切都随着妳的离去而消失了,声音和面孔在逐渐模糊...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地狱里面…
蚵仔煎的口感很有意思,边缘焦脆中间柔软,蚵仔在嘴里爆开的瞬间,总让我想起小时候不小心踩死蜗牛的感觉。软体动物,一压就碎,汁液四溅,爸爸,我应该继续叫他爸爸吗?他总是说我很像妳,特别是眼睛。所以当他摸着我的脸的时候,究竟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妳?
真够白目的,我想这些做什么。
昨晚他又来了我的房间,行动电源在床头柜上闪着微弱红光,我的手摇饮还放在桌上,冰块已经全化了,我假装睡着,就像这十年来无数次那样,他的呼吸带着酒气,混着他白天抽的烟味,成了一股令人好恶的混合物,他的手,那双曾经给我绑辫子、帮我做国小作业的手,现在在我身上游走的样子,超搞笑的,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话。
我闭着眼睛,数着天花板的裂缝,一条两条三条...就像我们以前一起数星星那样,记得吗?虽然我们从未一起数过星星,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妳,只有照片上那个模糊影子。这大概就是蘙砌兰凋吧,芳魂早逝,只留下几块砌石,让人凭吊。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我闻到保险套的味道,橡胶的,真奇怪,在这种时候我居然在想,如果我有选择,我会不会宁愿从来没有被生下来?妳会不会也这么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妳现在可能还活着,在某个地方喝着珍珠奶茶,看着Netflix上的热门剧集,在IG上发美食的短影音,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剩下一个在夜市里吃蚵仔煎的女儿,用食物温度来假装自己还活着。
铁板上的油还在炸着,老板又接过一单。旁边的几个国中生在讨论最新的Youtube影片点阅率有多高,她们的校服裙子短得让我觉得冷。手机亮了,是爸爸传来的讯息:“几点回家?”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回家,那个家,妳的照片还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笑容凝固在最美的时候。而他,每晚都会走进我的房间,做着丈夫对妻子才会做的事,却自称是父亲,而我,妳的女儿,在这个关系里,既像妳的替身又像他的共犯。
我咬了一口蚵仔煎,酱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我赶紧用纸巾擦掉。红色的,总是红色的。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几岁?十二岁?十三?那天我刚刚初潮,他给我买了新的内衣和内裤,说是庆祝我长大了,当晚他就来到我的房间,说要用特别方式教我成为女人。
扆影窥谶,这四个字太丑了,就像爱玲晚年把自己封闭在工寓里一样,我也把自己封闭在这个身体里,透过门缝窥视着外面世界却从不敢真正走出去,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我的谶语,从我出生导致妳死亡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时候我会在云端硬碟里翻看老照片,那些妳还在的照片,妳笑得那么灿烂,完全不知道生命会那么短暂,也不知道妳留下的女儿会经历什么,连结一个一个点开又一个个关闭,就像打开一扇扇通往过去的窗却永远无法真正走进去。
隔壁桌的情侣在分享同一杯手摇饮,她们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快乐,女孩的手机一直在播放短影音,笑声一阵阵传来,我想起我国中时第一次喜欢上的女生,她给了我她的Google账号,我们会在课后传讯息,后来爸爸发现了,把我手机里的所有联络人都删了,还去学校找那个女生谈话,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接近我了。“妳长得太像妳妈妈了,”他总是这么说,“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份美丽。”真假的?那你的行为又算什么?
我吞下最后一口蚵仔煎,盘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点酱汁,我用汤匙把它们刮起来,送进嘴里,酸甜味道在舌尖蔓延,然后消失,就像所有快乐一样短暂。
上周我去看了医生,因为持续腹痛,医生检查后问我是不是有性行为,我点头,他问我有没有用保险套,我说有,他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我要不要做性病检查,我说好,等待结果的时候,我坐在医院走廊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很想笑,超搞笑的,我才十六岁,却已经像是活了一辈子那么长。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说我很“幸运”,我笑了,真的笑了出来,笑得停不下来,直到护士进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帮助?什么帮助?谁能帮助我?妳吗?妳已经死了。上帝吗?如果上帝存在,祂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世界?警察吗?然后呢?把他抓走,然后我去哪里?告诉谁?谁会相信一个“慈父”会对自己女儿做这种事?
