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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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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隔壁的吵架声惊醒。摸过手机看看,下午两点。
勉强动一动,眼珠子仿佛和眼皮粘在一处,酸涩的厉害。睡得实在太死,整整一夜没有挪动过姿势,脖子连带一边脑袋,都像是被人敲了一砖头似的,里面的东西都碎掉了。动一动,哐当哐当做响。
秋天的下午,日头已经斜了。一束炎红从窗□□进来。
我用劲在太阳穴上按下去,对沉重而疼痛的脑袋,并没有效果。
隔壁的夫妇还在吵架。女人叫嚷着离婚,男人为了在气势上压过妻子,嚷得更大声。住在这种老旧挤逼的筒子楼里,对付生活已经要下九牛二虎之力,我很诧异她们居然还有如此多多余的力气用来吵架。
我将自己从床上生生揭起来。打开房间唯一还能打开的一扇窗户。抽一枝烟。这才蹭到洗手间洗脸。
昨夜实在是有几分酒意,三点多才摸回来。故此倒头就睡,连妆都懒得卸。
但凡正常点的女人,这种时候见到镜子中的自己,一般都会后悔不迭,引以为鉴。然则我不在乎。关于我自己的大部分,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知道别人靠什么保持动力,精心经营她们的人生。于我,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将剩下的日子过完。生命,是这么漫长而绝望而荒芜的事。
实则像我这样子活着的人,无限的意兴阑珊,倒不如死了干脆。
但想到自杀亦可能是件极麻烦的事,遂都罢了。
我站在镜子前打量一会儿洗干净的脸:水珠不断的滴下来,眼袋像没用过眼霜的熊猫,眼睛是空洞的。衬着苍白脸色,一丝生气也没有。
小巷子门口是棵细叶蓉。厚而墨绿的叶子重重叠叠,伞似的,遮出一小方地。永远太阳照不到,雨泼不进。
杂货店的电视机开着。是场足球赛,也不知道是谁与谁,但见满场的人影跑来跑去。很难想象有人会为此疯狂。
我拣了牛奶,矿泉水,冲全神贯注抬头凑在电视机前的老板说:“要烟。”
老板头也不回,朝里面喊:“茵茵,做生意。”
里面应声跑出来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式的眉毛眼睛,连门牙都一样,嘻嘻哈哈的抢着敲收银机。
话非常多:“你自己吸烟呀?”
“是。”我回答。
“听说你是唱歌的。吸烟会对嗓子不好的哦。”
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他们以为我是妓女。凌晨才回,又总是浓妆。
“没关系。”我说。
“你可不可以唱一首歌给我们听呀。”她们缠着我,好奇的要死。
“现在不行。”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快乐女声,像李宇春或者尚雯婕。你上电视我们就可以看到你唱歌了,全国的人都可以看到你。”
“我没她们那么好。”我说,“谢谢你们。”
“但是你很有范儿啊。我觉得你会红。”她们说。挤眉弄眼的。学着大人说话让她们很得意。
这些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等待她们的人生是什么。如果知道,大约不会这么没心没肺了吧。这个世界上,无知的人才最开心。
我提着塑胶袋子,晃晃悠悠的荡回去。老旧的房子,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声控灯永远好一盏坏一盏。是以大白天都仿佛走在阴曹地府,鬼影憧憧的。
隔壁的吵架声终于停了。隔着门听得里面电话铃声大响。
小沁在那端粗噶着嗓子大喊:“作死么。这么久才来听。”
“什么事。”我问。
“没什么事不能找你啊。我就白打个电话问问不行么。”
“什么事。”我再问。
“我怀孕了。”
“靠。”我下意识的抽出一支烟,顺手点着,狠狠的吸一口。接着说,“你吃了猪油蒙了心。”
“帮我顶一个星期。”她放软声音。
“你有病。我能顶得住么。”我咒骂。
她在那端笑起来,“我当然有病。堕胎不算病什么才算。咱们这行怎么回事,没有产假的呀。”她咯咯笑着,仿佛事不关己。堕胎跟去剪头发没两样。
