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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农民军攻入虹桥县 周胜仙化身越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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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知微的起义部队攻入虹桥县时,李高扬和光美刚接乔二出来。
从昨晚起,虹桥县就在下雪。本就没晴过的天愈发阴沉,百姓闭门不出,官府也少有人在。鲁奇将他俩送到门口,面容十分疲倦,大概熬夜苦读久了,精神气不比之前。
他们站在官府门前,望向荒凉的长街,一片片雪花积在地上,虹桥县再也看不见原本的模样。李高扬无端不敢踏足这片雪白天地,只能试图和鲁奇搭话:“喂,你什么时候走?”
鲁奇无奈笑道:“问过几遍了。快了,快了。”
李高扬笑笑,又问:“考中了,能去哪?”
光美和乔二也好奇地看向鲁奇。
鲁奇踱步,道:“不知道。但若是打点得当,估计能去省城当差。我想叫家里人替我寻一份清闲的差事,好在省城里继续备考,再考到京城去,做京官。虽然看现在的动静,还不知到了那时,京城在谁的手里,我又是给谁当官呢。管他呢,我只管先学着,不去想那些。”
光美摇头,模仿着戏腔,唱道:“我看那小小贼寇,兴风作浪,不值一提,待咱们把刀一举,定能把他们打滴落花流水~”
一阵大风吹来,乔二瑟缩一下,光美见状,又道:“哎呦,不跟你们瞎扯了,我俩可要先走了。”李高扬忙道:“我也走,我也走,鲁奇,你先回去忙吧。”
三人行至乔剃头家附近,见街头站了个撑伞的窈窕女子,乔二顿了顿,朝那女子走去。其余两人只跟她过去。
到了近旁,女子将伞轻轻抬起,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俏脸。她与乔二面容相近,只是更温婉漂亮,正是乔大姑娘。
两姐妹久别重逢,却无人感到欣喜。寒暄两句话后,四人默默在街上行走,李高扬的头上、眉上都积了雪。他觉得尴尬,想请辞,却连请辞的时机也找不到,几人一路不停,竟一直走到林家的小侧门,李高扬以前常来的。
李高扬小声问光美:“怎么到这了?”
光美道:“乔二不想回家。”李高扬问:“那怎么来这?”光美“哦”了一声,道:“忘跟你说了。她姐姐嫁人了,给林家的家丁当续弦,不再给田猪干活。”
侧门口站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见这一行人,喊了声“妹子”。乔二“哎”了一声,乔大姑娘快走几步,嘴里道:“哎呦,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冻着了算谁的?”
还不等丈夫回话,她回头看向乔二,又忍不住说:“你说说你也是,我还忘了数落你了。你干的是什么事,好在天殊那边莫名松口放了人,不然你这辈子可就完了。家你是回不去了,还好有我们收留你。还不快谢谢你姐夫。”
乔二道:“谢谢姐夫。”
光美对于此,颇有些看不惯。李高扬按下他蠢蠢欲动的手,笑道:“不知姐夫怎么称呼?”
“叫俺老佟就是了。”
李高扬道:“哦,说来也巧,这林家我常来,我跟贵府的王大,打小就认识,他常领着我来玩。不知你们熟不熟?”
老佟姿态更恭敬了些,道:“小的是外院的,他是内院的,平日里没说过几句话。”
光美方明白了李高扬的用意,在背后给他比了大拇指。
这雪越下越急,没说几句话,几人便散场了。
目送着乔大与乔二入了门,李高扬和光美也是时候离去了。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光美的个头窜许多,已比李高扬高出小半个头,性格也更为沉稳,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模仿人说话。他道:“刚刚谢谢大哥了。不过,我看她那姐夫性子憨厚,想来能对她不错。”
李高扬道:“也是说给她姐姐听,好叫她知道妹子有人撑腰。”
光美点点头,并不说话。
李高扬又问他:“你还打算同她成亲吗?”光美却说:“不知道。看她怎么想的。”
两人又默默无言走了半条街,突然见一群流寇涌向林府的方向。
说是流寇,是因为这伙人手中拿着不同的农具、兵器,浩浩荡荡,颇有组织规模。他们在漫天大雪里如入无人之境,草鞋踩在已积到脚踝的厚雪上,离去时,留下了一串串脏污的脚印。
李高扬的呼吸屏住,他知道这就是周胜仙一直等的,王知微的农民军。
光美却看不明白,好奇地向那里张望,问:“土匪又进城了?”李高扬却当即握住光美的手腕,道:“快,咱们到我家。”光美一向听李高扬的话,是故并无思考,便随着大哥一路奔袭。
两人艰难地穿过大街小巷,鞋早被雪晕开了,袜子湿漉漉地粘在脚上。他们匆匆忙忙,在积雪里行进,却怎么也跑不快。终于赶到家门口,李高扬一把推开家门,大喊:“周老大,周老大。”
周胜仙推开房门,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暖和长裙,右手还端着簸箕,见眼前的李高扬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笑话他:“羊毛都湿了。”
但李高扬却忙说:“周老大,农民军进城了!”