回家路上,我买了洋芋片和优格,都是他禁止我吃的东西,我把它们藏在背包里,回到房间,锁上门,一口气全吃完了,味道让我想吐,但我还是吃完了,像是一种报复,虽然我不知道是在报复谁。
我的订阅列表里全是自助心理学的频道,如何建立边界如何识别有毒关系如何疗愈童年创伤,我一个个看一个个学然后在现实中一个个忘记,留言区总是充满励志的故事,某某如何从困境中走出找到新生活,太扯了,那些人真的存在吗?还是只是为了点阅率编出来的?
枻雪盟虚,她们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那么我和妳呢?我们连生前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只有通过这种扭曲方式联系在一起,妳是我的母亲,我是妳的女儿,我们共享同一个男人,在生与死的两端。
昨晚,当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五岁?六岁?我发高烧,他整夜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眼神里的担忧那么真实。那个父亲和现在这个父亲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人本来就可以同时容纳如此矛盾的自我?手机又亮了,这次是他传来的:“回来时帮我买一杯手摇饮,珍珠奶茶,半糖。”看,日常就是这样继续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珍珠奶茶还是要喝的,蚵仔煎还是要吃的,短影音还是要刷的,生活是一台永不停止的机器,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碾碎,然后吐出来。
我付了钱,离开摊位。灯光很亮人声鼎沸,每个人都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快乐,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自拍一张,照片里的我笑着,手里还拿着吃完的蚵仔煎盒子,我在Ins上发了这张照片,配文:“夜市美食,不错吃~” 很快就有人点赞,留言说羡慕我能吃这么多还不胖,真假的,如果她们知道真相,还会羡慕吗?
快到楼下时,我抬头看了看我们家的窗户,灯还亮着,他在家,等着我和珍珠奶茶,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想那么快回去。我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打开手机,开始看Netflix上的一部热门剧集,剧中的人物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烦恼,我很羡慕。棘阁蛰臆,我蛰伏在世界里,用数字和虚拟的内容填满所有空隙,影音动态搜索记录里那些“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被性侵”的关键词,我把所有感受都压在心底,就像她把一生奉献给学术研究一样,我把浩大青春奉献给这场无声表演。
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分裂,当他碰我的时候,我的灵魂会飘到天花板上,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就像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电影。械冷宫温,身体是温热的,但内部机器一样冰冷;穹剥壁颤,房间墙壁似乎在震动,但实际上静止不动;管探渊悸,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探索深渊,引起心悸。
我知道这不是正常生活,但习惯了,就像妳习惯了死亡,我习惯了这种活着的方式。
最后,我还是站了起来,走向大楼入口,保安对我点点头,我微笑回应,电梯里,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确实越来越像妳了,特别是眼睛里的洞,我打开门,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珍珠奶茶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说:“织织真乖。”我笑了笑,走向房间,在关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专注看着电视上的政治辩论,完全看不出几个小时前他曾在我房间里做过什么。履霜沸羹睫承沙陨,我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坐下,地板很凉但我懒得动,拿出手机,我开始整理云端硬碟里的照片,把那些模糊重复的不想再看到的一一删除,就像删除一部分的自己,一部分的记忆。
妳的照片我始终舍不得删,那张妳在海边拍的,风吹起妳的长发,妳笑得那么自由,那是妳怀我之前拍的,肚子里还没有我这个未来的杀手。有时候我希望妳能化鬼来找我,告诉我该怎么办,但妳又从没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次都没有,超搞笑的,连鬼都不愿意来找我。也许死亡对妳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从这个世界,从这个男人,从这个未来会杀死你的女儿手中解脱,而我,还必须留在这里,继续这场漫长表演。
外面的电视声突然变大了,他在看热门节目的重播,观众笑声一阵阵传来,我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钻进来,就像他的气味他的触摸他的存在,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景。车辆来来往往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要去的地方,都有要见的人,而我,只有这个房间,这个身体,和这个永远无法摆脱的秘密。
优格已经过期了,但我还是打开了,酸味在口中蔓延,有点像眼泪的味道,手机不断收到通知,国中同学的群组正在讨论明天聚会,问我要不要参加,我读了但没有回复。
参加又如何?坐在中间,听着抱怨考试太多、母父太唠叨、恋爱太麻烦,而我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情,是身体疼痛是灵魂麻木,真假的,我们真的活在同一个世界吗?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继续这样活下去,或者...或者什么?告发他?然后呢?离开这个家?去哪里?我能做什么?还是结束生命?
