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噩梦 ...
-
她走在这冰天雪地里,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干涸,眼泪也随之流尽。
还是生平第一次这样悲伤难过。
她身形狼狈,步伐颠簸,像是在黑夜里飘摇游荡的索命恶鬼。
远方有火把亮起,她隐约之间仿佛看见了秋月,她朝火把的方向前进,疲惫袭卷全身,迅速将她击垮。随后便直直栽倒,昏死过去。
最后的视线是无尽的大雪,随即便落入无尽的梦魇。
在梦中她再次见到了谢迟。
此时少年身负霜雪,倚马斜阳,长剑沾血。
在一片杀伐萧瑟之中,他意气风发,大胜归来,连霜雪都压不住他的得意忘形。
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无数的欢呼与掌声。
他被簇拥包围,纵马长街,一呼百应。
耳畔又浮现起那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眼前蓦地模糊起来,她突然就看不清他了,她抬手去揉眼睛,才恍然发觉是泪水。
然后便是汩汩而涌怎么也止不住的鲜血。
他倒在这片曾经为之战斗过的用血汗浇灌的土地上。
身经百战,刀剑加身,大雪崩塌都没能取他性命,最后却死在了阴谋算计中。
死于人心的变幻莫测,死于被权势侵蚀的信任。
在最寒风盛雪的凛冬,再也没能迎来自己的开春。
谢迟啊,这一生太过仓促。
像是遽然逝去的流星,绚烂一时,短暂一世,随后便是长久的孤寂的永夜。
从年少成名到英年早逝,贯穿他一生的是权势也是忌惮。
便是死亡,也是从容赴死。
得之权势,失之权势。
战于霜雪,埋于霜雪。
这时一片雪花落到她的手中,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她不由握紧双手,随后雪花便化于手心。
她闭上双眼,像是在虔诚的祈愿。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无论是意气风发的你,还是失意落魄的你。
最后模模糊糊醒来之际,她看到了阳光和雪晴,风声也停息。
像是一场迟到的正义。
秋月见她醒了便上前端来汤药。
汤药很苦,第一次眉都没有皱一下便喝完了。
她的声音还是微微泛哑,“我哥哥他找到了吗?”
秋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公主还是先养好身子吧。”
沈宿雨垂下眼睑,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外面天光放晴,雪色消融。
她走在院子里,看一院的枯寂败落。
光影交错之间,只道世事无常。
原来人生是一场苦别。
她想到了谢之桃和李观砚,如今谢家失势,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局势涌动,波云诡谲,来年开春又会说怎样一幅光景呢?
谁又能料到呢?
*
当谢迟的死讯传回上京城时举国轰动。
在将近年关时,竟传来这样一个噩耗。
皇上下令这七日举国上下为其吊唁。
天下大丧,举国同哀,禁宴饮,禁娱乐,禁喜事。
想来他想让天下记住这样一位鞠躬尽瘁为国为民的将军。
定远侯府上下一片凄哀之色。
纸钱似大雪纷纷洒落。
李观砚来到凤栖宫时,正逢婉禾端着药碗出来。
“我母后她……”
婉禾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她伤心过度,眼下喝了药已经睡下了,殿下改日再来探望吧。”
定远侯与其夫人早死,谢迟是谢之桃抚养长大的,早已视为己出。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如何能不伤心。
李观砚静默良久,然后转身离去。
他开始反思自己,如果他没有放沈宿雨走,或许两国之间不会那么快开战,谢迟也不会死亡。
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
走在回府邸的街道上,他神情恍惚,内心涌上酸楚的陌生的凄凉。
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难过,而是缓款的,夹杂在呼吸里的阵痛,每分每秒,像一直被一百只小虫子蛰。
不是钻心剧痛但也刻骨铭心让人难以忽视。
可能是因为此刻他还没有真正的意识到,什么叫做生死,什么叫做永别。
所以连痛苦也是格外温和的。
可能直到有天他去相留醉喝茶,照例坐在靠窗的桌前,照例上了两盏茶,在看到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时,他才会懂得。
又或者是又是一年初雪,他在凤栖宫赏雪,灯火阑珊之处,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孤身一人。
可能连一场雪都能激起他内心的雪崩。
在上京城所过之处,大街小巷,皆有他的影子。
儿时一起玩耍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清晰鲜明。
于是在自己察觉之前,便先泪光闪烁。
他与谢迟自幼一起长大,早便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参与了,融入了对方的生命。早便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于是泾渭也难以分明。
世人千万,好友三四,知己一二。
却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谢迟。
他回到东宫时,发现院子里派人栽的那棵梅树已经谢了。
太匆匆。
他突然就很想喝酒,把自己灌醉。
这样痛苦和彷徨便都追不上他。
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以后再见沈宿雨又是何种情景呢?
