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月有枝》景弋吖

28、月神

　　在夜色中，沈由柯走回了月神庙。旁边的一座院子里，母女的欢笑声钻过门缝，翻过院墙，将沈由柯紧紧地包裹起来。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沈由柯在月神庙的门槛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能理解陆令真的话。他是楚云若的表兄，是教楚云若雕刻的朋友，自然会站在楚云若那一边。即便是她站在陆令真那个位置上，她也会忍不住劝一句自己。

　　楚云若已经被以“自由”的名义抛下过一次了，如今母亲父亲先后离世，她或许刚刚忘却被抛弃的痛苦，却又迎来了同样向往自由的她。

　　沈由柯忽然想明白了，在军营见到纪凉笙后，楚云若提到容国皇后，提到那句“父母都希望把最好的一切给自己的子女”时，为什么会有那种难以掩盖的落寞。楚云若对她们母女的宽容，不仅仅是来源于被欺骗的少女，也来源于无意间流露出爱意的母亲，以及她自己曾因此产生的羡慕与期待。或许十八岁的楚云若已经接受了自己在别人心中没有自由重要，但六岁的楚云若仍在幻想着母亲对她的爱。

　　但是，她不是陆令真，她是被希望能牺牲自己的那个人。

　　不知苦处，不信神佛。沈由柯转身看向月神的雕像，竟也有些想要跪在蒲团上，问一问神明的意见。

　　“你在这做什么？”

　　沈由柯转回头，就见吴生生站在她眼前，将月光描绘出的阴影铺在她的身上。

　　“我娘看你一直不回来，让我出来找你。”吴生生嫌弃地看了沈由柯一眼，抓起她的手臂就往家里走。

　　那座温馨的院子里，刚煲好的热粥正在月光下晾着。吴夫人见两个孩子走进，热情地招呼她们过来。

　　沈由柯一勺勺舀着粥，默不作声地塞进嘴里。吴生生搂着吴夫人的脖子，撒娇要明天换个口味。

　　眼前忽然落了一片阴影。沈由柯微微抬起头，就见吴生生凑到了她眼前。

　　“我娘做的粥这么好吃，都让你吃哭了？”吴生生说着，就被吴夫人拍了一巴掌。

　　吴夫人坐到了沈由柯旁边：“孩子，哭什么呢？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我可能是，有点想家了。”沈由柯低着头，吸吸鼻子。想家，想妈妈，想有人纵容她的一切，想有人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那份楚云若记了很多年的别人家的母女情深，如今也落到她的眼里了。

　　“没事啊孩子，只是一时回不去。”吴夫人挨得沈由柯更近，将她紧紧揽进自己的怀里，“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是你的家，哪里都会有你的家人的。”

　　待油灯燃尽，吴夫人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在床上沉沉睡去。

　　清晨还有些凉爽，沈由柯悠闲地走在街上，手指上挂了个香囊，一圈圈地甩着玩。

　　近来兰国和央国的贸易多了很多，千良城中客栈住的都是兰国的商贩，每日都有不少行商队伍离开，去往央国内部或者襄国。

　　沈由柯已经在千良待了几日，每日早出晚归，找城中久居的老人扯几句闲话。今日也如前几日一般，早起出门，向着城中还没去过的一角行进。沈由柯已和丁将军说好，过两日逛完就要离开，也请山水楼帮她准备好车马，说打算往羽祁去看看。

　　路边的客栈门前，一支商队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骏马带着装满货物的轮车，在街道上掀起了滚滚尘土，迷住了旁观者的眼。待尘埃落定，街上已悄然少了一人。

　　商队出了千良，便沿各州府交界北上。他们是为了与襄国交易，一队兰国人的面孔，进城出城不光要经受官府盘查，还难免要看民众白眼，索性风餐露宿，暂忍几日苦楚。

　　又是一日傍晚，商队在一片树林外安顿。远远地能看见一处破庙，隐隐似有火光。

　　“不知道什么人，就别去打招呼了，免得生什么事端。”林星彩从车上跳下，指挥着随从生火，热些食物。

　　沈由柯也下了车，走到火堆边坐下。央国有太多楚云若的影子，难免让沈由柯有些压力，于是她打算换个地方去散散心。

　　林星彩从林子里拎了一只野兔，利落地收拾出来，架在火上烤着。

　　“今天运气好，不用再啃那些陈年肉干了。等一会儿熟了，分你一条腿吃。”

　　林星彩这草原上长大的姑娘，行为处事都格外豁达，没有什么权谋算计。她一听沈由柯想去襄国，便主动提出带她一程。

　　烤好的兔肉很香。沈由柯小口吃着肉，旁边有几个兰国人喝了些酒，围着火堆跳起了舞。

　　“再坚持两日就到襄国，我们就能进城去玩了！”林星彩也很兴奋，靠在沈由柯肩膀上跟她说话，“你们央国人就是长得好看，但是无趣的很。明明是云部跟他们打仗，偏要把账也算在我们头上一份！”