周胜仙的神情立刻变了,她的温和收敛起来,带着一点冷笑,与院里纷纷落下的大雪相得益彰。
她将簸箕放下,说:“我知道了。”
王知微的部队进城后,分成三支,一支抢林家,一支打杜家,一支击官府。在那个寒冷的下午,农民军入官府后,未遭到一兵一卒的抵抗,顺利接管了官方组织。但打林、杜两家的势力却被大大削弱。
——原来在吉晖柔的努力下,本县的豪强已形成组织。他们定期向官府上缴保护费,除了赎金交得早的杜家,众富豪都被轻易放了回去。
林夫人带领家丁抗击这群流寇,守卫成功。杜家虽被冲破,但也给予农民军不小的打击。
攻占虹桥县的农民军首领名叫湘添淡,是王知微手下的头号军师,他则携侍从前往天殊,和程光起谈判。谈判的过程极其悠长,在这僵持的状态下,勉强受着军纪约束的农民开始有小动作,在虹桥县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这种状态在农村更为明显。
周胜仙冷眼观察局势,不断地接收由李高扬和光美等人为她提供的情报。
本年虹桥县的收成尚可,新涌入的农民将虹桥农村的粮食抢走,然后通过他们自有的渠道运往外地,以至于在虹桥县本地的百姓反而吃不饱饭。官府被攻陷后,县长刘善忙向上级报告情况,殊不知外面的天地也早已陷入混乱,下级的请求永远也不会再得到回复了。然而官府还是组织起了一批力量与农民军对抗,杨逸群作为官府的代表,也前往天殊和程光起谈判,虽然接见他的只是参谋陈镜芙。
章道浅的书院也已经关闭。湘添淡却没有为难他,反而前来拜访,两人交谈的内容不得而知。老张头还没咽气,但在这样的乱世,他知道自己已离死不远,张仲山日日守在家里,生怕爷爷自我了结。杜苍梧家已经破产,接二连三的事使这个家族丧失了财富和活力。林家经过抢劫,一众奴仆如王大、老佟、乔大的,还是留守,但一大家子人只能勉强过活。如今的虹桥县,无论是城里还是农村,哀鸿遍野,惨不忍睹,民间对越女的信仰达到顶峰,许多人还大胆溜出家门,前往越女庙祭拜。
昔年街头游手好闲的少年面对着局面茫然无措,李高扬见机笼络了他们,劝他们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加入长弓门,将这天地闹个天翻地覆。于是,周胜仙这一系的长弓门壮大,已收容了十个可靠的青年。他们混在农民军中,也借机抢劫大户人家,已缴获了四辆大马车和若干财宝。
吉昱明又从中挑选了五个老实的,同他还有李高扬、光美赶去了郫赛县——此地居然也已经被农民军占领。
但好在,之前的货存得足够可靠,他们又通过纷繁复杂的程序,将白银变成了粮食,然后将食物连夜运回虹桥县。
此时已到了大年夜,众人在李高扬家吃了年夜饭,连光美这父母双全的少年也在。周胜仙咬着筷子,听外面呜咽的风声。她做了很久的决定,终于说:“明天,咱们去东湾巷。”
大年初一的清晨,一行人坐着马车,运了粮食,到了荒凉的东湾巷。这是个雪后的大晴天,照得越女河上的冰璀璨夺目。
周胜仙就站在越女河旁,她旁边是四车粮食,吉昱明等人正为百姓分发,在李高扬的组织下——特别是在十几个青年的守卫下——秩序井然。
收到了粮食的村民并没有走。他们已饿得面黄肌瘦,有些人的家都被农民军抢了,却没有一人加入那乱贼组织。百姓们疲倦的眼不自觉地望向那个河畔的女人。