挂了电话。我撕开一只面包,咬了两口,跟嚼蜡似的。实在忍不住,丢了。
她们总是说:谢文,你怎么保持得这么瘦的。我喝凉水都长肉。
很简单,当你将吃东西当作维持呼吸的工具,你自然会瘦。瘦到皮包骨。
不,我没有嗑药。虽然看起来比许多道友更像道友。
我在一家叫“危险”的夜总会驻唱,每星期唱三个晚上。这家夜总会不小,保留节目便是迈克杰克逊那支独步天下的舞蹈危险。
虽是山寨,但作为迈克粉丝的老板,在舞台灯光上做足了功夫,舞者更是认真选过,化下妆来,几可乱真。
零九年杰克逊突然过世那段时间,这家夜总会晚晚爆满,许多人等到十二点看这段表演。
那时候我们被要求唱杰克逊的歌。每次唱‘YOU ARE NOT ALONE’,台下都静极了。有一回,一个洋人上台送了一枝花给我,并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他流着泪,哽咽着说:“谢谢你。你唱的这么好。”又补充,“我是如此爱他。希望他永远不会孤单。”“他一直那么孤独,啊,歌迷所有的爱都无法帮他打败孤独。”“你也很爱他么?我看得出来,你也爱他。”他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
最后,他拿着话筒,冲观众说:“我们能请她再唱一遍么。”
观众用掌声表示支持。
后来那一次,不知怎地,我将自己唱哭了。台下的许多人,都哭了。
这些人,悼念的,是猝然陨落的天皇巨星,是他陪伴他们的,那些死去的青春岁月,那些消逝的岁月中的人。
而我,我是在那一霎那间,忽然想起了辛沙。
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辛沙其实已经是一个痊愈的伤口。像我们小时候上体育课跑步,摔一跤,膝盖破了。开头血肉模糊,痛得不得了,然后长好了,那一小部分肌肤形成一块浅浅的白色瘢痕。你看得出它与正常肌肤有点差异,因那新长出来的组织,大约神经末梢要少一些,是以你戳一戳它,其实反倒是麻木的。就这样,当然,它会伴随你一生。
辛沙是一个早已经长好了的不太敏感的瘢痕。但那晚,她还是忽然之间被触动了。她提示我:我也曾有过生猛彪悍,热情澎湃的青春岁月。
那是刚刚成为大学一年级新生的某个晚上,一些同学聚集一处玩闹。一个女孩子从楼上走下来,指着人堆中的我,说:“你,那个小妞。”
是初秋,南方城市天气尤热,她一个黑色的贴身小背心,低腰牛仔裤,一百七十公分的高个子,极短极短的短发,脸是素的,黑暗中,闪闪烁烁的一对眼睛。
她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动作,然则神情上嚣张得不得了,因为长得好看,变成那种略带一点点痞气的可爱感。
她站在最后一个台阶上,我仰起脸看她。她于是伸出一条手指托着我的下巴——仿佛电视剧里那些轻佻的恶少调戏良家少女。“你唱那个,‘我心永恒’是不是,不如跟姐姐混吧。”我在新生联欢会上唱了那首歌。
她身后的两男一女跟我们一大帮人,轰然就笑开了。
我也不甘示弱,扬起下巴,抄着手,斜眼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一帮人笑得要死。就近的同学往死里捶我,一边说,“谢文,没看出来你有当流氓的潜质啊。”
“这是辛沙师姐啦。谢文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菜鸟。”
就是那样进的乐队。跟着辛沙与海明龟,芭乐,小小吉。五个人的乐队。取名就叫“救护车”。啊。那是医学院。
我收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
换了衣服,在门口抽根烟。外头一阵骚动。一个经理领着一群人忽忽的赶出去。我随口问:“什么事。”
“新来的小姑娘,泼了杯酒。客人正发飙。”
我跟着晃出去。音乐还在震耳欲聋的响,但满场挤挤挨挨的人群,注意力已经大半集中往其中一个包厢里。
经理主管领班齐齐陪着笑,试图化解僵局。
显然已经闹了有一阵,事主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冷着小小的瓜子脸,靠在椅背上,雪白的雪纺裙子,染着一沓红色。神情上看来,分明不是一轮酒水可以打发的。
经理斟酌着说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想办法给您洗干净……”
他话犹未落音,那女孩子立即尖声道:“洗?怎么洗。你要拿回巴黎去帮我洗吗?”
