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颜陌玖兮

49、琉璃雪

　　“呜哇——妈妈！我的气球！飞走啦！”
　　一声尖锐的童啼打破了店内的甜腻氛围。邻桌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因为没抓牢气球绳，眼睁睁看着印着小熊图案的黄色气球飘飘荡荡，朝着高高的布满管道和电线的天花板飞去。
　　小女孩急得跺脚，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孩子的母亲慌忙安抚，但气球越飞越高，眼看就要卡在错综复杂的管线之间。
　　这小小的骚动像一粒尘埃，落入了渡野琉璃色的眼眸。她没有转头，视线依旧落在窗外某辆驶过的公交车上。
　　只是，她握着银勺的几乎看不见血色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枚黄色的气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托住，违背了所有物理法则，稳稳地缓缓地降了下来，精准地落回小女孩向上伸出的还沾着泪珠的小手里。
　　哭声戛然而止。小女孩呆呆地看着失而复得的气球，又看看角落里那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白发姐姐，小脸上还挂着泪，却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带着鼻涕泡的笑容。
　　“谢谢姐姐！姐姐好厉害！”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噔噔噔跑过来，踮起脚，努力地将一颗包装鲜艳的苹果硬糖放在渡野堆满蛋糕碟的桌角。“给姐姐吃！甜甜的！”
　　渡野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第一次真正聚焦在眼前这个小小的、散发着生命热度的存在上。
　　她看着那颗躺在白色骨瓷盘边缘的红色糖果，包装纸在灯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
　　小女孩脸上纯粹的笑容，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温度，让她胸口那个沉寂的空洞深处，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陌生的……刺痛。
　　（Aiko 也总这样，不由分说地塞糖给她，说：“渡野，尝尝嘛，生活要有点甜头呀。”）
　　（Aiko 的笑容……也是这样……明亮……）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划过。空洞里似乎有冷风灌入。
　　又是那种感觉。像冰层深处被投入了一粒微小的火星，转瞬即逝，却留下一点灼痕。
　　渡野的视线从糖果移向小女孩灿烂的笑脸。她尝试着，像分析，去解析这个表情背后的含义。
　　却无法拼凑出那个真正的答案，反而让那丝刺痛感更加清晰。
　　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动作轻得像羽毛飘落，琉璃色的眸子里映出了小女孩的身影，带着纯粹的无机质的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笑容刺痛的茫然。
　　就在这时。
　　“哐当——！”
　　甜品店临街的巨大落地窗毫无征兆地轰然爆碎。不是被撞击，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从内部撕裂。玻璃碎片裹挟着狂暴的气流，尖啸着射向店内。
　　尖叫声瞬间炸开。
　　人们本能地抱头蹲下，桌椅被掀翻，精美的蛋糕砸落在地，奶油和果酱糊成一团狼藉。混乱中，一个穿着黑色紧身作战服、脸上带着狰狞金属面具的高大身影，如同炮弹般从破开的窗口撞了进来。
　　他手中握着一柄缠绕着不祥暗紫色能量的奇形刀刃，目标明确，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直扑角落里的渡野！
　　“找到你了！‘白夜’！交出‘源核碎片’！或者，死！”面具人的咆哮盖过了所有尖叫，刀刃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嗡鸣，暗紫色的能量如同毒蛇般噬向那抹纤弱的白色。
　　店内其他客人惊恐万状，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小女孩的母亲尖叫着扑过去抱住孩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渡野。
　　她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在刀刃携带的毁灭性能量即将触及她白发的前一刹那，在破碎的玻璃渣即将溅射到她透明肌肤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不是时间停止。是空间。
　　以渡野所坐的藤椅为中心，一个半径约一米的、绝对完美的球形“领域”悄然展开。
　　飞射的玻璃碎片、狂暴的气流、甚至那柄噬人的暗紫色能量刃尖，在触碰到这个无形领域的边缘时，如同撞上了宇宙中最坚硬的壁垒。
　　玻璃无声地化为齑粉，气流瞬间平息，暗紫色的能量像脆弱的肥皂泡，“啵”地一声湮灭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
　　面具人志在必得的一击，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庞大的身躯因为惯性依旧前冲，却像一头撞进了无形的凝胶，速度骤降，动作变得迟滞而可笑，定格在离渡野不足半米的地方，脸上狰狞的面具都掩盖不住那双眼中瞬间爆发的极致惊骇和难以置信。
　　渡野终于抬起了眼眸。
　　那目光，平静得像亘古不化的冰川。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人类垂眸看着脚边一只因为震动而受惊的蝼蚁。
　　她甚至没有从藤椅上站起来。娇小的身影在破碎的落地窗背景和狂暴的入侵者面前，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存在感。