李高扬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昨夜的场景渐渐浮上脑海——周胜仙坚持以通俗的语言讲述她作为越女娘娘的使命,李高扬则认为,使百姓相信周胜仙即越女的最好方法,一是发粮食,二是仙人之脱俗。
今天她穿了一身素白长裙,不施粉黛,在晨阳之下却熠熠生辉。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再定睛看去,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原来不是他所熟知的周胜仙,而真是传说中的越女娘娘。千年前,她正是站在这里,作为天道的化身,教导人们生存。人类的命运因她而开始。
此时,她对百姓说:“我乃越女人间之化身。
“千年之今日,越女立于此,教汝等先祖垦田钻火。我自外乡来,因梦有越女河,千里迢迢至于斯。自踏足此地,前世之记忆,幡然醒悟。
“今时今日,我立于斯。因爱人,爱虹桥之人。我们立于斯,立于东湾巷人之土地,千年之沃土。我身后,乃越女河,千年之前,我于河边教诲世人。
“我面前,立你们——我之信徒——遇乱贼而不屈,忍流寇之所难!但自乱军入城,汝辈之性命,之财产,如若草芥!那厮欺辱汝辈,受越女庇佑之汝辈!我于心不忍,听你们祈求,是故再现尘世。如今,只需汝等曰,做壮士乎?做奴隶乎?
“汝等若问:越女娘娘,尘世艰难,如何谋生?是也,百姓所求,不过如此,但其人竟不满足!先有官府,后有天殊,人间之乱,竟至如此!我愿我民,平安喜乐,而非仅仅委曲求全。汝等若只愿艰难存活,那那些人间之虫豸定会变本加厉,我等可有宁日?
“如今贼寇入城,其人存在一日,我等宁日即不可存。其人横行霸道,抢夺宅屋,攫取粮食,□□妇女,我等宁日即不存在。汝等百姓不自立自强,我等宁日永不存在!
“是故我等所需,非宅屋,非粮食,而乃宁日。此宁日,祈求不可得,哀怨不可得,隐忍不可得,唯血泪可得!
“外人谓虹桥人士粗犷,不习汉人之风即为野人,好武善斗即为胡虏。外人又道虹桥人士软弱,不损一兵一卒即得官府,毫发无伤即得财宝。唯越女知汝耳。
“前日之时,无人引领尔等,茫茫不知所为。城中百姓,有叛逆者,入他贼军之内,我辈默默垂泪而已。此人,无骨,不可信。今日越女降世,汝等须知,我等应手握兵刃,以暴制暴!他人亦方知:虹桥人士,既非粗犷,又非软弱,乃天性良善,虽不忍争斗,却英雄辈出。
“呜呼!汝等需铭记,软弱者被人欺。官府软弱,是故至今都未再重建。我应忏悔,我作为神灵,本应庇护世人,却迫于天条,只能叫你们尘世自理,让官府登场。今日我再下凡尘,由衷欣喜,东湾汝等自强,无一人退却!
“我虹桥居天下西北,向来悠然自得。今有贼寇染指,盗憎主人,我辈当团结一致,共御外敌。我,越女,今世的凡名为周胜仙,自会带领你们与乱贼决一死战!我本神明,但今生有寿元,亦须尝人间苦楚。但若能与尔等一同守卫虹桥,即使身死,无怨无悔,反倒觉得不愧你们。你们想必亦如此,保家卫乡,虽死犹荣,后辈铭记。
“如今人间之惨烈,远超我所料。噫吁嚱!我今许诺:万人一心,我等共建大同之治。所谓大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百姓均田,官无所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人人和睦,家家友爱。今时艰难,我等也应互帮互助,取粮均分。为此诺言,请汝等同我一起,入我越女盟,保我虹桥县,我等共克时艰!”
