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厢》金玉堂

13、危机

　　席乐言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命好”。

　　小时候朋友们羡慕他，在所有人家逼着孩子学习，不听话就打手心的时候，席老爷从来不会管他，任由他做什么。
　　就连年少时的席墨山也会用羡艳的目光看向他，也会说“爹怎么什么都依你”。

　　他自以为幸福自在的少年时光，却记得母亲总是用忧伤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声色厉荏的言辞，只是轻言细语地将席乐言的根系扶正，没有让他长歪，堂堂正正地成为了那个让她骄傲的孩子。

　　也许是过来人的帮扶，席乐言醒悟地比母亲早些，席老爷的甜蜜陷阱没有完全让他蒙蔽双眼。每当父亲呵斥大哥后，却也会让他承担起责任，可自己不会被这样对待，十岁出头的席乐言便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当他踏上远渡重洋的游轮时，港口的汽笛长鸣，他咽下所有不舍，以为能证明自己，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父亲眼中不过是用金钱供养的儿戏。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席老爷指着他的鼻子骂到，“你吃穿用度哪样不是这奉天城里最好的！想学西医，我花钱给你送国外去学。我不舍得你吃苦，连在国外你过的都跟少爷似的，分毫不比在家里差！到头来觉得我偏心你哥，没把你当儿子看是吗！”

　　“父亲，我从不觉得您偏心。”席乐言早就过了年少时因此悲春伤秋的年纪，他淡然道，“相反，我常常觉得您对我更多的偏爱。”

　　只是那种犹如抚养宠物的爱与满怀期待的希冀是不一样的。

　　“我说的每一句都发自肺腑。”席乐言麻木地说着，回想起过往种种，他失败的抗议，解散的社团，以及……刚刚孟鄢无措的脸。
　　明明刚刚他那样的恐惧，可自己在父亲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那你什么意思？！现在就跟你哥分家产？”席老爷的暴怒不是没有由来，刚刚在孟鄢面前，席乐言硬要和他犟嘴，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爹，您别误会，我刚刚说的那些只不过是想让您相信我。机器的投入需要大量的资金，万一出了差池那么这些钱都会打水漂不说，临近冬季的订单也赶不出来，所以我能们必须谨慎。”

　　这话席老爷听着终于舒坦了点，不过他也没当回事，摆了摆手敷衍道：“到时候你哥会研究，你不用管了。”

　　席乐言犹如疾风般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平息，从一开始的故意激怒到后面的那几句发自内心的讥讽，他都没有一句假话。
　　如今目的达到，自己也说得畅快于是便见好就收，随便应付几句就离开了。

　　毕竟孟鄢还在房间等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

　　孟鄢坐在房间里，认认真真地读着席乐言给他带的书，看得爱不释手。
　　以至于连席乐言进来了都没发现。

　　他正一字一句艰难地认着字，正入迷时忽然额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孟鄢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抬起目光，看到了正站在自己面前的席乐言。

　　见孟鄢终于看向他，席乐言忽然有点吃味，自己怎么还不赶这几本书有份量，于是他俯身双手撑在床边，将孟鄢困在怀里，凑近对方的鼻尖，目光垂落在孟鄢的瞳孔之中。

　　好近……
　　孟鄢被贸然拉进的距离弄得有些慌乱，飞速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羽睫微微颤抖。

　　“怎么老师不在，你就一个人看书？”

　　“什么老师？”孟鄢奇怪地反问席乐言。

　　对方却大言不惭，一副理所应当地模样：“我教你学习，我不是老师吗？”

　　他又占便宜！
　　孟鄢有点生气地憋嘴，但一时间还找不到反驳都理由，只好干巴巴道：“你怎么也算是我的小辈，怎、怎能当我的老师。”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席乐言坦然道：“这跟辈分没关系，总不能我认认真真教了你，连句老师都讨不上。”

　　席乐言笑眯眯道：“叫我声'老师'，我好教你。”

　　孟鄢被他逗弄地耳朵发热，仿佛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良久才缓慢又小声地说道：“席老师，可不可以教我认字？”

　　形状漂亮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令人心神激荡的话语，席乐言没低估孟鄢但是高估了自己。

　　见席乐言有些发愣，孟鄢以为自己说的让他不满意，于是咬紧下唇，做了半天都思想斗争，狠心道：“席老师，求求你教我认字好不好？”

　　“好……好！”此时席乐言别说教他认字了，哪怕孟鄢此刻要他掏心挖肺他都可能答应。
　　席乐言慌乱地站直身体，六神无主地清了清嗓子，最后坐在孟鄢身边，指着书面教他认字。