连逃避都是一种痛苦。
他在自责中获得一丝诡异的快慰。
风雪无常,在夜里又下了起来。
而沈宿雨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沈清颂找到了,只不过找到的是尸体。
沈宿雨呆呆的立在风雪中,连哭泣都不会了。
尽管已经设想过这种情景,此刻直面仍然带来难以忽视的哀恸。
原来权利的斗争竟这样残酷,视人命如草芥。
没有赢家,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
沈宿雨痛苦地闭上眼睛,带上沈清颂的尸身返回王都。
这是她度过的最漫长,最难忘的一个寒冬。
叫她不能忘却,也不敢忘却。
大雪纷飞,在月色下摇曳生姿,若隐若现。
一点都不美,沈宿雨心想:她以后都不要再喜欢雪了。
她带着满身的孤勇无助,独自踏上征途。
她看不清楚前方,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前进,必须要做点什么。
未来远比这风雪更要飘摇不定,变幻莫测。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风雪笼罩下的时候,一切都暧昧不明。
有人长眠于此,有人折心于此。
这次战争,双方都折损了一名大将。
世人都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明明战局还没有完全扩展开,还没有到真正兵戎相见,正面相接的时刻。
就传出如此噩耗。
这次战争,攻打南初国是假,借机除掉谢迟才是真。
上京城他不方便下手,而这见血封喉,刀剑无眼的战场便是最好的阴谋酝酿场。
所有刺杀都可以被精心伪装成意外。
真是难为他如此大费周章。
或许连最开始将她与谢迟的赐婚都是阴谋的一环,又或者是阴谋的开始。
或许真正迷人眼的不是风雪,而是权势。
或许连谢之桃也不知道,此枕边人已非彼枕边人。
他手握屠刀,生杀予夺,最薄情寡义。
那是利欲熏心之后披着人皮的恶鬼,等待着时机合适的猎杀。
一路风雪匆匆,在踏入王都的那一步,她的心竟微微震颤起来。
这里又在酝酿怎样的风暴呢?
王位之争,自古腥风血雨,手足相残。
谁又能保证沈清颂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一路上无数猜测揣度,不怀好意的目光黏腻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恶心。
可能在他们眼里,她是权柄,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是用来联姻巩固地位的棋子,却独独不可能是沈宿雨。
她是没有灵魂,没有个人意志,任人摆布的玩偶。
在掌握权势之际迅速被权势反噬,此后将这份“残忍”延续下去,她开始翻云覆雨,利用权势操纵人心。
于是一个又一个“沈宿雨”诞生。
可她注定不是,也不想成为那种人。
在面对沈清颂的死亡时,众人神色各异,心怀鬼胎。
连死亡都被加之在权利的筹码之上。
于是大家面对死亡不再是畏惧退缩,而是炽热疯狂。
说不清是人是鬼。
她见到母后时,她伤心欲绝,哭得昏天暗地。
谁都没有想到母女再见会是这副情形。
沈宿雨走上前去,无声的安慰她,不知道她是失去儿子更难过,还是失去一个可以争夺储君之位的儿子更难过。
亦或者是两者皆有。
她握住她的手,“以后咱们母女俩在这深宫里面可就难了。”
沈宿雨亦回握住她,她明白她的艰难,挣扎与抉择。
也明白她作为皇后的无可奈何与身为母亲的痛苦煎熬。
处在权势中心,便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她用力抱住她,尽量给她宽慰安心。
哭吧,哭过之后就好了。
“你要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今没人能护着你了。”
沈宿雨垂下头,不作言语。
关心是真的,无奈也是真的。
这可能是在她的认知里,她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结局。
立场不同,观点不同,沈宿雨没有什么好反驳她的。
可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母后她确实是对的,确实是为了她好。
她陪她说了会儿话,又喂她喝了补药,随后她便有点乏了。
她起身告退,更深雪重,她在偏殿睡下。
她躺在床榻时,久久不能入睡,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她。
乍然回到故土,她还有点不适应,一切像梦一样,仿佛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便会消失。
如果这一切是梦的话,应该是一场噩梦吧。
心心念念的回到故国的机会却是由无数阴谋与鲜血构成。
她倒宁愿这是一场梦,随着她的醒来,这一切便会结束。
她愿意去继续当那个合格的傀儡公主。
如他们所愿。
嫁给谢迟,巩固政治。
只愿他们能逃脱命运无常的制裁。
或许谢迟还是会死,至少沈清颂能活下来。
假设的事,不存在的情况,谁又能说得准呢。
可是这终究是现实,不是梦。
因为她很痛,做梦是不会痛的。
想着想着,她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