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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伽蓝寺在三零八 ...
南风黏答答,吹过白墙黑瓦的弄堂,捎带着一股子老墙根底下若有若无的霉味儿,钻进常家小院敞着的花格子窗。常福归坐在八仙桌边,腰板笔挺,像她当年在文工团里练功的样子。面前一碗丝瓜子蛋汤,热气袅袅汤色清亮,细碎的丝瓜子瓤浮浮沉沉。
她捏着调羹,手腕悬空,舀汤的动作带着点旧时文人的讲究,汤送进嘴里,一点声息也无。对面坐着女儿常青钰,正对付一盘青椒毛豆炒肉丝,筷子尖只在自己面前那一小片碟沿儿里划拉,青椒丝切得匀细,毛豆碧绿,肉丝酱色油亮,她夹起一筷子,神色平淡地送入口中,嚼了几下,咽下去才开口:“姆妈,所里新项目评估会,吴老提的那个工艺路线都说悬。”她顿了顿,习惯性地补了句,“多大事儿。”
常福归眼皮都没抬,调羹在碗沿轻轻一刮,刮掉最后一滴汤水,声音稳稳当当:“悬?他小吴几斤几两?六十年代我们搞单晶硅提纯,条件比这苦多了,靠什么?靠熬靠硬!”话砸在桌上,带着冷脆。
“婆婆!”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短暂凝滞,常彤念像颗小炮弹似的从里屋冲出来,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双酿团,豆沙馅儿和芝麻馅儿糊了一嘴。她小脑袋一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斑驳的树干,“树阿婆身上哪吭有格许多道道?阿是哪个拐子砍咯?”她的小眉头皱起来,那每一道砍痕都刻在了她心尖上。
常青钰赶紧抽了张纸巾,轻声细语:“囡囡,斯文点,喫得一塌糊涂。树阿婆年纪大了,风吹雨打,自然有疤,跟我们人一样。”她伸手替女儿擦嘴,动作轻柔,常福归看着孙女,眼神软了一瞬,随即又转向常青钰,话题扳回正轨,“青钰,妳那份架构优化方案我看过了,想法是莱斯的,但细节上还是毛糙,那几个关键路径的延迟冗余,算得不够透。”她搁下调羹,碗底干净得像洗过,“做学问搞设计,跟煨老黄瓜汤一个道理,火候时辰,差一丝一毫味道就两样。资皮儒骨的场面话哄哄外面人,自家灶台上,糊弄不得。”她语气平淡,却有种无形的压力,那是无数次从实验室的失败和成功的硝烟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笃定和俯瞰,常青钰心里那点刚被“多大事儿”压下去的浮躁,又被妈妈精准地挑了出来,只好低头扒拉碗里的毛豆,应了声:“晓得了。”
秦淮河边的书店,灯光调得暖黄,书架像沉默峡谷,空气里有旧纸页的干燥气息也混着新书油墨的锐利味道。段文仙蹲在一排高高的书架底下,仰着头,脖颈绷出弧线额角渗出细汗,一只巴掌大的小狸花猫,蜷在书架顶层凸起的木雕装饰上,瑟瑟发抖,细弱的叫声像被掐住了脖子。
“咪咪…咪咪乖,下来好不好?”段文仙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怕惊扰了什么,她伸出手指徒劳地在空气里抓了抓,那猫只是缩得更紧。
“文仙?”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段文仙脊背一僵慢慢回过头,司武桂就站在几步开外,灰色连帽衫,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的飞行学员T恤,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几乎贴着头皮,越发显得下颌线条利落,眼神里有种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两人目光撞上,空气凝滞了几秒,书店里流淌的轻音乐瞬间被调低了音量。
“桂桂…”段文仙下意识地叫出这个旧称,声音卡在喉咙里。
司武桂没应,视线越过段文仙投向那只猫,她没说话,只是利落地脱下外套丢在地上,左右看了看,蹬掉脚上的帆布鞋,赤着脚,踩上旁边一架结实的金属移动梯。她的动作带着飞行员特有的协调和力量感,几步就攀到梯子顶端,高度刚好够到那处木雕,她稳稳地站着,一只手臂小心地探过去,手掌摊开,声音放得低沉温和:“咪咪,来,莫怕,过来。”那猫犹豫着,终于试探着往前挪动爪子,司武桂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小猫的肚子,稳稳地把它捞进怀里,她抱着猫,利落地下来,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段文仙面前,把还在发抖的小东西递过去。