算了,关妳什么事。
再见”
“安追,姜母鸭不错吃诶。
锅深褐色液体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阿雄今天特地请了假,跨越大半个台北市去迪化街那家百年老店排队,我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厨房忙活的声音,砂锅盖子和灶台碰撞的脆响,好似手术台上器械相触的动静,他端进来时还特意吹了吹气,白茫蒸汽腾起飞来,暂时模糊了那张写满尽责丈夫的脸,也模糊了墙上我们的结婚照。照片里我穿着租来的白纱,笑得是个傻瓜,完全不知道有一天会躺在这张床上,喝着这锅号称能驱寒补身的汤,而所谓的寒,来自于被掏空的子宫。
械冷宫温,手术台上的器械是冰凉的,不锈钢的镊子、探针、扩张器,都闪着冷漠的光,但子宫深处还残留着一点温度,那是生命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似将熄炭火在寒夜里做最后挣扎,医生戴着蓝色口罩,露出的眼睛像两颗浸在生理盐水里的玻璃珠,他说:“放轻松,就像睡一觉。”结果我睡出了一锅姜母鸭还有宫绞胎溶。
真假,这锅汤能修补什么?我低头看着汤面上漂浮的姜丝,它们蜷曲着,好似解剖图上八周大胎儿的胎毛。鸭肉沉在底部,暗红肌理让我想起手术室里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抽吸出来囊碎玉离的组织碎片,在福尔马林液中缓缓旋转,似现代艺术展品,护士还特意把瓶子拿到我面前,说:“要看一下吗?这是妳的妊娠物。”我点点头,像个好学生,认真看着那些在液体中漂浮的粉色碎片,它们曾经是莹莹。
阿雄把汤匙塞进我手里,他的手指碰到我掌心时我差点尖叫,就是这双手,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得那么流畅,现在抖得几乎拿不稳手机,他正在看热门影音,笑声很假:“妳看这只柴犬,超会装死。”扆影窥谶,我透过手机屏幕的反光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我也被困在这间充满药味的卧室,预言早已写在三个月前那支验孕棒上,那时两条红线鲜艳得像血,我记得那天早上,我拿着验孕棒的手在发抖,而阿雄的第一反应是:“真假?太扯了吧?”
我舀起一勺汤,辛辣刺进鼻腔。味道让我瞬间回到手术台,药灼脉燃,麻醉剂从脊椎推入时似条冰蛇沿着脊柱游走,子宫开始燃烧,灼烧感让我想起小时候不小心碰到沸水锅的边缘,但这次是从内而外的烫伤。“多喝点,”阿雄又夹了块带皮的鸭腿肉给我,“爸说老姜最能驱寒。”寒?我体内最寒的不是子宫,是左胸口那个还在机械跳动的东西,手术那天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光刺睑阖,眼皮在强光下开合,看见诊所用的都是飞利浦灯具,这大概会成为我临终前最后的记忆,国际品牌的照明系统见证血涌阵频,灯管一共十二根,其中一根在不停闪烁,似莹莹的心跳。
“莹莹如果还在,现在该有…”我盯着汤里的沉浮枸杞,它们似微缩心脏在褐色海洋中起伏,“她的手指应该已经长出来了,透明的,似小虾的脚。”汤匙掉进碗里,“讲这些做什么?”他低头捡起来,用纸巾反复擦拭,仿佛汤匙沾染了不洁之物,“我们不是说好往前看吗?医生说这些负面情绪会影响恢复。”往前看?污泻脂凝,那些被医疗废弃物处理车运走的组织,现在可能已经和其余胎盘肿瘤混在一起,在某座焚化炉里烧成了灰,而我的罪证却要跟着身体温度持续发酵。护士当时给我换了张新的护理垫,单遮身裸,粗糙布料摩擦过皮肤时,我错觉那是胚胎离开时最后的抚摸,垫子上的血迹似一朵绽放的花,中心深红,边缘渐变成粉红。
