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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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圆圆在山茶村很有名。
早在见到她之前，苗纹纹就多次从村里的其他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苗纹纹是乌甲家的养女，她温柔懂事，聪明可爱，大人们见到她总是喜笑颜开，说乌甲宝玉有福气，捡到个好女儿。而就在前一段时间，他们夸完苗纹纹后，话题就不自觉转移到了另一个名字上。
“——同样是收养，赤焰家那个就………”
那个人话还没说完就安静了。
那是个采茶的午后，村里的婶婶们都围在茶棚下，手里拣着嫩芽，嘴上也不闲着。但在提到“那个”后，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人清了清嗓子，有人突然开始专心挑茶梗，默契的把话题带了过去。
但苗纹纹已经听见了。
大人们的态度其实很微妙。苗纹纹年纪小，见过的人见过的事也不多，但她敏锐的感觉到，他们对石圆圆不是困扰，而是一种不理解。这其实不太正常。
村里的小孩很多，其中也不乏那些调皮到让大人头疼的孩子。但头疼是头疼，他们能理解孩子天性爱玩，精力多，又没有足够的自制力。所以就算是抱怨，也带着些“孩子嘛”的宽容。
但石圆圆不一样。
大人们提到她，更多是一种困惑。
就像看见一只混进鸡群的野猫，既不是家禽也不是野兽，让人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
这让苗纹纹感到好奇。当天回家，她就去问了爸爸，向来有话直说的乌甲宝玉沉吟片刻，最后拍了拍她的头，说等过两天忙完了，带她和威龙去赤焰家认识一下，她就懂了。
苗纹纹一边等着那天的到来，一边和村里人打听，得到了不少零碎的信息。
比方说，石圆圆是赤焰爷爷从山里捡回来的。比方说，她不会用筷子，至今在用手抓着吃饭。比方说，有人看到她趴在溪边，像动物一样直接喝水。苗纹纹眉毛微蹙，似乎想象不到应该怎样把这些信息整合到一个人身上。
所以在赤焰家见到石圆圆时，她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她长这样。
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在苗纹纹的想象中，"野孩子"应该是凶神恶煞的，但眼前的女孩脸颊圆润，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颗透明的蜜糖。大人们寒暄时，她就站在旁边，穿着干净的旧衣服，墨绿色的短发乱蓬蓬的翘着，不仅不吓人，反而有些可爱。
如果忽略掉那些细微的违和感的话。
乌甲宝玉和赤焰尘风说话的时候，苗纹纹就盯着她看。她发现石圆圆从不与人对视，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当她的目光落在他们几个陌生人身上时，眼睛里没有一点好奇，羞怯，或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只有一种动物般的直白：能吃吗？好吃吗？危险吗？似乎他们不是同类，只是她“可能的食物”。
所以一得到赤焰爷爷“不能吃”的指示，她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大人们说完话，她就跑的没影了，只剩下赤焰七星陪他们玩。
回家的路上，乌甲威龙还在嘟哝：“那个野人姐姐也太吓人了！”
但苗纹纹只觉得可惜。
可惜难得见一次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之后过去的两个月，苗纹纹跟石圆圆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甚至很多时候，她连石圆圆的人都没见到。赤焰七星说圆圆姐很少在家，乌甲威龙说她不在最好，省的她饿了就把所有人吃了。慢慢的，苗纹纹也放下了接近石圆圆的念头。
直到那一天。
她被村里的坏孩子堵住的时候，总是不见人影的石圆圆奇迹般地出现了。那或许是个巧合，又或许不是，但对苗纹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回家的夕阳下，她看着远处正满不在乎扑蝴蝶的石圆圆，心中确定了一个念头——
我果然还是想了解她。
*
苗纹纹开始频繁地去找石圆圆。
和之前一样，几乎每次都会扑空，但她并不气馁，而是学会了问爷爷，问星仔，问附近的村民，或者干脆从土地的痕迹来判断她今天在哪个方向。但即便如此，想要抓住一缕风的踪迹依然不是一件易事。
她第一次成功找到石圆圆，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从早上开始，星之谷就一直在下雨。雨丝细密地落下来，茶田里也弥漫起泥土潮湿的气息。苗纹纹打着伞，看见那个背影蹲在田垄旁边，已经不知道待了多久。
和大多数人不同，石圆圆并没有避雨的习惯。此刻她低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身上，雨珠顺着发梢滴落，她却浑然不觉，只目光专注的盯着地面，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苗纹纹走近，才发现她面前的泥水里躺着一只青蛙。
青蛙四肢大开，腹部微弱的起伏，它的后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伤了。
“圆圆姐？”苗纹纹轻声唤她，伞也跟着朝她倾斜，“你在看什么？”
石圆圆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戳了一下青蛙的腹部。青蛙抽搐了一下，没有力气跳开。