段文仙慌忙伸手接过,小身体带着司武桂怀里的余温,她低头看着猫,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波澜,角落的音响里吟唱流淌出来:“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我听闻妳仍守着孤城…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是那首《烟花易冷》,空气里漂浮的旧纸屑凝滞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碎片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晚自习后空寂的操场,路灯拉长两人依偎的影子;被试卷和排名压得喘不过气的深夜,司武桂咬着笔杆,突然侧过头:“文仙,我就是要赶火车就是要走夜路,要活过哀呜的狗,只有那样过后我才会回来认我的命。”后来,在高考结束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在火车站汹涌的人潮里,段文仙也对着即将北上的司武桂喊出了同样的话,喊完又补了一句,声音被汽笛撕扯得破碎:“桂桂…我们…都再晚一点认命!”
音乐声停了,司武桂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和鞋子,穿上鞋,把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目光扫过段文仙低垂的侧脸,最终落在她怀里安静下来的小猫身上。“走了。”她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然后转身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梧桐树荫下流动的光影里消失不见,段文仙抱着猫,站在原地,怀里小猫的温暖如此不真实,书店里那股旧书的霉味儿变得无比浓重,让她几乎窒息,她慢慢蹲下去,把脸埋在小猫柔软温热的皮毛里,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哀鸣的狗还在看不见的地方嚎叫,而她们各自的夜路,又真的太长。
省半导体研究院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冰,投影屏上电路图和数据曲线似一张精密冷酷的网,常福归坐在主位,灰白短发一丝不乱,眼神扫过台下几个噤若寒蝉的年轻研究员,她指着图上一条标红的关键路径:“这条总线延迟,谁测的?0.85ns?哄鬼呢!”一句话砸得桌面嗡嗡响,“热噪声模型没建全?电源地弹耦合效应弗考虑?还是测试平台的屏蔽根本没做好?”空气里的资皮儒骨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残酷的技术铁律,没人敢吭声,常青钰坐在母亲斜后方,微微垂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圈,严厉早已习惯甚至理解,那是对极限的苛求。可此刻那份压力还是让人抬不起头,她端起面前的茶杯,里面是白开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才抬眼,声音还算平稳:“吴工,把测试平台的环境参数和原始波形数据调出来,重新建模分析。多大事儿,问题总能定位。”她这句多大事儿在此刻说出来,是给所有人的强心针。
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空军基地模拟训练中心,穹顶下,六自由度飞行模拟器剧烈地颠簸旋转,司武桂坐在驾驶舱内,头盔紧紧箍着头,青筋因为高度专注而微微凸起。眼前的全景视景系统模拟着极端恶劣的低空突防环境:浓雾、强侧风、山脉轮廓在显示屏上扭曲变形,告警音在空间里疯狂啸叫。
“洞拐!高度过低!拉起!立刻拉起!”塔台指挥员急促的声音几乎要撕裂耳机,司武桂双手紧握着操纵杆和油门,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滑进衣领,她盯着那些疯狂跳动的参数和扭曲的地形,脑海里高速运转着各种改出程序应急方案,一个微小的操作失误,模拟器里那架歼-10就会在虚拟山体上撞得粉身碎骨,每一次模拟飞行都是对技术和意志的双重压榨,这条夜路上没有退路可言。
傍晚的厨房里飘出茨菰烧肉的咸鲜醇厚还有老黄瓜烫的清爽酸香,常福归难得地系着围裙,正用筷儿小心地翻动着砂锅里红亮诱人的肉块和滚圆茨菰,常青钰在一旁的灶上炒葫子,翠绿瓜片在热油里发出滋啦轻响,常彤念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摊着画本,她没画画,小脑袋歪着,看婆婆把几块烤鸭肉放进滚热的老黄瓜汤里,汤色立刻变得浓郁起来。
“姆妈,老黄瓜还能跟烤鸭搭?”常青钰有点新奇。
“老黄瓜吸油解腻,烤鸭汤提鲜,新法子,试试看。”常福归语气平淡,手上的动作却极稳当,“就跟我们搞材料,一个道理,有时候看似弗搭界的两种东西,找到那个接口点,反而能出奇效。”她盖上砂锅盖,小火慢炖。
常彤念忽然抬起头,指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婆婆,天阿是为啥像块长毛的绿豆糕呀?”常福归和常青钰都愣了一下,顺着小女孩儿的目光望去,暮色四合,低垂的云层厚重,边缘透出一种沉滞的青灰色,可不就像一块发了霉的绿糕?