　　“这才开始通商，总要有个过程嘛。”沈由柯不觉地替央国辩解着。

　　林星彩就是随口抱怨几句。她又灌了一口酒，忽然神秘兮兮地撞了沈由柯一下。

　　“你有没有去过月阳啊？那位栖梧长公主，你有没有见过？”

　　“我，我就是个平头百姓，哪有资格见公主啊？”猛然被问到，沈由柯差点以为是林星彩发现了什么。

　　林星彩连沈由柯面上那点不自然都没注意到。她左右看看，见无人听她们说话，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听没听说，那个公主喜欢女人？”

　　“啊？什么？”沈由柯差点喊出来，被林星彩手急忙慌地摁下。

　　“你小声点。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见沈由柯点头同意，林星彩继续道：“我听人说，那公主常年带着一个女人在身边，衣食住行都在一起，她们连孩子都生了！”

　　沈由柯震惊：“你都从哪听的这些胡话？”

　　“啊？没有吗？”林星彩有些失望，“那就是我哥色诱失败，污蔑人家不喜欢男人喽？骗子！”

　　林星彩的哥哥，应该是林星宇吧？在外面乱说话，挨两句骂也算他罪有应得吧？

　　沈由柯笑着给林星宇甩了口黑锅。她低下头正要再啃一口肉，却突然被林子里什么东西晃了眼睛。

　　“林星彩，”沈由柯扭头看向那边，紧张地拽了拽林星彩的衣服，“你说林子里的，是什么人？”

　　只是一瞬间的事：林星彩高喊一声，商队众人立刻聚回了车马周围，从货物中间抽出了各色武器；林子里的人眼见暴露，也持着刀剑，从各个方向走出，缓缓将她们包围起来。

　　“弘闲阁的人，真是疯了……”林星彩一手持着长鞭，一手将沈由柯护在身后。

　　弘闲阁，江湖上最大最有名的杀手组织，招的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主。林星彩看着眼前这些面目狰狞的大汉，不免笑出了声。

　　“他们阁主最喜欢长得美的。就他们几个这模样，一看就不招阁主待见，估计请他们来的人也没舍得花钱。”

　　沈由柯也已悄然握住了袖中的短剑。听到林星彩这般情境还有闲心和她吐槽，不免也怀疑起来她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还有后招？是带了什么暗卫，还是你的手下武功都很高？”沈由柯问道。

　　“怎么会？你看他们几个，站都站不稳！”林星彩大声笑着，嘲笑她酒喝多了的随从。她直盯着她面前的杀手，长鞭却猛地一甩，绞住了右侧一人的脖颈。

　　那名被缠住的杀手扔下了武器，双手试图将那令人窒息的鞭子解开。鞭上的倒刺刺破了他的手掌和脖颈，吓得那杀手两侧的二人倒退了两步。

　　“快走啊！”林星彩猛地将沈由柯从包围圈裂开的口子推了出去，同时鞭子往回扯着，目眦欲裂的杀手和沈由柯擦肩而过，换了位置。

　　沈由柯跑出几步后又惊疑地向身后看去，却见那圈子已然合拢，林星彩和她的随从已经和杀手厮杀起来。

　　“他们又不是冲你来的，犯什么傻啊！”林星彩大吼着，又是用鞭子将一人拉近，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里。草原上能受人尊敬的女子，必然曾单枪匹马猎杀过恶狼。她如野兽一般，撕咬着敌人的血肉，将他人的尸骨踩在脚下，又去搜寻新的猎物。

　　沈由柯不再犹豫，头也不回地向着破庙跑去。双拳难敌四手，那些杀手虽不精却胜在人多，林星彩她们坚持不了太久。现在她只能祈祷，在那破庙歇息的人能拉她们一把了。

　　破庙外已没了火光，只拴着几匹休憩的马。沈由柯没有停留，闯进了庙中，还没看清情况就被一柄森寒的长剑拦住了去路。

　　“知道谁在这里就敢乱闯！”拿剑的人呵斥，逼得沈由柯退至庙外。庙中一人立于神像下，手中持着香火，似在祭拜。

　　“我朋友被人追杀，就在林边，求您让人过去，帮帮她们！”沈由柯手隐在袖中，微微颤抖。按拦她这人的实力，只需几人就能帮林星彩解了这场祸患，只是一不知道这庙里暗自藏着几人，二不知道她们愿不愿意帮忙，三是如果她们不愿，自己有没有机会挟持一人，威胁她们出手。

　　神像下的人祭拜完毕，将香火插进香炉，转过身来。那是位儒雅的女子，神情淡漠，无悲无喜。她缓步向沈由柯走来，借着月色看清了沈由柯的容貌。

　　“月牙，去帮个忙吧。留个活口带回来问话。”女子说完，不知从哪冒出的几道黑影，连同拦着沈由柯的那人，一同闪身往林星彩等人的方向去了。

　　沈由柯抬头，看见了破庙的匾额。

　　月神庙。

　　头还没低下，下颚处已被一点冰凉抵住。那柄本来藏在她袖中的翡翠短剑，此刻已在那女子手中。

　　“初次见面，我是平如城城主，程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