包厢里还坐着好几个人,这时候喝酒的喝酒,玩手机的玩手机,都是一副看戏的神情,任着那小姑娘撒泼。
大凡闹事的客人,多半有个因由。或是被怠慢,或想免单,或缺杯酒水。
但这小姑娘,显然纯为胡闹。这个最棘手。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机会闹个够。然则,这个过程定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经理无法,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周旋。我轻轻拉了拉他,冲最角落里的一人道:“天哥。”
那人应身抬起头,想是灯光欠亮,他眯缝着眼打量我。我站在原地由他看,过一刻,他才猛然一拍大腿。从座位上走出来,打着哈哈,说道:“方才我就说那台上的美女有点眼熟咯。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真是你啊。啊呀,啥时候跑南方玩儿来了。”
“我出来很久了。”
“来来来。快坐。”他拉我。一边对围着的人说,“没事了没事了。误会一场。”
经理松口气,一迭声说:“不好意思。”领着众人撤退。
那小姑娘见脾气未发完这边观众就要离场,忍不住怒瞪着眼睛还要继续。这边天哥微微皱了皱眉,她身边的男人慌忙低喝道:“够了。”
她才悻悻然作罢。
是时下流行的锥子脸大眼睛,秀挺的鼻子。这样精灵好看的脸,却这样驽钝。是被惯坏了。
我坐下来。立即有人将杯子端过来,倒满。
“每个人都说你在英国。我也以为你是呢。”
英国!呵我那视面子为生命的母亲。连这种小事亦要粉饰。
但想想也是,偌大的梁家与谢家,横空钻出一个夜总会歌女,任谁的面子都没处搁。若是容得她登报脱离母女关系,恐怕梁嘉楠女士早就这么干了。
“今晚不叙旧。光喝酒。好不好。天哥。”我端起杯子。冲还在生气的姑娘抬一抬手,“这杯给美女赔礼道歉。”
天哥立即拦下来,“哪里话。小姑娘闹着玩。”又说,“成。啥不多说,喝酒,喝酒。”
旁边人见天哥这样热情,立即跟上来,说道:“这么好一把金嗓子,不如去录歌吧。我朋友在天娱……”
“扯淡。”天哥很恼火,骂那人,“谢文若想进娱乐圈,还轮到咱们多事。”
我又将杯子倒满,说道:“喝酒。”
我酒量不差,是以最后一堆人都歪歪咧咧,我犹能自行站起来走出门去。外面似是台风将至,风像大浪似的,兜头兜脑打过来。吹得我满脸头发。
酒意一阵一阵涌来,便觉脚下都是轻的。踩来踩去,不是深就是浅。正挣扎间,旁边有人扶住我。我并没有醉到要倒,认得出她银色的马甲,正是夜总会里面的女招待。
她搀着我,大声说,“你喝醉了谢文姐。我送你回去。”
“没关系。我能自己回去。”我说。“我一向自己回去。”
“车子来了。”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小心头。”
风还在呜呜呜的刮着。车窗没有关,我的头发又被吹回了脸上。“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我大喊起来,拉着她问:“下半阙是什么,我忘记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有谁堪摘。”
“对。对对。还有呢?”
“你醉了谢文姐。”
我笑起来。大声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那女孩子将我送回去。到第日醒来,又已经是下午。她居然还在,我那灰尘落索的厨房里,传出一阵阵米粥的香味。
我扶着头,过很久才想起前尘往事。
如此下去,我完全能赶在四十岁之前老年痴呆掉——假如我不在三十上头死掉的话。
“你醒来了谢文姐。”她脱下马甲,穿着白衬衫,腰身处窄窄的一握。
“谢谢你。”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勉强说道:“我记性很差。你的芳名是……”
她笑了,窗外的阳光斜斜打在她脸上,年轻的脸灿烂得会闪。毫不留情的道:“你不是记性差。你只是眼睛里没有任何人。”
接着说,“我叫文樱。踏过樱花第几桥的樱。”
“唔。美丽的名字。”
“我是学姐姐。姐姐喝高了会吟诗。”她的白牙齿在盎然的笑意中露出来,“好可怕。”
我靠在门框上,看她将粥盛出来,持勺子的手指纤细修长,仿佛生而应该放在琴键之上。这让我想起辛沙。
自恋已极的辛沙,总会将五指张开,对着阳光,或只是灯光,细心的端详,一边满足自语:“啊,我真爱我这双手,这么精致,这么有力,你看这条智慧线,这是华丽丽的聪明绝顶哈。”
她的手,玩电吉他,钢琴,手风琴,甚至二胡,信手就来,无一不通。
勿论她将头发换成什么颜色,将脸画得怎样的五彩缤纷。然则一双手,始终素净。
辛沙,与之有关的一切。如今翻出来,竟觉得连回忆都是奢侈的。
我找烟。点一根,深深吸一口。问她:“你,今天没事吗?”