常福归难得地笑了,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走过去摸摸孙女的头:“囡囡眼睛尖。天闷了,要落雨了。”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带着湿气的风涌进来吹散了厨房里浓郁香气,她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穿透了厚厚的云层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过了半晌,她才轻轻哼起调子,是那首古老的童谣:“炒蚕豆炒豌豆炒到白果翻跟头…炒完我们出去玩…”常彤念立刻被吸引了,拍着小手跟着哼:“三轮车跑得快,里头坐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妳说奇怪不奇怪”
童谣咿咿呀呀,混合着厨房里咕嘟咕嘟的炖煮声在小院里流淌,常青钰看着一老一小,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妈妈那有些走调却异常柔和的哼唱里在女儿清脆的童音里慢慢地松弛下来,外头雨点敲打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她盛起清炒葫子,翠绿欲滴搁在桌上,一起唱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瞧一瞧,问是吃橘子吃香蕉。”
研究院顶楼的实验室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尘车间被淡黄色的灯光笼罩,只有通风系统发出永不停歇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略带甜腥的化学试剂气味,冰冷洁净。常福归穿着厚重的防静电洁净服,连体服将她身体完全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无影灯下显得专注锐利,她站在一台电子束光刻机旁,观察窗像一扇通往微观世界的门。她弓着背,透过高倍率的显微目镜,凝视着硅片上那些用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的纳米级线条,那些线条,是常青钰团队呕心沥血设计出的新一代3nm制程芯片的核心图案,细若游丝,精密到原子的尺度。
常青钰站在母亲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同样包裹在洁净服里,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她手里拿着一个硬皮记录本,她看着母亲几乎凝固的背影,看着光刻机控制屏上令人屏息的参数,心在胸腔里擂动,这个关键层的图形转移,是整个工艺链条上最脆弱的一环,成败在此一举。她甚至能感觉到汗水沿着脊背无声滑落被洁净服吸收,留下湿痕。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拉长,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蜂鸣和通风的嘶嘶声,不知过了多久常福归缓缓直起身,她没回头,声音透过洁净服的面罩传出,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曝光剂量,微调0.3%,显影液浓度,再降0.8个点,准备复检。”指令简洁,“姆妈,这个参数组合…”常青钰下意识地开口,带着技术性的犹疑。
常福归猛地转过身,隔着面罩,那双眼睛直刺过来:“工作场合称职务,青技,关键时候骨头要硬,多大事儿是平常心,弗是没主心骨。”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常青钰心上,“芯片是硬骨头,啃弗下来,就是我们骨头软。”这话,带着她一生文人当兵的狠劲,也带着对女儿宠辱弗惊背后潜藏惰性的敲打。
常青钰心中那份资皮儒骨带来的、因过往成绩而偶尔泛起的看别人傻乎乎的优越感此刻碎得彻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再争辩,迅速走到旁边的控制台前,手指在触控屏上飞快稳定地操作起来将母亲的指令精准输入,动作间那份属于芯片设计的干练和决断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就在这高度紧张的时刻,常青钰放在洁净服外侧口袋里的手机,隔着防护层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是段文仙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武桂明天试飞新机型,高空高速科目。” 常青钰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那行字,没回复,只是迅速按灭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控制屏上。