我继续喝汤,故意让牙齿磕到碗沿。这具身体已经陌生得让我认不出了,乳胀胎失,今早量体重居然比怀孕前还轻四斤,可我又没买产后瘦身药。肚皮上还留着淡线,似地图上被抹去的路径通往不再存在的地方。
阿雄又打开热门手游,背景音乐很吵。“等妳好了我们玩这个,”他把屏幕转给我看,“点阅率超高哦。我们可以组队打副本,就和以前一样。”真够白目的,他居然觉得我会对打怪升级感兴趣,就像他以为姜母鸭能补回那个被刮净壁瘠的子宫。医生当时说刮得很干净,语气欣慰得像在夸奖一个认真做值日生的学生,刮宫声音似用铁勺刮南瓜瓢,但刮的是血肉子宫,刮净壁瘠,这四个字咒语一样刻在记忆里。
明暗相间的光影似超音波屏幕上那些判断死活的灰度,第四周产检时,医生指着显示屏说:“妳看,心跳停了。”画面至今还储存在我云端硬碟的加密文件夹里,文件名为永夜,有时候我会在深夜打开来看,小小孕囊似宇宙中的一颗死星。
“要不要加冬粉?”阿雄举起,它们被红色塑料绳捆着,似等待解剖的标本,“医生说流质食物好消化。”我点点头。看着他笨拙撕开包装,想起在诊所签同意书那天他也是这样撕着纸巾,白色碎片落在木纹桌上,似小小雪片,“房贷还没还完,”他说,“我刚升主管,”“现在生孩子太早了,”“我还没准备好,”“托育费用太高了,”妳的工作还不稳定。”所有理由金砵一样明亮正当照得我无处遁形,那时的我穿着宽松毛衣坐在冰冷铁椅上感觉自己是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冬粉在汤里慢慢舒展,变成半透明丝状物,这让我想起手术时连接在我手臂上的点滴管,管探渊悸,透明塑胶管道里镇静剂正一滴一滴偷走知觉,护士按住我的膝盖说放轻松,就像阿雄进入我时说的那句别怕,真假?女人的身体生来就是要被各种东西进入的吗?被爱情进入,被精子进入,被医疗器械进入,最后被道罪德罚进入,现在身体似被多人租住的房间,在屉积迁痕的隔断间隙,听着牖裂穹卑形成帘薄声淤,看着苔锈隙生艳羡光饲盆青,觉着被用扉阖世嚣打出垣墉笑砌的标记私域。
阿雄的手机响了,是他父亲。他走到阳台接电话,我听见断断续续的片段:“小产也是坐月子...不能哭...会留下病根...要多吃补的...下次小心点...流产后更容易怀孕...正好可以重新计划...”病根?我摸着平坦小腹,那里现在似被律抽真空的包装袋,手术时的吸管声至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器鸣肉震,然后是吸彻胚消的痛感,似有人用吸尘器清理灵魂角落,下次?还有下次?太扯了,真的超扯的,子宫是试验田吗?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铲除。
汤快凉了,表面油花凝结成膜,我舀破那层膜看见暗沉汤色,这颜色似手术后期突然增多的出血,护士匆忙又加了支收缩剂,盆倾髓竭,那一刻我觉得骨髓都要从子宫流空了,整个人似被掏空的南瓜,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壳,监测仪发出尖锐报声,但医生只是平静地说:“正常现象,子宫收缩。”
阿雄回来时脸上带着刻意的轻松:“爸说周末炖当归鸡来。”他的笑容很勉强,嘴角在抽搐,似是面部肌肉在反抗虚伪表情,“他还说流产后子宫就像一块需要重新耕种的田地,要好好施肥。”我继续咀嚼着鸭肉,故意不吐骨头,细小骨刺扎在牙龈上的痛感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脉速汗冰,手术时心跳监测仪发出规律哔声,而冷汗浸湿了头下纸垫,麻药让我的牙齿不停打颤,护士塞了块纱布在我嘴里,防止我咬伤舌头。
想起宗教说的杀生罪业,堕胎是杀生?那每个月随着月经排出的受精卵算什么?保险套里那些死去的精子算什么?如果胚胎算生命,那为什么药局的验孕棒和避孕套摆在相邻货架?为什么同一个文明既庆祝避孕的负责任又谴责堕胎的不道德?为什么男人可以翻身就睡,而女人却要为一颗受精卵付出代价?