也许是因为周胜仙飘飘欲仙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她说出的文绉绉的话,呆滞的百姓们逐渐活了起来,热切地看着她。她最后振臂一呼,底下民众一致磕头跪拜,七嘴八舌地说“谨听越女娘娘教诲”“好”“越女圣安”之类的话。
吉昱明等人见机拿出册子,登记要加入越女盟的人员。他们额外强调,越女盟之上,为长弓门,只有青壮年才能加入,这是要操练打仗的。本地的一些年轻人早看乱贼不顺,又苦于不能与他们抗衡,见了这长弓门的说法,万丈豪情都涌了上来,赶忙要报名。
经此一役,收纳三十余人加入长弓门,百余人加入越女盟。周胜仙回去后,将今日的讲稿手写了一份,又让李高扬誊抄十余份,张贴在农村的各处。接下来的几天,她去了其余几个地方,演讲愈发熟练,神态愈发普度众生,吸引了一众虔诚信徒。形势一片大好。
唯有到芦花巷演讲时,遇上了杨逸群。
在周胜仙说出“前世之记忆,幡然醒悟”时,杨逸群就已冷笑一声。他难耐心中的不屑,妄想冲上前去,将这个假借神话来妖言惑众的神婆给拉下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假冒越女娘娘?”杨逸群大喊。
但他的声音太小,他的力气也太弱,长弓门的壮士很轻易地就将他拉开。
然而在周胜仙前往下一个村子时,杨逸群再度出现,带着他的两名手下。这次他在一切都还没开始前向周胜仙发难:
“你说你是越女,有什么证据?”
周胜仙很温和地看着他,说:“老先生,您家里若是人多,可以多领一份粮食,不要紧的。”
杨逸群冷笑,大声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乃官府典史,现为虹桥县谈判官,我倒要问问你这个江湖骗子。”
周胜仙疑惑道:“江湖骗子?我骗什么了?”
杨逸群道:“谁指使你冒充越女娘娘的?”
周胜仙无奈地笑了,环视四周,问众人:“我冒充越女娘娘?大家,我冒充了吗?”
百姓们正排队领着粮食,他们并不关心眼前的女人是不是真的越女,只知道此地可以令他们果腹,故而一个个的都摇了摇头。
周胜仙微笑地看着杨逸群,说:“越女娘娘在人心中,我怎么不是越女?”
杨逸群气愤道:“越女娘娘带领我虹桥县人民,开荒地,启农耕,鞠躬尽瘁,可以说,我们的一切都是仰仗她!今天,你们假托她的名义,沽名钓誉,满足私欲……”
周胜仙说:“是吗?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越女在世,自要关爱民生,发放粮食,带民自卫,抵抗外敌,不过如此。哪一点错了?”
杨逸群道:“你……你……”
他左手捂胸,气喘吁吁,已是怒火攻心,周胜仙淡淡地扫了一眼,道:“快把老先生拉走吧,不要死在这里。”
恰吉晖柔也在此处,她冲上前去,扯住杨逸群的袖子,道:“快走吧老先生,我带你去领粮食。”
杨逸群一扬手臂,吉晖柔身体虚弱,哪能受得了这个?当即踉跄了两步。她杏眼怒睁,指着杨逸群,小声道:“老先生,不要给脸不要,快跟我走,不要捣乱。”
旁人反应过来,也来拉杨逸群。以吉晖柔为首,浩浩荡荡将他拉到暗处捆了起来,又由吉晖柔教训他:“你这老头,真没个审时度势的眼睛,你闹我们有什么用?有本事闹农民军去。”杨逸群反问:“你个小女娃,难道以为我没闹过?”
吉晖柔道:“如今,其余势力已是强弩之末,我劝你擦亮眼。”她久久忙碌,本就烦躁,杨逸群偏偏撞了上来,晖柔怎能有好语气。孰料杨逸群亦是个倔性子,吃软不吃硬的主,闻言便冷哼一声,道:“擦亮什么眼?看清你们是一群草台班子,一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吗?”
吉晖柔上前,轻轻打了杨逸群一巴掌,道:“好,我们是装神弄鬼,来人,给我把他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