机场塔台顶层视野极其开阔,弧形玻璃窗外是辽阔的停机坪和笔直的跑道,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低垂云层相接,段文仙穿着访客背心,独自站在角落的观察窗前,目光牢牢锁定在跑道上那架线条流畅锐利的灰色战机,那是司武桂的座驾,一只蓄势待发的铁鹰,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广播里传来塔台清晰指令:“洞拐,检查完毕,可以起飞。”
发动机的轰鸣骤然拔高撕裂空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原始力量。推力下战机开始加速滑跑,越来越快,机尾喷出的灼热气流让跑道尽头的景物都扭曲变形,段文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那架战机在跑道的尽头昂起头,像挣脱了大地束缚的箭矢,呼啸着刺入铅灰色天空,轰鸣声迅速远去,变成高空中隐约的雷霆。
塔台内部,巨大的雷达屏幕上,代表07号机的绿色光点稳定地移动着,高度速度的数值不断攀升,无线电里,偶尔传来司武桂冷静平稳的报告声:“洞拐高度一万二,速度八百…进入预定空域…”
段文仙的目光穿透云幕,看到那个密封的驾驶舱里司武桂紧握操纵杆的手,她的耳边又响起了书店里那首《烟花易冷》的旋律,哀婉缠绵,可此刻占据她全部感官的是窗外引擎的咆哮,是雷达屏上跳动的数字,是无线电里无情的报告,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司武桂正在各自不同的高度和速度上经历着截然不同的夜路,她站在坚实地面感受着飞机起降带来的震动,而司武桂则在万米高空,与速度和未知搏斗。她们都还在路上,都还没有认命,可彼此的距离,是这不断拉开的空域,越来越远。
塔台里气氛严肃,指挥员和助理们紧盯着各自的屏幕偶尔低声交流,段文仙的存在像一抹突兀的淡影。她默默地看着听着,心随着雷达光点的每一次微小波动而收缩,当屏幕上代表07的光点开始平稳下降,最终稳稳地落回跑道,滑行减速时塔台里紧绷的气氛才悄然松弛,段文仙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架缓缓滑向停机坪的战机,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塔台,风依旧在呜咽,似一首无词的挽歌。
常家小院的饭点是雷打不动的仪式,今晚的八仙桌上,摆着经典三件套:茨菰烧肉,深褐色的茨菰吸饱肉汁饱满圆润,碧绿生青的响响菜炒香干,切得细碎,一碗清澈见底的菊花脑蛋汤,鲜黄蛋花浮在淡绿汤里,散发着清凉气息,旁边还有一碟生煎,底子煎得金黄焦脆。
常福归坐在主位,腰背挺直但眼里锋芒似乎被桌上氤氲的热气软化了些许,她夹起一块茨菰,仔细地吹了吹,才放进常彤念的小碗里。“囡囡,喫茨菰,喫了聪明伶俐。”她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和,常彤念用勺子戳着碗里圆滚滚的茨菰,没立刻喫,小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看着婆婆问:“婆婆,空气阿是为啥老是闷闷的,像晒弗干的衣裳?”她努力想表达带着陈旧感的湿闷。常福归拿着筷儿的手顿了一下,她抬眼,目光掠过孙女稚软困惑的小脸投向窗外被暮色浸染的天空,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她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开口,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一个跨越了漫长时空的问题:“闷?嗯…是闷。就像我们以前在戈壁滩上搞会战,沙子吹得人眼睛都睁弗开,水也金贵,可心里头是敞亮的,有股气顶着,现在日脚好了,高楼大厦窗明几净,可有些东西它沉在底下,像河床里的淤泥,太阳晒弗到,风也吹弗散,日脚久了就沤出这股子闷气来。”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苍凉也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这哪里是在说天气,分明是在说那些被繁华遮蔽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历史尘烟,生活重负,甚至她这自己一生文人当兵所不得不背负的某种精神上的孤寂和磨损。