超搞笑的,这种问题想多了会觉得自己活在荒诞剧里,而我就是那个可悲主角,躺在流产床上,思考着生命的起点与终点,同时喝着据说能补身的姜母鸭。
阿雄又睡着了,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某个论坛页面。我瞥见标题:“流产后多久可以恢复性生活?"配图是张挑逗的动漫女郎,胸部大得可以引起地心引力,热门留言:“等她恶露干净就可以了,最好趁她情绪低落多安慰,女人这时候最脆弱最容易感动。”另一条留言说:“流产后的女人最容易怀孕,抓紧机会,不用等下次排卵期。”
我轻轻下床,踩在地板上的瞬间感到步虚腹坼的知觉,浴室镜子里,我的脸色像煮过头的鸡胸肉,用袖子擦掉镜面上的水汽,但面容依然模糊得像那张被处理掉的超音波照片,眼睛下面有深色阴影,似被人揍了两拳,嘴唇干裂起皮,似干旱土地。
马桶里还有淡粉色的血迹,我按下冲水钮,水流漩涡似手术用的吸管。履汲江海,这双脚走过那么多地方,最后困在一间浴室里,洗手台上放着我的孕期维生素,还没来得及扔掉,旁边是阿雄的保险套,超薄的,我们一个需要补充营养,一个需要阻隔生命。回到床边,阿雄的睡颜天真到可恨,这个和我一起制造又一起销毁生命的人,此刻呼吸均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手机屏幕亮了,是银行APP的推送通知,显示这个月的房贷扣款成功,我还有二十五年要付,而莹莹连二十五天都没有。如果银行账户多一个零我们会留下莹莹吗?如果结婚证上的日期再往前几年我们会欢天喜准备婴儿房吗?如果我的年龄不是三十五岁,如果他的工作不是那么不稳定,如果房价不是这么荒谬,如果托育制度更完善,如果...
问题似姜母鸭里的沉浮姜片,煮再久也还是辣的。我把剩下的汤喝完,油膜黏在上颚,月复躯空,月亮又圆了一次,而子宫空得似遗弃巢穴,日历上那个标记着预产期的红圈被某个会议提醒覆盖,日历已经自动把产检标记为已完成,真贴心啊,科技。
窗外开始下雨,雨声似无数孩子在哭。
如果莹莹真能化鬼,我只求我是最后一个被清算的。不过她应该知道,真正的罪在这个让避孕套在便利店随手可得却让堕胎诊所藏在巷子深处的世界,这个让男人可以轻松说下次再来而女人必须为承诺赎罪的世界。
阿雄翻了个身,手臂压在我小腹上。很重,似手术时固定我双腿的束缚带。我数着他的呼吸,盘算着等这锅姜母鸭吃完,要去药局买新的避孕药。生活就是这样,用补汤治堕胎,然后用药丸防下次,手机响了,是群组讯息,她们在讨论下周的业绩目标。
我好多了,只是偶尔,在吃到特别辣的姜片时,我会想起那个来不及被辣到的生命。那个只在世界上存在了八周却要我用一生来遗忘的生命,云端硬碟里还有那天早上用验孕棒拍的照片,两条红线在晨光中如此鲜明,似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现在那扇门关上了,而我被锁在外面,手里端着一锅渐凉的姜母鸭。
再见”
“元洪,凉拌青木瓜不错吃诶。
超搞笑的,我刚用槌子把那个男人的太阳穴钉进水泥地就突然渴望起夜市口的酸辣。青木瓜丝在塑料碗里泛着光泽,我特意让老板娘多加了些花生碎,就像妳总爱做的那样。扆影窥谶,我坐在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忽然理解她晚年为何要隐居,世上许些罪孽需要足够的阴影来发酵。
他的血在仓库地板上蔓延时,呈现出渐层,从新鲜番茄的艳红渐渐氧化成隔夜茶渍的赭褐,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就像当年妳教我辨认织品染色度那般认真。那是家政教室,初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妳睫毛上折出彩虹,妳捏着我的手指触摸不同材质的布料,说苎麻的经纬里有台风的记忆,丝绸的纹理藏着蚕的梦境。“默沁妳看,”妳将一块靛蓝染布举到光下,“暴力痕迹会变成艺术,只要经过足够的时间。”