　　只不过刚伸出手，孟鄢就眼尖地发现了他指腹的伤口，刚刚愈合，结上了坚硬的痂。
　　“这是……”席乐言怕他担心，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梦孟鄢一把捧住了。

　　看着对方担忧都目光，席乐言没法骗他，就如实说道：“没事，就是刚刚捡杯子碎片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这都好了！”

　　他想起刚刚的争吵，表面的伤口确实不深，但心里一定因此有了隔阂与裂缝。孟鄢不蠢，自然看得出席乐言的意图，眼下这段宁静的时光就是他用手上的伤口换来的。

　　眼见孟鄢的眼圈逐渐泛红，席乐言手忙脚乱地哄道：“没事！真的！就偶尔一次跟我爹吵架，很正常没事！”

　　可是根本没有用，孟鄢的眼泪砸在席乐言的手背上。孟鄢的手比席乐言的小了一大圈，两只手才能握住，肤色也比席乐言白些。

　　孟鄢也太心疼我了。
　　席乐言不想让他难过，但又实在按捺不住上扬的嘴角。他捧着萌鄢的脸用拇指擦去孟鄢的眼泪，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经年的陈酿，听得他迷醉：“我错了，下回一定小心。”

　　“以后不许这么做了。”孟鄢憋住眼泪，委屈巴巴道。

　　“我知道我知道，下不为例。”

　　席乐言彻底忘记了他和孟鄢的身份，一心沉浸在“孟鄢喜欢他”的幸福之中，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依旧会给孟鄢读报，教孟鄢认字。孟鄢会写的字也不多，但是自己的名字写得很熟练，那样繁复的字也给他写的俊秀漂亮。

　　“广字头，下面是一个扁扁的廿，再下面是一个巾字。”席乐言握住孟鄢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席字，“这个字就叫席。”

　　“你的姓。”

　　“对。接下来是乐，这个很简单，快乐的乐。”席乐言带动着孟鄢的手，毛笔在纸面上留下墨痕，“这个叫言，语言的言。”

　　“席——乐——言，”孟鄢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复述着，反复练习着这三个字，“你的名字。”

　　呼喊自己名字的时候，孟鄢的眼睛里像是太阳照耀下的湖泊，浮现着细碎的光。这三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字，此时却变得像咒语一般，锁住他的心魂。

　　“这是你教我认字以来，我第一个学会的字。”

　　席乐言怔然地看着孟鄢，手中都动作停滞，笔尖的墨汁洇在纸面上，落成一轮黑色的圆月。

　　温暖干燥的掌心握着孟鄢有些冰冷的手指，席乐言有一种永远不松开的冲动。

　　孟鄢身上的衣衫是老爷赐给他的，看着有些旧，布料也不好，冬季就要来了，也连件厚实的衣服也没有。

　　这一刻，他真的想带孟鄢走。

　　离开这里，离开那个让你痛不欲生的男人。我会保护你，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会——

　　给你一个安心之处。

　　.

　　“最近这茬感冒怎么这么严重？”许大夫戴上了口罩，洗手的时间跟席乐言聊道，“这症状也奇怪，低烧不退，还伴着呕吐腹泻，不会是流感吧。”

　　“上次一群学生感染的时候我怀疑过，只是当时的人员不算太多，而且都只是一个学校的，我就没当回事。”席乐言凝重道，“不过现在越来越严重了。”

　　说着，二人都纷纷看向了门口排着长队的人群。

　　“咳——咳——”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咳嗽不止，家长在一旁心疼地直拍他的背，结果拍了两下，小孩子忽然呕了出来，随即晕倒过去。

　　紧接着家长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护士见状赶紧上前处理，结果一到前面，脸色顿时一片苍白。

　　“快！快送进急诊！”

　　所有病人闻声纷纷回头，探着脖子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许大夫接到消息，立刻跑进了急诊室。席乐言则是过去查看情况，拨开人群厉声道：“大家散开！”

　　他快步来到这里，病人已经被送进去了，剩下护士蹲在地上处理秽物，席乐言过去帮忙才发现地上那滩暗红色的东西。

　　那个孩子剧烈的咳嗽引发的呕吐，呕吐物和痰混合着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周围咳声不止，大家有些人心惶惶。

　　席乐言带着口罩，现场处理完毕后，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急诊手术室的红灯亮着，席乐言等待着许大夫出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