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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拾陆 ...

  •   遇见一夕海棠,对于刀无极来说,是一场十足的意外。
      细细密密的雨下了一天后,天色终于清朗起来,烟雨蒙蒙的山林也逐渐变得明净。山路两侧斜倾蔽天的竹经过一番洗礼,更显得青翠欲滴,偶尔有水滴从叶上滑落,传出一声清响,柔和的润入地面。
      刀无极沿着布满青苔的山路走在的苍翠静谧的山谷里,林风徐徐,吹面不寒,送来一阵阵清爽凉意。
      此地人烟稀少,风景清幽,是他常来静心之所。
      然而,一股突如其来的凶煞之气却将这一切宁静击碎了。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强大力量,从天上猝然坠落,让整个世间都为之震动。
      刀无极心中顿时骇然,锁紧英气的眉宇,眼光一厉,本能地向着从天而降的煞气击出一掌,但就在出掌的刹那间,他却又猛然收回力量,不仅收回,还将真气迅速散开。那股煞气被真气所阻,减慢了坠落的速度,飘浮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向着刀无极降落下来。
      刀无极素来沉着的脸上也本能地露出一丝诧异,因为那可怕的坠落之物,竟然是一名昏迷不醒的女人。
      怀中的女人虽然称不上绝美惊艳,但也极其标致,清秀的五官给人一种温柔娴雅之感,只可惜当下脸色惨白,神色凄楚,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很难想象,那种强大到可以吞噬尘世的力量,竟然是从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准确的说……刀无极的视线移向女人微微凸起的小腹,他能感觉到其中的煞气在恣意弥漫,完全不受外界的控制。
      祸胎。
      刀无极再度拧紧了眉。胎儿似乎能够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煞气越来越重,让怀中昏迷的女人开始疼痛的抽搐。
      凶气翻腾,似是要让苦境天崩地裂,但在可怖的暴戾背后,刀无极能感觉到胎儿此刻的惊慌与恐惧,就好像一只被猎人围剿的野兽,故意露出獠牙,发出慑人的吼叫与悲鸣。
      刀无极忙收敛了思绪,将身体松懈下来,神色如常地注视着女人小腹间透出的阴暗。随着他气势的缓和,胎儿剑拔弩张的戾气也慢慢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让刀无极哑然失笑。这简直就像哭闹的孩子被大人安抚了一样,又委屈又怯弱。
      怀抱着这一双奇异地母子,刀无极暗暗揣度,山谷两侧悬崖壁立,地势陡峭,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跌落呢?她身上并无外伤,不像被歹人推落。悬崖又险峻异常,一个有身孕的弱女子绝不会跑上去游玩,因此失足更是不可能。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尽!
      至于自尽的原因……刀无极定定看着女子隆起的小腹,胎儿散发的煞气随着他的目光卷舒,似乎在以这种方式表示认同,气息中透出的委屈和无辜让刀无极心口作痛,仿佛有一根弦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毫不犹豫横抱起了怀中的女人。
      之前曾多次来过这处山谷,刀无极对周遭环境比较熟悉。他就近寻得一处山洞将女人放下。女人的身体冷得吓人,模样极为虚弱,刀无极在洞口处斩了些许树枝,于山洞中生起了火。似乎是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昏迷中的女人轻轻嘤咛一声,眉间稍微动了动。
      但这对于女人当下的情形来说,作用只是九牛一毛,如果不尽快找郎中医治,只怕凶多吉少。刀无极看她身体羸弱,如若再让她承受颠簸之苦只怕会出人命。幸好此地人迹罕至,洞里又有火光,不至于受到野兽侵袭,算得上安全,他此刻出谷寻医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刀无极打定主意后走出山洞,哪知他刚一出去,就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戾气涌动,在山谷中四溢开来,宛如看不见的岩浆在迸发,铺天盖地。女人的呻吟声随之断断续续,凄厉刺耳。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变得不安了呢?刀无极凝紧眉,思忖了一瞬,从袖中摸出一管竹笛,抵在唇边吹响。
      悠悠笛声犹如天籁之音,清越动听,让人觉得像是有一条涓涓细流淌过心田,像是有一阵清新的凉风吹拂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一轮皎月洒下淡雅的蟾光笼罩周身,顷刻便心清神宁了。