械冷心温,槌子从五金行买来才三小时,金属寒意尚未被体温浸透,而我的心早在三年前目睹妳葬礼时就已冻结成冰。我记得那天我穿了妳最讨厌的黑色衣装,雨水顺着墓碑上的照片流淌,把妳的微笑嘴角扭成哭泣弧度,真假的,他们说妳是自杀,可我知道妳是被整个世界的冷漠凌迟处死。
比起用木棍或者石头,我还是喜欢用拳头打,指节撞击肋骨的触感会透过筋膜直抵脑髓,脉速汗冰的生理反应诚实得令人感动。第五百拳落下时,他吐出的血沫里混着半颗臼齿,让我想起妳日记本中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妳说那男人施暴时总爱哼歌,走音旋律像锈钝锯子在神经上来回拉扯,而现在,拳头成了最精准的调音锤,要把生命乐章彻底砸碎。
“知道解剖学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用手术钳抬起他痉挛的下颌,“太阳穴是颅骨最薄弱的区域,厚度不超过两毫米。”槌击声在空旷仓库里产生回音,穹剥壁颤的共鸣中我听见十七岁那年妳在雨中奔跑的脚步声,那时妳刚逃出魔爪,彩色衣摆沾满泥泞却还笑着对我说:“妳该看看我踹他的那脚。”妳租的套房总是飘着柠檬香,说要做三杯鸡给我吃,后来那些植物都枯死了,在妳停止呼吸的第七天。
当他从迷药中苏醒时,我正用解剖刀划开他的纽扣,刀尖沿着胸大肌纹理游走,像在预习外科手术,这让我想起生理课,妳总爱在课本空白处画漫画,把海马回画成真正的海马,说记忆就该是游动的生物。
“放开我...我有女儿...”他的哀求被胶带闷成模糊呜咽,我拧开氨水瓶的动作微微停顿,想起妳流产时也是这样的梅雨,“你女儿几岁?”我轻声问,同时将□□重新浸湿棉团,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对着扩张瞳孔觉得好笑:“但愿她永远不会遇见你这样的男人,我像她这么大时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可以不穿黑色。”那是体育课,当黑色运动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男生围着我说“大箍呆穿黑衣像移动垃圾袋,”妳从双杠上跳下来,亮黄裙摆掀起阳光涟漪:“懂什么?这是哥特风,超酷屠妇懂吗?屠妇女侠!要不要吃芭乐?”后来妳说我的黑色上衣像未写完的讣告,硬是给我缝上亮片,说这样就像夜空有了星星。
辣椒籽卡在牙缝,辛辣缓缓释放。当我用电缆线捆住他脚踝时,想起妳编中国结的样子,手指在红绳间穿梭,说这是保佑平安的盘长结。“要这样绕过去,”妳温热的呼吸响过我耳畔,“再从这里穿出来。”现在同样的绳结勒进男人的浮肿脚踝,律抽真空让他眼球凸出如死鱼。那年校庆,我们编的红绳手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妳说这是契约,要永远做彼此的共犯。
“看看这个,”我举起手机播放那段热门短影音,影片他正对镜头畅谈女儿教育,“点阅率破十万了呢。”电击器贴上他腰侧时,肌肉痉挛的节奏与影片里女儿弹钢琴的手指重合,真够白目的,暴力可以如此优雅。妳的钢琴弹得更好,妳总在音乐教室空无一人的黄昏弹德布西,说月光是溺水者最后的救赎,后来妳真的溺死了,在浴缸里。
最后阶段我选择槌钉,纯粹是因为妳说过母亲是木匠,他的鬓角被撕开,露出底下灰白颅腔,我忽然理解为何妳要在写“有些伤口必须见光才能结痂”就像妳第一次帮我剪头发时,剪刀擦过耳廓,“要把过去的黑暗都剪掉,”妳捏着我削下的发梢说“以后妳就是新的人了。”
现在坐在小吃摊前,手摇饮的冰块逐渐融化成妳最后那杯药的形状,枻雪盟虚,陶然亭的冰雪终究没能等到春天,就像我们相约要开的服装店,设计图还锁在云端硬碟里。老板又送来炸春卷,金黄脆皮让我想起昨天准备的□□,那些液体在玻璃瓶里摇晃的样子很漂亮。妳总爱在冬天把冰冷的手塞进我后颈取暖,笑着说我是最天然的行动电源,后来妳的手成了我所有行动的能量来源,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要辣酱吗?”老板的热心让我眼眶发酸。若是她知道我背包里还装着沾血的手术钳,会不会吓得打翻那锅热油?就像几年前校方发现妳手腕的割伤,第一反应是把妳移出优秀学生名单。我记得妳蜷缩在保健室床上,白大褂是道冷漠的墙,“只是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他们说。真假的,原来血流成河可以只被归类为波动。
