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归一》谩有鸢

1、第 1 章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六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咨询室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逸轻轻调整了一下领口，确保自己的白大褂领子平整地贴合在衬衫上。
　　他翻开新来访者的资料表，指尖在"宋辞南"三个字上停顿了一秒——这名字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郁美感。
　　"请进。"听到敲门声，谢逸用惯常的温和声线回应。
　　门被推开的速度很慢，仿佛来人在做最后的心理准备。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站在门口，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把手。他比谢逸想象中要高挑，校服裤腿明显短了一截，露出骨节分明的脚踝。
　　"宋辞南同学？"谢逸放下资料表，微微一笑，"进来坐吧。"
　　少年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头。那一刻，谢逸感到一丝异样——这个男孩的眼睛太亮了，像是把所有的光都锁在了瞳孔里，亮得几乎有些病态。
　　他走进来的姿态很别扭，背挺得过分笔直，像是刻意在维持某种尊严。
　　"你可以把书包放在那边。"谢逸指了指角落的衣帽架，"然后选一个你觉得舒服的位置坐下。
　　" 宋辞南没有放下书包，而是抱着它坐在了长沙发的最边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谢逸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有几根手指边缘还有撕扯过的痕迹。
　　咨询室陷入沉默。谢逸并不着急，他拿起玻璃水壶，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宋辞南面前的茶几上。水面微微晃动，映出少年变形的倒影。
　　"为什么来这里？"谢逸问，声音放得很轻。
　　宋辞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盯着那杯水，突然说："他们说我有病。"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谢逸拿起记录本，钢笔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下："谁说的？"
　　"班主任。心理老师。我爸妈。"宋辞南报出这些称谓时，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他们说我不正常。"
　　谢逸写下"自我认知与外界评价存在冲突"，然后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少年终于抬起头，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直视谢逸。
　　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将他的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
　　"因为我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谢逸的钢笔在纸上写下"单恋创伤"，墨水微微晕开。
　　他保持着专业而温和的表情："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宋辞南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谢逸这才发现，褪去阴郁表情的少年其实有一张相当好看的脸。
　　"不能。"宋辞南说，眼睛直视谢逸，"至少现在不能。
　　" 谢逸点点头，没有追问。他见过太多用沉默筑墙的来访者，知道什么时候该推，什么时候该等。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喜欢这个人多久了吗？"
　　"一百七十三天。"宋辞南脱口而出，随即像是意识到这个精确数字暴露了什么，耳尖微微泛红。
　　谢逸在纸上记下"情感投入度高，具备明显的时间概念"。他继续用平稳的语气询问："这段时间里，你和这个人有过接触吗？"
　　宋辞南摇摇头，目光落在谢逸的白大褂领口："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所以你是在暗恋？"
　　"不是暗恋。"宋辞南突然激动起来，手指绞紧了书包带，"我知道他的一切。他喜欢喝黑咖啡但总是加太多糖，他看书时会不自觉地咬下唇，他心情好的时候右眉毛会比左眉毛挑得高一点..."
　　谢逸的钢笔停在纸上。这些细节太具体了，不像是对陌生人的观察。
　　他谨慎地问："这个人是学校的老师吗？"
　　宋辞南的表情突然变得警惕，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他猛地闭上嘴，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无论谢逸如何引导，宋辞南都保持着固执的沉默。
　　他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盯着谢逸看，目光如有实质，让谢逸的后颈微微发烫。
　　"时间到了。"谢逸放下钢笔，"我们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宋辞南站起身，动作快得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但在门口，他突然转身："谢医生。"
　　"嗯？"
　　"你觉得...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是病吗？"少年问这个问题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逸。
　　谢逸思考了几秒，选择了一个专业而中立的回答："情感本身没有对错，关键在于如何表达和处理它。"
　　宋辞南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嘴角微微下垂。
　　他离开时轻轻带上门，没有说再见。
　　谢逸长舒一口气，低头看记录本。除了基本信息，他几乎没写下什么实质内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咨询过程中，他无意间在纸上画了无数个小点——那是他的钢笔在不自觉地点触纸张。
　　他合上资料表，在上面标注"初步判断：情感固着，需进一步观察"。
　　在归档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把这份档案放在了"需重点关注"的抽屉里。
　　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更响了。谢逸走到窗前，看见楼下一个瘦高的身影正走出心理中心大门。
　　宋辞南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骑车或走向公交站，而是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抬头望向咨询室的窗户。
　　谢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那道目光。等他再看向窗外时，少年已经不见了，只有梧桐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接下来的九次咨询，宋辞南的表现如出一辙：他准时到来，坐在沙发边缘，用那双炽热的眼睛盯着谢逸看，却几乎不说话。
　　谢逸尝试了各种方法——绘画治疗、沙盘游戏、自由联想——但少年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固执地守护着那个"不该喜欢的人"的秘密。
　　唯一的变化是，宋辞南开始带一些小东西来：一朵压扁的野花，一张写满数学公式的纸条，一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
　　他总是把这些东西放在茶几上，然后期待地看着谢逸，像是在等待某种解读。
　　谢逸把这些行为理解为青少年隐晦的情感表达，一一记录在案。
　　第十次咨询结束时，谢逸决定终止这个毫无进展的案例。
　　"宋辞南，"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带情绪，"我认为我们的咨询关系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我建议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突然打断他，声音比往常都要清晰，"你想转介我给别的医生。"

　　谢逸微微吃惊——他确实正在考虑这个方案。
　　"不必了。"宋辞南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逸。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反正等我成年，你就不能再用医患关系拒绝我了。"
　　谢逸手中的钢笔一顿，一滴墨水落在记录本上，晕开成一个黑色的小太阳。
　　等他抬头时，宋辞南已经走到门口。
　　少年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那个带着虎牙的笑容："再见，谢医生。很快会再见的。”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让谢逸的心脏莫名漏跳一拍。
　　他低头看那个墨点，发现它正好落在宋辞南的档案照片上，遮住了少年半边脸，像是给他戴了一个黑色面具。
　　谢逸将这份未完成的档案锁进抽屉最深处，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青春期孩子的偏执表现。
　　但那天晚上，他在梦中看到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却记不清梦的内容。
　　三年后的暴雨夜，当谢逸在停车场看到那个靠在车边的身影时，那双眼睛从记忆深处浮上来，亮得一如往昔。
　　雨水顺着宋辞南的下颌线滴落，白衬衫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青年已经长开的肩线
　　。
　　他比三年前高了大半个头，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唯有眼神依旧炽热，甚至更加肆无忌惮。 "谢医生，"他直直看着谢逸，声音低沉了许多，却带着同样的固执，"我成年了。"
　　雨声很大，但这句话清晰地刺入谢逸的耳膜。
　　他突然明白了三年前那个少年眼中燃烧的是什么——那是时间也无法浇灭的执着，是经过一千多个日夜的沉淀后，愈发纯粹的情感。谢逸握伞的手微微发抖，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在水帘后面，宋辞南的笑容渐渐扩大，露出那两颗熟悉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