“今天星期天。我不用上课。”她说,“我在理工学院念书。晚上打工。才工作两个星期。”
倒是真有不少学生,瞒着学校出来打工赚外快的。
我忽然醒悟过来,“昨天晚上,啊。是你。孙经理后来发飙了?”
“还好。”她揭过不提,“孙经理只嘱我谢谢你。”
我挥手,表示不值一提。手指上的烟灰落在桌布上,一会儿,拂掉了,白色的桌布上便落下一个淡黄烧焦的印子。
她将粥放到我跟前。笑着说:“我看你不吃饭喝水或者可以,但不吸烟应该会死吧。”
“正是。”我笑。
“你回去吧。折腾这么久,要谢我也谢完了。”我说。
“好。那我走了。”她倒也干脆。“你这比我们那些男生宿舍的狗窝还要乱。”
“多谢寥赞。”我说。
她走了。房子里立即静下来。
外头的市声像大河,遥远的,永无止境的流淌而过。我独自一人待在这间房子里,像一尊石胎,沉在水底。周遭一切将我包围,但其实与我毫不相关。
我今天说的话,已经多过平日里一个星期。
自此文樱与我熟络起来。她知道我不讨厌她那太阳光似的笑脸,是以有时候会摸到后台化妆间与我说几句话。
这日收工。小沁说,“外头有人找你。”
她在喝一杯冰茶,笑嘻嘻的样子。一丝多余的痕迹皆无。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样没心没肺。若是倒罢了。若不是,装成这样,未免加倍吃力。
“谁啊。”她朝走廊尽头努嘴,“感情你外表冷若冰霜守身如玉,私底下养面首三千?”
我自更衣室探出头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站姿都还那样刻板。
“谁?”文樱也探出头来看。怪腔怪调的说,“一个蜀黍呃。”
我胡乱将外套罩在短裙外头。拿起包。就要走。
小沁惊问:“就这样去?”
“是。”
“啊。你你你,这样在台上看还好。近看人家可当你是站街的了。”
我丢下她们。径直朝那人走去。
他迎着我,微笑说:“好久不见。”
我问:“谢武呢。”
“谢董在酒店等您。”
我扯动嘴角,忍不住嘲讽道:“再过八百年,他还是当自己天可汗,其他人都是番邦,得千里迢迢去朝拜。”
老秘书见惯了。眼观鼻鼻观心,挂个微笑,不接苒。
我悻悻然闭上嘴。
谢武的做派是这样的,到哪里都得住最好的酒店,带一群随从,动不动总统套房。若再换套织锦睡袍,夹跟雪茄,搂个大胸女,大可去演八十年代的港剧□□头目。
另一个人开门给我。将我让进去。
穿着白衬衣的谢武从一叠文件中抬起头看向我。镜片子后的眼睛凌厉的一闪,眉峰皱起来。其他人识趣的避开去,顺手关上门。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先点上一根烟。
谢武在我对面坐下来,一开腔就道:“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我歪着头笑起来,“对不住啊,不是你要的样子。”
他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满眼都是恨。恨铁不成钢,恨这两道目光不是高压水枪,可将我身上他厌恶的一切冲洗干净。
过去我曾为这样的目光生过怯懦。但谢天谢地,时至今日,他们终于无法再影响我了。
“你到底要变成什么样子。”我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他,他指着我,整张脸都皱起来,低低的压着嗓子,“你看你都穿了些什么?”
