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椰苑

4、破茧欲出 一

　　他不搭理我，却转身坐下，专心致志地剥着手里的一颗白果，看样子公孙为了留下他解闷，给了他很多好处。

　　甚至连这个虚无幻境，也是个凝滞了时光的所在。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是九万高龄的……想想我大概真的算是一只神吧，或者神鸟？

　　小鬼那一脸坦荡更让我相信他其实完全知道该如何出去，我需要的仅仅是掌握套话的技巧。

　　面子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何况是对一个小孩子低声下气些，也应该不算丢了多少尊严罢。

　　当我们两个人都处于安静的状态时，虚无的周遭便愈发像了一个硕大的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连光都是虚儋而令人丧气的。

　　我十分婉转地用最能表达出一个女性对于小孩子的柔情的目光盯着他，看得他一哆嗦，手指里的果子倏忽滑落，便立刻归于无形。“你想干嘛？”一副捍卫自己贞洁的模样。

　　其实，我，对小孩子，真的，没有荼毒的想法的。

　　“你告诉姑姑，怎么才能出去，好不好？”我已经把姑奶奶降成姑姑了，这小子应该可以听出我的诚意了吧。

　　他瞪着我，半天不语。

　　“那，”我决定再退一步，“姐姐？”吃亏就吃亏罢，我大义凛然了。

　　“你真的想出去？”有松动的迹象。

　　诚挚地点头。

　　他很老成地叹息，“你现在真的有点困难。”

　　我很敏感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身材，难不成这里的出口是一个狭小的洞，而我果真如同公孙所说的那样，已经胖成肥鸡因而钻不出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了，“你睡了五万年，修为也跟着涨了五万年么？”

　　这怎么可能，我又没有练过那种睡觉就可以涨修为的功，换句话说，这种方法真的存在么？

　　“为什么和修为有关？”

　　他凝视着我，眼睛里太过纯粹，我竟然有些不敢直视。

　　“你自出生到成为神，历过几次天劫？”

　　“天……劫？”我苦笑，除了修炼了三百年到足够化为人形的那一次，好像还真就没有了，而那次平安度过的原因还是由于为了锻炼身体好给父神骑乘所以难得苦苦修行了一回。再后来跟在父神身边，受他的庇佑，哪里会有天雷什么的敢来劈我，不光修行懒散了下来，日子也是得过且过的模样。

　　然后父神归于混沌，员丘山的赤泉上神受托接管了我，折了他那里不死树的一根树杈给我，愣是开了一个结界，让我继续悠哉了好些年，以至于连天劫这种东西的存在都忘却了。

　　我愣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按我的年龄和该有的修为来看，实在是可以列为上神，然而需经历的天劫也足足得有三道，若是这层幻境结界一旦把我踢了出去，滚滚而来的天雷还不得把我烧成烤鸡？

　　小鬼的目光里写满了“怕了吧”的神情，令我心生愤慨无穷并感到了莫大的羞辱，竟然便脱口而出：“我会怕那劳什子的天劫，真是笑话！”话一出口，惊觉这同我一向惜命的作风完全相悖，却很难再说出反悔的言辞。

　　我大概是，这一觉睡得实在太过憋屈了罢。

　　小鬼盘膝坐着，发髻上的带子无风自动，镂空的麻鞋里，他圆圆的脚趾很有些可爱，配上他现在嘴唇微张的神情，不由得让我想起昔日别人送给我的那个水嫩鲜红且多汁的大蟠桃。

　　喉咙里又咕噜了一声，外面的世界，连美食都真的很诱惑，为了能出去，姑奶奶我拼了。

　　随后无日无夜的日子里，我开始了消失、迷路与被找回的循环往复，公孙没有再多说什么，其实他若是真的想拦着我，也根本不必用说话的方式来解决，我更乐得一个人在无际的苍莽中折腾，竭尽全力把忘却了的那些能耐拾捡回来。

　　若说这五万年真的是确然荒废了，但是跟在父神身边的每一年都可以折成两年来算，懒散固然是真的，耳濡目染却也是积少成多。虽是那段时间相较于公孙或那只凤凰洬巽而言诚然是短了很多，我也差不多该懂得知足常乐这个道理了。

　　我决定，要试试，再等五万年，我怕我会崩溃在这里。

　　想起赤泉上神给我折的那根不死树枝，突地灵光再闪，攀上公孙树，好脾气地和他要了一根枝子，想来公孙这么多年的修为，就算没有不死树那样可以展开结界，单增增运气也是好的。

　　这个，其实就是所谓的病笃乱投医。

　　我大义凛然且视死如归地走向虚空的出口，临到那处时却意料之中地感受到了怯意，这是自从睁开双眼后第一次看到除了公孙的树叶和小鬼之外的另一种活动的东西，莽白一片的虚无中，映出一圈圈的涟漪，涟漪的外面，便是如今我想去的地方。

　　小鬼一言不发地跟在我的后面，像是在为即将奔赴刑场的人送行，他一脸的苦大仇深，瞪了瞪那圈涟漪，“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出去？”

　　虽然够啰嗦，但看在这许多日他不辞辛苦地奔走寻找丢掉了的我的面子上，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是的。”

　　他抿抿嘴，“我听凡间的人都说，女子最急切的时候，多半是为了会情郎。”

　　如果我口里有水，我一定喷出去。“小鬼，你懂什么叫做会情郎么，或者说，你知道啥叫情郎么？”我笑眯眯地问。

　　他看着我，却不答话。

　　我转身继续去看那涟漪，思考着怎样才能痛下决心一气冲出。

　　“两情相悦的，才算吧？”后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终于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给打击没了，公孙究竟教了这孩子些什么东西！

　　“小鬼你给我记住，”我转身指着他，“我走了之后，你要向公孙要几本清心寡欲的书，修修道啊、学学堪舆什么的，说不定哪天他一高兴就放你走了，将来也是谋生的一门手艺，千万不要听他什么和合双修之类的鬼话，这是为了你好，懂么？”我真的很难得这样谆谆教导。

　　他盯了我，“和合双修是什么？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老气横秋地叹气，“孩子，不知道就对了，你还太小。”

　　他的眼睛里闪出一道轻芒，“要不，你就多住些年头，待我长大了，再教我？”

　　“想得美，”我点了他额头一下，触手很温暖，是这几日难得有的细腻感触，“你就老老实实地给公孙当小僮儿罢，姐姐很忙的。”

　　我用触碰过他额头的手指轻轻碰了下涟漪，它颤了一下，波光粼粼的，向虚无的四周扩散开去，“外头可千万不要是闹市，让别人看到我被雷追着跑，很没面子的。”

　　“公孙说了，外面当然是参嵎山。”他说，我凝神瞧着那圈涟漪，倒忽略了他话里的不对劲。

　　参嵎山么，很好，原来我却是依然在这里的，不过现在，倒真是期待着看到它的莽莽峻岭，原先认为的单调枯燥的景物，也铁定胜过这里万倍。

　　“那么，小鬼，后会有期罢。”我直接用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径直投入那涟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