      这管竹笛原本是梦如嫣的,曲子也是由她所作。当年梦如嫣与刀无极成亲后,见丈夫总是忙于天下封刀的事务,担心丈夫心神劳累,除了每日在饮食上精心照料外,还费心谱写了一首《清平乐》曲子。此曲舒缓悦耳,让人觉得清净空灵,心旷神怡。
      后来一晚,刀无极在书房中忽然听到窗外笛声清越优美,起身推开了轩窗,只见妻子伫立在庭中花间,风吹衣袂飘然,背对着自己正吹奏着一曲竹笛。凉月洒下素雅的清辉,为她漫上了一层皎洁。
      听闻启窗声音,梦如嫣放下笛子,转头看向刀无极,一双眸子在月夜中盈盈发亮,似有波光流转。刀无极走出书房,来到梦如嫣身旁,从她手中接过竹笛,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音孔。梦如嫣温软的掌心覆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
      “夫君,我来教你。”
      她这样说着,月光映照下莹然如雪的脸上泛起了嫣然笑意,温婉而柔暖。
      刀无极原本没有学习吹笛的意愿,但既然梦如嫣有心教,他亦没有拒绝的必要,便在一边随意听着。然而,御天龙族虽然刚猛好战,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却是极高的,这一点连悦神圣族都自愧弗如。刀无极不过吹奏几次,造诣就足以胜过梦如嫣。以致起初明明是梦如嫣想吹笛给刀无极听,到后来却变成了每晚刀无极在月下凉亭中吹笛,梦如嫣坐在他身旁托着腮聆听了。
      这在当年的天下封刀,也算是一景。
      直到后来梦如嫣去世,梦如芸取而代之。
      刀无极已经有多年没有吹过笛子了,如今也不会再有一个女人用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凝望着他,无言地去聆听笛声。但梦如嫣的这管竹笛却一直被刀无极习惯性地带在身上,没想到多年后居然发挥了关键作用。
      一夕海棠清醒后立即感觉到腹中剧痛,邪气纵横,痛苦难当,迫使她不断呼痛,汗水从额头上不住渗出,一滴滴淌下。就在她痛不欲生的时候,一曲清雅的笛声忽然悠悠传来,腹中的胎儿在旋律的安抚下竟然恢复了宁静,乖巧到不可思议。
      一夕海棠挣扎着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出山洞,抬眼,看到一个男人伫立在林间吹奏着一管竹笛。明明是魁梧霸气的身影,却演绎着优美细腻的乐曲。可偏偏这一切落入一夕海棠的眼里,竟不觉得有任何违和之处,反而感觉到一种猛虎细嗅蔷薇般的美好。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刀无极放下竹笛,回首看向一夕海棠,用沉厚的嗓音说:“姑娘,你醒了。”
      “是你救了我?”一夕海棠看着面前英俊威严的中年男人,清秀的脸上依旧苍白如雪,蹙起的眉间充满了愁怨凄苦。
      刀无极道:“我只是路过此地,发现你昏迷在崖底。”
      一夕海棠咬了咬下唇,继而苦笑:“无论如何,我都该感谢你。”
      她脸上绝望的神态印证了刀无极的猜测,刀无极皱了皱眉,问:“观你形象,似乎六甲在身,为何在此寻短?”
      一夕海棠迟疑一下,艰涩地说,“抱歉,此乃我的私事,告辞。”说着便上前几步,与刀无极擦肩而过。
      刀无极转身注视着她的背影,说:“你身体虚弱,必须多加休息。”
      “无妨……”一夕海棠才说完“无妨”二字,就感觉到浑身无力,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当即又跌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刀无极走上前,将她扶起来,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的女人身子软得吓人,气若游丝。这般模样还妄想逞强,简直就是故意要一尸两命。
      当真是不可理喻。
      一夕海棠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睁开双目,浑沌之中首先看到的是熹微的火光,暖腻又充满了希望。待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后,她才看到刀无极手持树枝,端正坐在篝火旁,正安静地摆弄火堆。
      察觉到她醒了,刀无极放下树枝,起身将方才郎中留下的药汤端了起来,走到她身前道:“你身体太过虚弱,把这碗药喝下去。”
      声音在山洞中荡出了些许回音,一夕海棠闻言凄然一笑,转过了头,“我不需要。”
      刀无极将药碗放到地上,说:“你不顾自己,为要卫腹中胎儿着想。”
      胎儿……这两个字让一夕海棠的心像被针尖猛刺了一样疼,海水般的苦涩浮上喉咙,她忍不住凝了凝眉,眼中现出泪光,喃喃地说:“他……不该降临在这人世间。”
      刀无极心中猛然一凉,却还是神色如常地劝道:“看你模样,不像是为了一场情欲而不愿负责的母亲,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一夕海棠拼命抿了抿因为哽咽而颤抖的嘴唇,许久,才舒了口气,回身看着刀无极,问:“你可知他父亲是谁?”
