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走向深渊 ...
-
夜,像一块巨大而厚重的黑丝绒,将整个城市温柔地包裹。从国贸大厦顶楼的“云顶”会所俯瞰下去,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汇成了一条条流光溢彩的璀璨星河。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繁华得不真实。
苏纬站在这片繁华的对立面。
她穿着自己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三年前买的黑色丝质长裙。裙子的款式已经有些过时,但料子是极好的真丝,在水晶灯下泛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她化了淡妆,试图遮掩住脸上的憔悴和苍白,又用一支旧的木簪,将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至少,体面一点。
可当她走进这间装潢得金碧辉煌、连空气中都飘浮着金钱气息的会所时,她所有的伪装,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这里的每一个人,从衣着考究的侍者,到谈笑风生的宾客,身上都带着一种她所没有的、松弛而优越的气场。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她,只是一个惶恐的闯入者。
一个穿着旗袍、身段窈窕的经理,微笑着迎了上来:“小姐,请问有预约吗?”
“我……我找陆嘉言先生。”苏纬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在打结。
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恭敬和热络:“原来是陆总的客人,陆总在天台等您,请跟我来。”
苏纬跟在经理身后,穿过长长的、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走廊两边挂着价值不菲的当代艺术品,是她只在画册上见过的名字。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她裙摆翻飞。
陆嘉言就站在露台的边缘,背对着她,正举着电话。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宽肩窄腰,光是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溢价百分之十五是我的底线,让他们的CFO直接跟我谈。另外,下午的尽职调查报告发我邮箱。就这样。”
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然后转过身来。
苏纬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很难用“英俊”来简单形容的脸。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线条冷硬,特别是那双眼睛,眼型狭长,瞳仁的颜色极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当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一层层剥开你所有的伪装,直抵你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和恐惧。
他就是那种,天生就该站在金字塔尖,俯视众生的人。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和电话里一样,低沉,冷静,没有温度,“你比我预想的,要准时。”
苏纬攥紧了手里的提包,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陆先生。”她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来了。”
陆嘉言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他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优雅地交叠起双腿,然后朝她抬了抬下巴。
“坐。”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邀请,更像是在命令。
苏纬迟疑了一下,还是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沙发很软,深陷下去,让她产生了一种更加渺?小和无力的感觉。
侍者端上两杯酒,一杯是琥珀色的威士忌,放在陆嘉言面前;另一杯是粉色的、点缀着玫瑰花瓣的鸡尾酒,放在了苏纬面前。
“尝尝。”陆嘉言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了晃,“这里的调酒师很有名。”
苏纬没有动。她不是来这里品酒的。
“陆先生,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她开口,声音干涩。
陆嘉言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不识情趣有些不满,但也没再坚持。他将酒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睛锁定了她。
“好,谈正事。”他说,“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他又一次,把这个充满了羞辱意味的词,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
苏纬的脸颊一阵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陆先生,在谈‘代价’之前,我想先让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
但她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商业计划书,也不是什么银行对账单。
而是一块用素色锦缎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她将锦缎一层层地打开,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最后,一块小小的、色彩斑斓的缂丝织品,呈现在陆嘉言面前。
那是一只蝴蝶。
一只停留在花蕊上的凤尾蝶。蝶翼的色彩,从幽蓝到翠绿,再到金黄,过渡得天衣无缝。在灯光下,蝶翼上的丝线泛着流动的、华丽的光泽,仿佛下一秒,这只蝴蝶就会振翅欲飞。它的翅脉、触须,甚至是翅膀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辨,精细得令人叹为观止。
整个天台,仿佛都因为这只蝴蝶的出现,而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嘉言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蝴蝶上。他那双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讶与审视的光芒。
“这是我织的。”苏纬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从养蚕、缫丝、染色,到上机织造,耗时三个月。一共用了一百二十六种颜色的丝线,织了超过十万次。它的成本,如果只算材料,不到五百块。但它的价值,你觉得,是多少?”
她没有等他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陆先生,你生活在云端,习惯了用数据和金钱来衡量世间万物。在你眼里,我的作坊、我的手艺,都是没有价值的、可笑的‘情怀’。”
“但今天,我把它带来了。我不是来求你施舍,也不是来和你做什么肮脏的交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的价值,是无法被量化,无法被估价的。它关乎时间,关乎心血,关乎一个民族上千年的审美与智慧。”
“它很脆弱,在这个时代,它确实濒临死亡。但就算它要死,也应该死得有尊严。而不是被你们‘嘉禾置业’的一纸通知,轻飘飘地抹去它存在过的痕迹。”
说完这番话,苏纬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和释然,也涌上了心头。
她把所有想说的,都说了。她把自己最后的尊严,像一面旗帜一样,插在了这片由金钱和权力构筑的领地上。
至于结果如何,她已经不在乎了。
陆嘉言长久地凝视着那只蝴蝶,没有说话。天台的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苏纬那条黑色的长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嘉言终于缓缓地抬起头,重新看向苏纬。
他的眼神,变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那份高高在上的审视和玩味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苏纬看不懂的探究。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只蝴蝶的翅膀。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要沙哑一些。
“苏小姐,”他说,“你成功了。”
苏纬一愣,“什么?”
“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陆嘉言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微笑,“不是对你这个人,而是对……你的手艺。”
“坐下来,我们现在可以,真正地谈一谈了。”
他指了指她面前那杯粉色的鸡尾酒。
“不过,在谈之前,我建议你,还是先把它喝了。”
“因为接下来我们要谈的内容,可能会让你觉得,比直接和我做交易,要……残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