常青钰默默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夹了一筷子响响菜放到妈妈碗里:“姆妈,喫点芹菜,清清爽爽。”她试图用这清脆咀嚼声驱散饭桌上突如其来的沉重,常福归回过神,看了看碗里的芹菜又看了看女儿和孙女,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用调羹舀起一点菊花脑蛋汤送入口中,汤是温的,带着菊科植物特有的微苦和回甘,滑过喉咙留下清凉余韵,她慢慢地喝着,想用这碗清汤洗去心头莫名沉郁。常彤念似懂非懂,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喫着碗里的茨菰,肉汁咸香在嘴里弥漫开来,她小小的脑袋瓜里装着霉湿空气树上疤痕、像苔藓绿糕的天空,还有婆婆刚才说的沤出来的闷气,这些模糊的意象,像细小的种子悄然埋进了她幼小的意识深处,她不知道,她正在懵懂地触碰着这座城市、这个家族、甚至某个时代的底色。
段文仙缩在二楼靠窗的角落沙发里,面前摊着一本厚厚《方言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游船画舫流光溢彩,人声笑语隔着玻璃传进来,显得遥远又模糊。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响起,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她桌边,段文仙抬起头,看到常青钰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两杯还冒着热气的饮品,一杯是清茶,一杯是热可可。
“文仙?”常青钰的声音带着点试探,她下班路过,看到书店亮着的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段文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往里挪了挪:“青钰姐,坐。”常青钰坐下,把热可可推到她面前:暖暖手。”她看着段文仙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看妳气色弗大好,心里烦?”
段文仙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飘向窗外迷离灯火,声音轻得像叹息:“嗯…烦。喫的弗多烦的多,心里头…像塞了一把盐碎,乱糟糟的又空落落的。”她顿了顿,眼神更加迷茫,“青钰姐,妳说…我们这样熬着弗肯认命,阿是有点…癔怪?”常青钰端着茶杯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眼中的伤痛和迷茫,她喝了一口茶,水温正好“癔怪?”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或许吧。日脚嘛,说到底,就是各人端各人的碗,走各人的路。”她放下茶杯,目光也投向窗外流动的河水和灯火,“这秦淮河的水,流了几百年,南来北往的船载着多少人的命?顺流逆流,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最后弗都淌过去了?多大事儿这话弗是说事情真弗大,是说…我们自己这口气,弗能泄。”她的话语,带着水乡特有的柔韧,也带着一种经历过技术攻坚洗礼后的豁达“该赶的车要赶,该走的夜要走,哀鸣的狗总会过去的,过去了才有力气回头看看,才谈得上认弗认命。”她像是在开导段文仙,又像是在对自己重申某种信念。
段文仙听着捧着热可可的手微微收紧,常青钰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她心口郁结的些许迷雾。她想起司武桂在万米高空搏击风云的身影,想起她说的“活过哀鸣的狗”。是啊,还没活过去呢,她没再说话,只是和常青钰并肩坐着,看着窗外秦淮河上不息的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不知哪条船上飘来的江南小调。书店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远处角落里咖啡机蒸汽发出的嘶鸣,两个各自背负着不同命题的女人,在这氤氲着书墨香气的空间里共享一段沉默慰藉,她们都在各自的河流里航行,此刻,短暂停泊在同一片港湾。
梅雨季像一个湿漉漉的襁褓将整座城市严实包裹起来,空气里饱吸了水分便往下坠,小院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得发暗发沉,水珠沿着叶尖不断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啪嗒啪嗒单调固执。常福归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最新的行业期刊,目光却有些涣散并未落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和专业图表上,窗外连绵的雨幕模糊了院墙轮廓也模糊了远处楼房,那铅灰色的、厚重低垂的天幕,让她无端想起孙女彤念说的长毛的绿豆糕,又像一块巨大苔藓压在心头,她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身体里那根支撑了她一辈子的硬骨头,在这无休止的潮湿和沉闷里,也开始隐隐泛酸松动。