穿灰色套装的律师找到我,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我是法律援助中心的林律师,”她推来一份文件夹,“有人匿名提供了仓库定位。”我盯着她,等待预想中的手铐。她却取出保温杯倒出姜茶:“先暖暖胃,妳看起来像在冰箱里冻了五年。”这种不带怜悯的关怀让我喉头哽咽,想起妳总说真正温柔的人从不把同情写在脸上,就像妳发现我身上的淤青时,从来不会哭,只是默默调好药膏,一边涂抹一边讲冷笑话。“妳知道为什么企鹅的肚子是白的吗?”妳当时这样问,手指在伤处画圈,“因为这样就不会被冰山发现了。”
仓库监控影像在平板电脑上循环播放,她指着某个片段暂停:“这里,妳完全可以用榔头重击后脑却选择颞骨,为什么?”木瓜酸气涌上鼻腔,我想起文献记载颞叶损伤会强化记忆闪回,我要他死前看清自己每个暴行的细节,就像妳临终前,瞳孔里一定也反复播放着那些噩梦,妳最后传给我的讯息还留在手机里:“今天太阳很好,我把妳送我的黄色衬衫晒在阳台了。”
“他妻子今早撤案了,”律师说,“她在丈夫的云端硬碟找到四十七个隐藏档案。”平板上出现新的照片,穿校服的女孩们像待宰的羊群被编号归类,手指在桌下蜷缩成拳,记得妳曾经在给我的话里写:“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不要找我,但要记得继续寻找其余正在消失的人。”“这些足够组成团体诉讼,”她擦掉屏幕上的指纹,“但需要幸存者出面。”夜市灯火在她镜片上反射成星群,我想起妳临终前凝视的病房窗户,妳说每盏夜灯都是未完成的遗嘱。
律师轻轻按住我颤抖的手腕,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妳教我缝纫时说车线要稳,“她的遗书妳还没有看过吧?”泛黄信纸上最后一行写“妳且活著,一天一天地,不是离我远去,而是向我走来,妳要相信,往后每一个婴儿啼哭的瞬间,都可能是我在重新学会呼吸。总有那么一天,妳会穿过这道长廊,不是终点,是我们约好的转角。把这辈子当做漫长的课堂,我在笔记本里画满了记号,等妳来对答案,当钟声响起那刻,我会带着妳的作业本来接妳,纸页间还沾着当年沾着妳吃冰淇淋时,不小心滴上的甜。”
隔壁桌的珍珠奶茶突然打翻,黑色珍珠在桌面上滚成小小星球,我注视着那些颤动圆点,想起把橛子钉入太阳穴时,血珠也是这般沿着槌柄飞溅,原来复仇不是终结,而是妳为我铺设的起点。
律师将遗嘱复印件收进包里,“周一早晨九点,地检署见。”她起身时往我掌心塞了张纸条,上面用妳最爱的亮紫墨水写:“继续活着就是最漂亮的报复”我打开手机,看见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彩虹,我想代妳看看。
再见”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倖存者與犧牲者的差異”
翻译:“幸存者和牺牲者的区别。”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沒有,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很希望沒有人會再經歷這些了。”
翻译:“没有,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希望没有人会再经历这些了。”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台灣美食還是很好吃的,希望大家都不用經歷文中所提及的事。”
翻译:“台湾美食还是很好吃的,希望大家都不用经历文章中提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