　　她只是抬起了右手。
　　不是攻击的姿势，更像是在拂去眼前一粒碍眼的尘埃。
　　食指，对着凝固在空中的面具人，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划。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特效。
　　面具人周身坚固的作战服，连同他脸上狰狞的面具，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粉碎机。没有撕裂，没有爆炸，只是瞬间、彻底地崩解、湮灭，化为比沙砾更细微的粒子，消散在空气中。
　　露出了面具下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普通男人的脸。男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无法理解的规则力量降临。
　　他引以为傲的力量，他精心准备的武器和他强健的□□，在这股力量面前都脆弱得如同纸糊。他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捏住的虫子，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这股力量狠狠掼向地面！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男人被重重砸在渡野面前的地板上，砸出一个布满蛛网裂痕的浅坑。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那里，口鼻溢血，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只有微弱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刚才的狂傲和毁灭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濒死的绝望。
　　渡野的目光扫过他，如同扫过一粒尘埃，没有丝毫停留。
　　她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回桌角那颗红色的苹果糖。
　　店内的死寂持续了几秒，随即被劫后余生的压抑的抽泣和喘息取代。
　　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角落那个白发少女，眼神充满了敬畏、恐惧，如同仰望云端的神祇，又似看着深渊的噩梦。
　　小女孩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大眼睛却透过母亲的臂弯，一眨不眨地看着渡野。小小的脸上，恐惧褪去后，是更深的纯粹的惊奇和……崇拜。
　　渡野伸出手指，拈起了那颗廉价的苹果糖。塑料包装在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看着它，琉璃色的眼眸深处，映着糖果鲜红的颜色，像凝固的血，又像……很久以前，Aiko 塞给她时，那同样鲜亮夺目的包装。
　　（“谢谢姐姐！”）
　　（“渡野，你值得被记住，值得拥有属于你的‘美好’呀。”）
　　那个声音，带着奶气的、毫无杂质的感激，再次在意识边缘响起。
　　小女孩的声音和Aiko的声音在重叠回响。
　　胸口的刺痛感，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单纯的困惑，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重量。
　　她无法命名这种感觉，它像一道复杂的无解的方程式，盘踞在她的思维核心，让那巨大的空洞显得更加寒冷。
　　她将糖果收入裙摆一个小小的口袋里，动作依旧毫无波澜。然后，无视了地上奄奄一息的袭击者，无视了满店的狼藉和惊恐的目光，也似乎无视了那颗糖果带来的冰冷扰动。
　　渡野站起身，娇小的身影在破碎的落地窗前显得格外单薄。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破洞，给她雪白的长发镀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金边。
　　她迈步，赤足踩过冰冷的地板，避开地上的奶油污渍和玻璃碎屑，如同行走在无人之境。
　　她走到门口，在推门离开前，脚步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那空茫的琉璃色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比发丝更细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像熔化的金试图刺破冰层，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寒意吞噬。
　　像熔化的金，又像冰层深处，第一次映入了落日的余温。
　　然后，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铃”，白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留下身后一室的死寂、狼藉，和一颗在死寂中悄然滚落在地，沾上了些许灰尘的、无人认领的苹果糖。
　　手腕上，那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在暮色中微微发凉。
　　……
　　……
　　城市的霓虹无法穿透深沉的夜幕，也无法触及城市边缘那座庞大而古老的建筑。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寂静的公园旁。午夜已过，馆内早已空无一人。
　　渡野的身影出现在图书馆顶层，那扇据说从未打开过的通往巨大穹顶内部检修平台的厚重铁门前。
　　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敞开一道缝隙，又在她的身影融入内部黑暗后，悄无声息地复原，仿佛从未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