里屋传来常青钰压低的声音,带着焦灼:“…对,吴工,我明白时间紧!但测试数据异常波动必须找出根因,弗能带病上线,…我知道压力大,可多大事儿弗是稀里糊涂往前拱的理由!好,我马上远程接入分析!” 电话挂断脚步匆匆,常青钰拿着笔记本电脑快步走出来,芯片项目进入最后冲刺,关键模块的测试数据出现难以解释的周期性毛刺,像细小毒刺扎在看似完美的成果上,妈妈就在旁边,无形压力让她后背肌肉都绷紧了。
常福归放下期刊,抬眼看向女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给出尖锐质询或指令,只是静静地看着常青钰紧绷侧脸和快速敲击键盘的手指,那双洞悉微毫的眼睛里此刻除了惯有的审视,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青钰,”常福归的声音响起,“歇歇手,去灶披间,把昨日剩的半碗老黄瓜汤热一热,加点水再撕点烤鸭肉下去。”
常青钰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愕然抬头看向妈妈。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刻热剩菜?这简直太弗合常理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着妈妈平静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合上电脑,起身走向厨房。
厨房里光线有些暗。常青钰打开灯,找出那半碗凝着油脂的老黄瓜汤,倒入小锅又加了点清水,汤块在炉火加热下慢慢融化,酸香气味重新弥漫开来,她依言撕了些中午剩下的烤鸭肉,细细鸭丝放进锅里,汤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细小气泡,油脂化开,汤色变得微白,清爽酸味和醇厚肉香融合在一起。
她盛了两碗端回堂屋,一碗放在妈妈面前的小几上,一碗放在自己手边。
常福归拿起调羹,舀起一勺混着鸭丝和黄瓜的汤,吹了吹慢慢地喝下去,“姆妈?”常青钰看着她,有些不解。常福归放下调羹,目光落在碗里沉沉浮浮的黄瓜和鸭丝上,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缓慢:“青钰,骨头要硬,这没错。可硬骨头弗是铁疙瘩,铁疙瘩也会锈也会冷,有时候,得给它焐一焐,加点热乎气儿。”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深邃看向女儿,“就像这老黄瓜汤,剩的凉的,看着弗起眼,加点水添把火,撕点热乎肉进去,它又是一碗能暖肚肠的好东西。搞技术跟过日子一样,急弗得也犟弗得。”
常青钰心一震,她看着妈妈在氤氲热气后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些苍老疲惫的脸庞,突然明白了那眼神里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是理解是退让,是走过漫长当兵路后,对文人柔软和韧性的重新体认,原来妈妈的骨头硬,是在刚硬骨架下,藏着对生活本身对人之脆弱的洞察包容,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冲上眼眶,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地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汤是温热的,抚平了她焦躁紧绷的神经。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城市深埋记忆和绵长呼吸,堂屋里只剩下汤匙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和炉子上汤锅余温散发的咕嘟声,这碗重新被赋予热气的剩汤,在梅雨绵绵的黄昏,成了母女之间一次无声的和解与传递。
研究院那场旷日持久的硬仗终于在一个晴朗午后尘埃落定,当最终测试报告上所有的关键指标都亮起代表通过的绿色时,无尘车间里爆发出一阵低沉欢呼。常福归站在人群中心,依旧穿着厚重洁净服,隔着面罩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那双露在外面的锐利沉淀了下去,像风暴过后的深海,平静深邃,带着沉重释然。她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激动地拥抱击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常青钰说了一句:“数据存档,报告抓紧。”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然后她转身,步伐依旧沉稳,独自走向更衣室的方向,透出一种大战之后的疲惫,那份孤勇,在此刻凝固成一道沉默的丰碑。