我将烟从嘴上移开。伸手抓起包,说道:“大哥。既入不了你法眼,那我先走了。”说着站起来。
“坐下。”谢武下命令。他太习惯下命令了。他,梁佳楠女士,以及其他许多人。都当任何人是她们仆人。出口就是命令。
我懒得理会,径直朝门口走去。
“谢文。”走到门口,他在身后低声喊,放软口气,“回来坐下。”
我略做犹疑,终又回去坐下来。
谢武起身倒了杯水,放到我跟前。大约是趁机调整下他自己,因而换了个策略,先叹口气,说道:“你是真被惯坏了。才这样任性。”
“不按照大家的意愿行事。这就是任性?”我想一想,自己回答,“也是啦。”
沉默了一下。他问我,“你打算这样子下去,到什么时候。”
“随便吧。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我无所谓。
“你不能一直这样子。这算什么呢,自我放逐?还在赌气?有些事情不如你意,你也不能一直迁怒在家人身上。”他耐着性子,语气中露出一点痛心疾首。
“赌气。没有的事。”我大大的诧异,我又不是中学生,怎么可能还在玩赌气,“自我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就没想着再回去了。或者总还是要回去一两次的,梁书记百年之后——如果她没有在遗嘱中写明不许我回去的话。”说到后面,我笑起来。
谢武可不欣赏我的幽默感,他严肃的说:“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她是你母亲,生你养你,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我闻言,尖利的笑起来,“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哈哈,她生下我,就是最大的对不起我——我可没有同意由她来生。”
谢武看着我,怒意又起来了。夹杂着失望,或者,真真假假的有一点心痛。但他大约又怕我拍拍屁股而去,故此忍了忍,才没有发作,换作一种沉重的声音,“谢文。我们相差虽只有五岁,但我真是不懂得你。妈做的勿论什么,出发点难道不是为你好。我们大家,从小到大,难道不都是爱你的。怎么到现在,你反倒这么恨这些爱你的人。”
“那样的爱。谢武。”我吸口烟,想要冷笑一声,但传出来的声音却只有无限的苍凉,“我无福消受。”
“但那是你的家。你总得回去。”他说。
“那不是我家。”我申明,“再说了,便是梁书记法外开恩,既往不咎容得我回去。她待要怎么跟众人交代?啊,她在英国念书。呵呵,人家问,念的是什么。她怎么回答,夜总会舞娘系?更别说还有其他的更令她难以启齿的问题。这绝对复杂过明年的教育经费计划。不如干脆让她跟人说,啊,她死在英国了。怎么死的?意外,飞机失事,溺水,交通事故。”
我看着谢武黑如锅底的面色,微笑着补上一句,“反正对意外这种事,梁女士总是驾轻就熟的。”
谢武看着我。过很久,才道:“我心里。你还一直是那个矮胖矮胖跟在屁股后头,吵着要吃冰激淋的小小妞。妹妹,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看着远处的落地灯,阴影撒在地毯上,一串的水晶璎珞流苏,琳琳朗朗的垂下来。仿佛旧时新嫁娘垂在额前的娇羞的装饰。
我看着那些流苏有一阵子,冷漠的说:“我全忘了。”
他捧着脸。乏力的问:“你想让家里人怎么办。”
“远离我。由我自生自灭。”烟熄了。我又点上一根。
“五六年都过去了。你根本从不想想妈妈的心情。”谢武说。他还在试图劝告,说得更确切点,或者试图挽救我。是以打感情牌。“你实在是太倔强了。”
“谢武,她在将我锁在房子里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心情。”不,早已经不是恨了。所以我说得极之平淡。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并不是与谢武争辩。
“即便事情变成今天这境况。妹妹,也从没有人后悔那天将你锁起来。相反。大家都很庆幸。不然的话。我们哪里还能在这见到活生生的你。”谢武说得斩钉截铁。他喜欢在某种时刻用这种语气,多数是办公室,在和人谈判的时候,表示一种不容否认的,权威的态度。无形中让听者形成不得不相信的印象。我不得不说,很多时候他这一招会凑效。
“好吧。”这些事,过去太久了,早已经失去再次争论的心情与必要性,故此我无可无不可的回答,“我们相信各自相信的。”
事情不复杂。
大学二年级时,辛沙在这座南方城市接到一纸驻唱合约。在当时的我们眼中,正经八百的登台演出,是十分大的诱惑。所以大家说先休学一年嘛。毕业证回头再拿就是。
辛沙称之为:“体验生活。”自始至终,她是我见过的拥有最多自由、热情、疏狂、彪悍与温柔的女子。
梁佳楠女士自然是绝不容许的,她的方针是先攘外,后安内。
辛沙这样告诉我:“谢文。你妈妈找过我。劝我放弃你——啊,她可真不是慈祥友爱的伯母。但我想,人生是你自己的,理应由你自己来决定。妈妈不能代劳,旁人如我,也不能。”她捏捏我的脸,“我不放弃你。但你若自己决定不来,这也是能得到理解的。”