      “我当然不知。”
      “太学主……”
      “死神?!”听到太学主这个名字,刀无极也不禁惊诧。
      自弃天帝之后,太学主可以说是当下苦境最可怕的敌人。太学主是昔日学海无涯之主,学识渊博,武功盖世,造就儒门一干英才,就连三教顶峰之一的儒门龙首疏楼龙宿都曾受过他的教诲。如今太学主接触了《死国年纪》,继承了死神之力,被誉为新任的死神,实力更是不可一世,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令素还真等中原正道呕心沥血,甚至连天下封刀也为他费尽心神。
      刀无极暗想,难怪一个小小的胎儿会有这种骇人的力量,他竟然就是死神之子,新的死国之神。而眼前这个羸弱的女人,竟然就是能够动摇死神意志的神女。
      胎儿的煞气微微浮现,因为太过舒缓,连一夕海棠也没有察觉,但是刀无极清晰地感觉到了。
      死神之子。刀无极不知道他们的相遇是一场偶然还是宿命的捉弄,但他想保护这个孩子。这是一种锥心刺骨的执念,他不希望这个孩子死。
      一夕海棠在刀无极执着的劝说之下最终还是服了药,身体略有好转后,刀无极便护送她离开了山谷,却在路途中听闻太学主进击鹿苑的消息。
      一夕海棠决意赶往鹿苑,阻止太学主再造杀孽。刀无极暗想以太学主现在的作为,怎么可能凭她一句话就放下屠刀,一夕海棠未免太自不量力。然而看一夕海棠固执的模样,他也知道劝阻无益。执着这种东西就好像一朵艳丽的罂粟,蛊惑着人做扑火飞蛾,哪怕被焚为灰烬也心甘情愿。
      为阻止太学主的恶行,刀无极陪同一夕海棠前往了鹿苑。理所当然地与太学主有了一战。
      这是刀无极第一次直面太学主。传说中的新任死神并没有刀无极想象中的相貌狰狞,他一袭玄衣,白发披散,巍然而立,笑意倨傲,周身并没有太多出身儒门的文雅庄重,反倒透出逼人的霸道与张狂。
      他们都是当世的高手,劲招对峙,足以撼动天地,但两人都不想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数招过后均收了手,太学主以一览众山小的傲然望眼刀无极,说:“能与我过招的刀者,你是第三个。”
      连在邪天御武面前都能泰然自若的刀无极必然不会在意太学主的嚣张,但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使是对敌人,也不会表现出任何不恭,态度始终不卑不亢,颇具大家风范,“不知两位先驱是谁?”
      太学主扬眉笑道:“你们之间有相遇的宿命。”
      这一句话,像一块石头,在刀无极的心湖中激起无数浪花,层层涟漪中映出某些人的影子。
      太学主离开时留下了话语,说他日要再与刀无极一战。
      但很可惜太学主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死神灭,罗喉生。
      纵然掌握了死神的神力,太学主终归还是败在了苦境正道手中,霸业转眼成荒土。百姓们在高呼邪不胜正的同时,也不得不关注起那位死而复生的上古枭雄——武君罗喉。
      当世的人们不曾亲眼领教过罗喉的残暴,因为未知,所以恐慌便会加倍疯长,谁也不了解这位暴君将会带给苦境怎样的浩劫。
      比起太学主被诛的消息,显然重生的罗喉更能引起刀无极的重视。昔日暴君复生,那么曾与刀无后一起斩杀他的天尊皇胤是不是也该现世了呢?
      天尊皇胤,御天刀龙,他们的存在带给刀无极的痛苦就像钉子生生扎进骨肉里,拔不出,痛不止。
      太学主死亡时,一夕海棠正住在刀无极建在天下封刀外的小筑中休养。刀无极以为一夕海棠得知太学主被诛的消息后会很难过,他看得出这个女人对太学主是动了真情的。但一夕海棠只是怔怔的发了许久的呆,眼里没有泪水,空洞洞的如同一片雪原。
      体内的灵魂好像一下子破碎了,被风涤荡个干净。
      过了很久,一夕海棠的手才缓缓地抚上自己凸起的小腹,喃喃的,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只要除去这个孩子,以后就再无死神的存在了。”
      在这一刹那间,刀无极的身体僵住了,剧烈的痛苦如刀子向他逼来,像要将他的心割裂,割裂得血淋淋。袖中的指尖不住颤抖,被狠狠握成了拳,半天才松开,掌心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划痕。
      他努力不让声音发涩,说:“幼儿无辜,岂能如此残忍?”
      一夕海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死神之乱,苍生遭殃,如果未来再度造成这样的灾劫,对世人岂不更加残忍……”
      背负恶名,获罪于天,那便是该死的,甚至连至亲至爱的人都盼着你死!
      刀无极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那些不堪的,永不覆灭的记忆好像海水一样,一浪一浪渍着他,又冷又痛,似是要把人逼疯。
      母亲嫣然的笑容,母亲温柔的眉目,母亲回避的视线,母亲惊惧的指尖,一幕幕,充斥着刀无极的脑海。
      耳边不停回响着邪天御武的话——“六爪罪龙,他们都盼着你死!”
      他的命,究竟是谁给予的,他的罪,又是由谁定夺的?
      “只因为他是死神之子,所以就该死么?你如何肯定他一定会带来灾劫?”刀无极拼命镇定着心绪,不让嗓音发抖,“恶名并不是他想背负的,宿命也不过是世人强加给他罪名,你是他的母亲,也不相信自己孩子,也希望他死吗?”
      一夕海棠抬眼,怔怔地看着刀无极,良久,侧过了头,看不到她此时的眼中是否满是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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