常青钰看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气闸门后,心口那块悬了数月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几乎让她虚脱的轻松,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心酸也有一种事业相连的深切理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成功的眩晕中冷静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后续工作,声音带着负责人的沉稳:“各组按预案执行收尾,吴工,性能分析报告明天上午十点前给我,后面流程还长。”
几天后,常福归的退休仪式在研究院的小礼堂举行,低调庄重,没有冗长讲话和喧闹庆贺,更像一次老战友的告别,她换下了穿了四十年的工作服,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衬衫坐在前排,当老所长将一枚象征荣誉的纪念章别在她胸前时,她只是微微欠身致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熟悉面孔,扫过角落里眼睛亮晶晶望着她的常青钰和常彤念。仪式结束人群散去,常福归没有立刻离开,她独自走到礼堂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在清澈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静静地站了很久,梦想是带着文人当兵的气质去度过一生,行动是那些弥漫实验运算推演,那些铁火淬炼…此刻都沉淀在脚下化作远景,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玻璃,在触摸一个时代的落幕。
小院里的藤椅沐浴着温吞阳光,常福归坐在上面,手里捏着一本半导体材料的旧书,书页很久没翻动,退休后的日子像晒蔫菜叶,软塌塌提不起劲头,院墙根霉味丝丝缕缕钻进鼻孔,她无端想起青钰小时候总嫌她头发里有实验室的酸气。
“婆婆!”常彤念像只小雀儿扑过来,手里攥着几根乌黑发亮的长发丝,献宝似的举到常福归眼前,“喏!我格黑头发!我分点把倷!倷弗要老!”小囡眼睛亮晶晶,无比希望几根头发丝真能拴住流走的时光,常福归愣住了,白发从鬓角刺目蔓延,柔软黑发像初春柳丝,“倷格小囡…阿要痴格…” 她抬手,指尖极轻碰了碰孙女温热掌心,那几根黑发丝轻飘飘的,带着奇异重量压在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院墙根的霉味淡了些,阳光透过槐树枝叶缝隙,在她花白的发间跳跃,落下细碎光斑。这一刻,时光回流如此清晰,让她坚硬了一生的骨头缝里也渗出温润湿意。
另一边,司武桂的调令下来了,去往一个更遥远更重要的基地,起飞前夜,她拨通了段文仙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两边却都是长久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水流声,也通过无形电波隐隐传来。
“文仙。”司武桂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被夜风吹过。
“嗯。”段文仙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明朝走,去法兰克福。”
“…”段文仙握着手机,窗外,城市灯火像一片坠落星河,她又听到了那首《烟花易冷》,哀婉旋律在心头盘旋,喉咙发紧,那些排练过无数次的道别、祝福、甚至挽留的话,此刻都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沉重呼吸声通过电波传递过去。
司武桂在电话那头也沉默着,只有平稳呼吸声,像她驾驶战机在高空巡航时的节奏,过了很久,久到段文仙以为她会挂断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也更清晰,像一句烙印在夜空里的誓言:“我…还是要赶火车,还是要走夜路。”
段文仙心一缩,随即又被一种酸楚和释然填满,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用力地向上弯起,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说道:“我也是。”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人在电话两端,对着虚空,也对着彼此无法看见却深烙心底的容颜,说出了那句贯穿她们青春与挣扎的、如同咒语般的祝福:
“晚点认命。”
“晚点认命。”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单调空洞,段文仙握着手机,站在窗前望着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城市的光污染映照出模糊的云层轮廓,哀鸣的狗还在路上,但她们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操场上喊出豪言的高中生了。她们各自踏上了更远的火车更深沉的夜路,认命?也许终有一天,但不是现在。此刻她们只是带着彼此的祝福,再次启程,在各自选择布满未知的轨道上,继续前行。
深秋书店,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焦香和旧书页带着时光沉淀感的干燥气息。常青钰牵着常彤念的小手走进来,彤念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绿豆饼,酥皮簌簌地往下掉,她们是来给段文仙送行的,文仙考上了新西兰的研究生。
段文仙坐在她们第一次正式交谈的那个靠窗角落,面前桌子上摊着几本厚厚笔记和几件行李,看到她们进来,她站起身,脸上露出温暖笑意眼底有些微红。
“文仙姐姐!”常彤念挣脱妈妈的手,像只小鸟扑过去,举着手里的半块绿豆饼,“阿姨喫饼!原味的,酥得弗得了!”段文仙笑着蹲下来,接过那半块沾着孩子口水的饼,毫不犹豫咬下一口:“嗯!真酥!谢谢彤念!”她摸摸小女孩的头,柔软触感让离别愁绪稍淡了些。
常青钰走过来,把一个印着书店Logo的纸袋放在桌上:“喏,路上垫垫饥。哑巴生煎弗好带,给妳装了几个萝卜丝团,还有黄松糕,都是顶饱的。”段文仙接过纸袋,沉甸甸的,是点心实在也是故人情谊。“谢谢青钰姐。”她声音有些哽咽。
“多大事儿,”常青钰拍拍她的肩,语气轻松,“去了那边,想这口了,打电话,给妳寄。”她顿了顿,看着段文仙的眼睛,“好好学,把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故事好好带出去。”
段文仙用力点头:“嗯!一定!”她看向窗外,秦淮河水在阳光下流淌,她想起和司武桂的约定,想起那句晚点认命,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却很久没有新消息的头像,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发过去简短的两个字:“走了。”
没有回复她也不期待回复,她知道,那个头像的主人,此刻或许正在另一片高远的蓝天上,驾驶着钢铁鹰隼,也在赶着火车走着更艰险的夜路。
常彤念仰着小脸,看看妈妈又看看文仙,忽哼唱起来:“月亮月亮粑粑,里面有个妈妈…” 童谣在书店里轻轻回荡,段文仙和常青钰相视一笑,常青钰把女儿抱起来,接着哼下去:“妈妈出去买菜,里头有个老太…” 段文仙也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婆婆出来洗脚,里面有个麻雀…”
女人们的声音轻柔交织在一起,古老而充满生活气息的词句,在书香弥漫的空间里流淌,温暖溪流冲淡了离别忧伤:“麻雀出来飞飞,里头还有乌龟…乌龟出来爬爬,里面有个娃娃…娃娃要干什么呢?娃娃要吃油炒饭…”唱到最后一句她们都停了下来,常彤念咯咯地笑起来,文仙和青钰的眼眶却都有些湿润。这童谣里一代代传唱的,是娃娃要吃油炒饭的简单愿望,又何尝不是她们每一个人,在各自漫长而曲折的人生路上,所执着追寻的、能温暖心肠的那一点油炒饭?无论是芯片还是战机,抑或是文字哲思,最终都通向这质朴的人间烟火。
窗外,秦淮河水静静流淌,载着桨声灯影,也载着此刻离愁与新生希望不舍昼夜地奔向远方。这座城市,似浸透水汽的苔藓,滋生着霉湿记忆也滋养着不息韧劲,女人们的生活,如同河底水草,缠绕着生长着,在每一次回眸与等待中,沉淀下属于她们自己的江苏味。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超越本身就是个假命题,只希望大家都有自己的安然。”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常福归,可敬的女人。”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江苏是最能让人感受到含蓄内核的地方,欢迎大家来旅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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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伽蓝寺在三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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