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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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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的时候,太阳正从东方升起。
深谷中尚且昏暗,水面上弥升的薄薄雾气在我身周游荡,轻轻的水声在深谷中回响。我支起身子,眩晕片刻,缓过来后才偏头看向身旁盘膝而坐的宿莽。
他手中长长的竹竿轻轻点下,自如地操控着载着我们两人的小小竹筏,向面前巍然的峡谷中驶去。两侧的山壁极高,相较之下,谷底的水面更显得无比狭窄。天光从山壁间的缝隙,以及我们背后泻下。在我身后,太阳正远远地升起。
我们正朝正西方驶去。
迤山人迹罕至,是以书中对迤山地貌的记载并不多。对于眼前的峡谷,我毫无头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身下的河流是向西而去;迤山地势高险,水本应向低处流去的。但更令我困惑的是宿莽,我想不通他怎么能跟上骑大天鹅飞行的我,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往哪儿去。
看起来,他仍然是与我分别时的模样,袖口挽起,佩剑放在身侧,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可是他的目光——他正凝视着微波荡漾的水面——专注、深邃又茫然,好似忆起了久远的悲伤。这样的宿莽竟令我有些无所适从,甚至生出了隐约的怀疑,想道:他真的是宿莽吗?
他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宿莽吗?
最终,还是宿莽先开了口。
他静静地望着我,嗓音沙哑:“殿下,感觉还好吗?”
我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随后才反应过来,回眼扫了扫自己身上,如实回答:“勉强吧。”
也许是摔倒的缘故,我的后脑隐隐作痛,手臂与小腿上有数不清的擦伤,想必是圣河河底的尖石所致。但那些擦伤显然已被宿莽处理过了,不再渗出血丝,也不再刺痛,只留下大片深色的痕迹。
我莫名有点不自在,抬头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
宿莽说:“河谷。”顿了顿,又补充道:“传说中河女居住的地方。”
我注视着他,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但他又移开了目光,专心地摆弄手中的竹篙。在王宫的藏书楼里,我从未翻阅到什么关于河谷的记载,也未曾从主持祭祀的大祭司口中听闻过这么一个地方。
但我知道,即使我问宿莽,他也不会回答。
我小心翼翼向竹筏外探出身子,想洗洗手和脸,但在目光接触到水面的一刻,我愣住了。这河水呈深蓝色,在两侧山壁投下的庞然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但在天光下晶莹柔和,犹如上好的蓝宝石,也就更衬得水中映出的那张面孔憔悴又痛苦,发丝散乱地贴在额头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横过脸颊。
真是……狼狈呢。
我掬水洗净脸颊——那水像是由冰刚刚融化而成,冷得我打了个寒战——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但绝不是即将面见河女的欣喜;我所经历的一切迷雾重重,这使我怀着深深的疑虑,对面前的现实不敢予以信任。
脸颊上的刺痛令我回想起飓鹰在我面前疾划而过的爪尖,决定将这个问题抛出去:“宿莽,那只飓鹰把你怎么样了?”
宿莽侧头看向我,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他没把我怎么样。”
我困惑地看着他。
宿莽一撑竹篙,竹筏的速度陡然加快,阴影将他整个人吞没。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是感觉他唇边的笑意倏地消散了。
他说:“我是雪国的后裔。”
我轻轻战栗了一下,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宿莽说这句话时郑重又沉郁的语气?而后我记起来了,猛地睁大眼睛,寒意像刚刚捧起的冰水那样流遍全身。
在藏书楼的另一本古籍——同样年代久远、落满灰尘——里,记载了泽国与雪国的战争。那时一南一北的两个国家时常互相倾轧,骑着白狼的军队也曾越过分割南北的大河。他们身上带着寒气,所到之处北风凛冽,巨大的狼在他们身前俯首,用敌人的鲜血浇灌土地。
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因为战争过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在大河北岸降临,摧毁了整个雪国。那场大灾难发生之时,曾有绝望的雪国之人想要渡河以求得一线生机,但地动山摇,他们还未越过河流中线便即沉入水中。如今的北方已经是一片荒芜之地,寒风与大雪缠卷不休,没有人想去一探究竟。
忆起这些的我脸上血色尽褪,不敢置信地望着沉默的宿莽,两侧千仞之高的绝壁仿佛在向我倾压下来,让我不能呼吸。几乎在宿莽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已经知道这是真的,只是……
他是宿莽啊。
是那个守护在我身侧达五年之久、只比我大一岁却始终勇敢真诚、看着我的目光里有着真挚的关切的少年啊。
而他,却是雪国的后裔……
我也沉默了,在这仿佛能延续永久的沉默里,竹筏顺着水流缓缓漂去。很快,谷底便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在头顶极远的地方才透出一线天光。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与细微清朗的水声混在一起,持续地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