我自己的母亲,自然知道她的手段。我对辛沙,是感激,知己,战友,姐妹,崇拜以及爱人。
回到家。迎接我的,首先是规劝,动之以情,接着是恐吓,威胁,责骂。无果。
直至最后,她们动身南下,我被锁在二楼的房间里。一个星期与外界失去联系。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是道分水岭,我的人生,被截断成完全分离的两段。从此再也无法对接得上。
“在外头漂着。你快乐吗?”谢武问。
我愣了愣,继而扬起头,哈的一声大笑起来。声音又响又利。
谢武有点猝不及防,带一丝不解的看着我。
我笑了很有一阵,自己都要喘不过气。眼角迸出眼泪。手指抹上去,尽是闪闪的眼影与黑糊糊的睫毛膏。
笑完了,我才说。“哥。我不知道你原来还会讲冷笑话的。啊呀。真是搞笑死了。”
我又笑。抓起包包。说道,“见完了。先走了啊。”
这次谢武没有再叫住我。
外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我站在酒店大门口等车。迟迟的没有一辆车进来,但时间对我来说是至无用的,是以我掏出烟点着,耐心的等。
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走过来,微有不悦的问:“请问你是不是娱乐部的。你们领班没有告诉你,上下班不能走酒店正门。”
当然,每个酒店都有个娱乐部。这些部门无疑都有许多年轻的女孩子在那上班。
“对不起。我第一天上班”我说,“不知道哪里打车。”
他看看外头的雨,指着车道尽头,说道:“平时得到路口去。但今天下雨。我帮你叫个车。下不为例。”
我谢过他。
少顷,出租车来了。披荆斩棘的杀开一条水路,将我送回去。
居然有人在等我。文樱抱着一袋橘子,坐在我房门前的台阶上,塞着耳机,一边吃,一边盯着手机屏幕。
“怎么回事?”我问。
“等你回来啊。”她说。灯光昏暗浑浊,但她年轻的眼睛自动会得发光。亮晶晶的看着我。
我咽了咽口水。
外头在下雨。但我还是说,“你回去吧。”
“干嘛。我可是在这坐了两个多钟头呃。没给蚊子咬死。你就一句回去吧打发我了。”她的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楼道间挤逼窄小,空气仿佛总是不够用。使人觉得闷得难受。
“回去吧。”我低声说。
“你不喜欢我?”她问。理直气壮地。典型的年轻人问法。因为自信,半分犹疑也没有。
“我不能喜欢你。”我说。
“切。”她走到我跟前。我警惕的看着她。
但她只是将手中的袋子塞在我手里。“我吃了一半。另一半给你吃。我走了。”
她重又将耳机塞回去。跟着节奏,轻快的跑下楼去。
外面下雨。她没有带伞。我想。
但我没有叫住她。我缺乏勇气。
我走进房间,将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自己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点上烟。
这种烟,带一点点薄荷味。过滤嘴含在唇上,是温暖私密的接触。像一个吻。
不管冬天夏天,辛沙都用同一支牌子的唇膏,浅浅的豆沙色。
某次在国贸大厦的手扶电梯上,有个男孩子盯着我看。上了一层,他跟过来,还看。商场到处是人,辛沙气极,当下扳过我的脸,众目睽睽之下吻过来。
我用余光瞟见那男孩子做错了事般慌忙低头。忍不住笑了场。
但那点淡淡的薄荷味,是她的唇膏的味道。有些恍惚的时候,闻到这种味道。总仿然如她的唇就在附近。
敲门声响起来。文樱的声音,“姐。开门给我。”她又回来了。
我坐着。不敢去开门。
那晚我被锁在房间里,想尽办法想要逃走。然而上下有四个人看着。我逃不掉。虽则想象她们离我越来越远。想象她们会误会我临阵脱逃。想象我从房间里出去,便去找她们,我相信只要我解释清楚,辛沙必会信我。
后来我终于走出那个房间。但梁佳楠女士说:“你不用去找她们了。她们根本没有走成。交通事故,无一幸免。”
以我母亲的手段经验,我再生十个脑袋,也是斗不过她的。她太清楚,如果不能一辈子关着我。便是将我送到天涯海角,我也还是要回来找辛沙的。所以她干脆断了我的前路,一了百了。
每个人都说是意外。
我美丽绚烂的辛沙。
“谢文。你开门。”门还在敲。声音里已经有了委屈的哭腔。
理论上说,对于我这种没有未来的人,是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我还是害怕。
谢武来了,梁女士想必不久也会现身。这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我自然是惨败,但梁女士,她赢了么。
世界并不是时常公平的。对有些人极简单的事情,有些人却永远也无法拥有。
敲门声终于消失了。
我脱掉鞋,找出酒来。蜷进藤椅里。关了灯。黑暗立即如愿掩上来,把我吞灭。像我将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