“它要死了。”石圆圆说，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只是在赘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苗纹纹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石圆圆本来也不需要回应。
她歪着头，又看了一会儿——苗纹纹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那只青蛙，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这个过程很漫长，直到一滴雨绕过伞的庇护，恰好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才终于转动了视线。
“它要死了。”她又重复了一次，像是想起了某个遥远的回忆般喃喃自语：“就像……”
就像谁呢？
苗纹纹等待着她的答案。但石圆圆最后只是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她抓住青蛙的脚，将它整个身体提起来，对着它张开嘴——
“——等一下，不要吃它！”
下一秒，她被一双温热的手抓住。石圆圆扭过头，就见苗纹纹把伞丢到一边，两只手一起抓在她的手腕上。
“为什么？”
石圆圆停下了动作，但并没有放弃，两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看不懂苗纹纹的表情，眼睛里的困惑纯粹而刺眼。
“输了，死了就会被吃掉。”石圆圆说：“被狼，被蛇，被土地。被我吃不是也一样吗？”
“因为……”
苗纹纹的嘴唇颤动，但她想不到一个足够令眼前人信服的理由。她下意识抓的更紧，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现在是下午，天空还并不灰暗。雨丝落在两人僵持的手臂上，顺着皮肉滑下去，也因此让苗纹纹注意到那手腕上泛白的旧伤。
细碎，密集，层层叠叠，像蜘蛛结的网。
不只手腕，还有手背、掌心、指节和胳膊。苗纹纹一一看去，居然连一块完好的地方都没有。石圆圆面无表情，任由她看，好像这具身体怎样和她没有任何关系。雨珠从她的额角滑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到地上，但她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像一块立在山间的石头。
“……圆圆姐。”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输了，或者……”苗纹纹顿了顿，似乎是觉得那个字眼太过沉重，“……或者，死了的话。别人也可以吃掉你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但石圆圆还是点头回答：“可以。”
“吃不掉的话，”她说：“就被吃。”
说完她再次困惑的看着苗纹纹，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产生疑问。
苗纹纹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从口袋里拿出油纸包的点心拆开，努力维持着平静，说话时喉咙却莫名发紧，“我们交换好不好？”
她把点心往前递了递，试探着说：“我给你点心，你不要吃青蛙了，好吗？”
石圆圆盯着点心看了片刻，接过的同时顺从地松开手，青蛙的身体掉在了地上。苗纹纹去查看，发现它已经不再动了。她将青蛙的尸体埋在了茶田里，捡起掉在一旁的雨伞，然后回头，想了一下，还是牵起了石圆圆的手。
那只手已经淋了太久的雨，凉的像是冰块。石圆圆安静地跟着她，两人在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穿过茶田，刚走到赤焰家门口，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赤焰七星站在那里，抱着一条干毛巾。石圆圆看了一眼，把毛巾扔给苗纹纹，自己钻进了浴室。浴室已经提前放好了热水，苗纹纹擦拭着头发，听见她在里面扑腾着水花，像只找到水塘的野鸭子。
苗纹纹愣了下，没忍住笑起来。
雨依然在下。
苗纹纹坐在赤焰家的茶室里，看雨滴连成线从瓦片坠落，形成天然的帘子，将远处的风景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绿色。赤焰七星坐在茶几对面，提着茶壶往杯子里注水。
“你是在哪里找到圆圆姐的？”他轻声问，将茶杯推到苗纹纹面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被别人带回来。”
“就在西边的茶田里。”苗纹纹捧着热茶，拇指摩挲茶杯的纹理，“……她在看一只青蛙。”
赤焰七星顿了顿。
“这样啊。”
他没有追问，只是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旁边的空位。茶室里缄默无言，只有雨在啪嗒啪嗒打着屋檐。不一会儿，换上干衣服的石圆圆走进来，领口歪歪扭扭，显然是自己随便套上去的，袖口还沾着水渍。
“星仔，”她说：“我饿了。”
赤焰七星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此刻连表情都没变，只是站起身，抬手将她的衣领拉正，“你先喝茶，我去拿吃的。”
石圆圆“哦”了一声，利落的抓起桌上的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还有些烫，味道微微发苦。但她似乎没什么感觉，不像在品茶，倒像是在完成某个交给她的任务。等茶杯空了，她就找了个离屋檐近的地方席地而坐，表情安静地望向屋外。大雨之下，一切都模糊不清，但她的目光始终凝在某一个点上，仿佛穿过了雨幕，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
苗纹纹往同样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茶田，和远处朦胧的山影。
她忽然感到好奇。
【在这个人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