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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水步泊汨晩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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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第一天的经验,今晚向晚词就放松了些许。躺到床上后,也会偶尔翻动一下啦。
荀令没她这么好运,他的伤势注定他只能以一个姿势躺着,不能翻动。他闭目静卧,忍耐着。
向晚词只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以为他睡觉向来如此,后来才想起他不能随便动。想起这事来后,向晚词不由为他感到难过,一直用一个姿势躺着是很难受的。
有什么能减轻一下这样的感觉?
向晚词想了一会儿,就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时,娘就会给自己讲故事。她听着故事,难受的感觉就淡了很多,病也好得快些。
想到这个,向晚词轻声问:“要不要听故事?”
“什么故事?”
“游侠,不,应该叫武侠故事。先声明,是我娘讲给我听的,你要听的话,不许说我娘。”
“讲。”
“有个叫杨过的小孩子,他父亲是个认贼作父、卖国求荣、恩将仇报的坏胚,害人不成反受其害,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他生下来没多久母亲就死了,他就成了小乞儿,在江湖上流浪。后来他遇到了父亲的结义兄弟郭伯伯,把他带回去抚养。”
“因为他父亲害了很多人,大家都对他有戒心,怕他将来也会像他父亲那样。郭伯伯的妻子郭伯母就不愿教他武艺,只教他读书明理。他很聪明,又很敏感,察觉到了大家对他的排斥敌意,就跟他们起了冲突。”
“郭伯伯不知道该怎么教他才好,就把他送到全真教去学武。全真教的道士不好好教他,反而欺压凌辱他,他忍受不了,就逃走了,逃到了隔壁古墓派去。然后,他就遇到了他的师父、姑姑、他的一生挚爱、他的妻子小龙女……”
“小龙女生性冷淡,对生死都不甚在意。她并不想救杨过,但是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孙婆婆对杨过很怜悯同情,一力维护他,甚至为了保护他而死。孙婆婆临死前,托小龙女照顾杨过,小龙女就答应了,所以才收杨过为徒,还说如果自己要死了,会先杀死杨过,免得她死之后,照顾不了杨过,违背了对孙婆婆的诺言。”
……
荀令静静听着,她的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娓娓道来,如涓涓清泉,徐徐流入他耳中。
听着听着,荀令睡意沉沉,渐渐睡去。
——
第三夜,躺到床上后,没等向晚词开口,荀令就问:“接下来如何?”
向晚词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那个故事,接着讲。
荀令继续静听,再次在这声音中睡去。
第四夜、第五夜……
直至第二十四夜,向晚词才把这个故事讲完。
讲完的时候,荀令还未睡。听完这个孤儿的故事后,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那个孙婆婆与杨过素昧平生,为什么会舍命保护他?”
“这问题我也问过娘,为什么孙婆婆愿意为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舍命?”
“你娘怎么说?”
“她说这就是‘侠’。孙婆婆瞧不惯全真教的道士欺压一个小孤儿,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图钱不图名,为了管不平事,甘愿舍生忘死、抛洒热血。练武的人只有有了这样的侠义精神,才能称作侠士,不然最多只能叫高手,不能叫大侠。像来杀你的那个杀手,他武功再高,也只是杀手,不是侠。”
“你娘为什么会给你讲这种故事?”
“为什么?”向晚词想了许久,“大概是她想让我也有点这样的侠气吧。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当不了侠士。”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
“你当过侠士了。”
“嗯?”
“那日,你伸手去挡短剑时,很侠士。”
“那算吗?”
“算。”
“那我要说给娘听,我也算当过一回侠士了。”
“不怕她担心了?”
“对啊,那我还是不说了,做个深藏功与名的侠士好了。”
荀令又是一声笑。
黑夜里,这声笑异常清晰,也异常欢悦,完全不像他会发出的。
听到这笑声,向晚词说:“你最近好像开心多了。”
“是吗?”
“是啊,笑的次数都比以前多了。”
“该睡了。”
“哦,晚安。”
“晚安。”
——
次日,来找荀令议事的吴代望着他若有所思。
荀令正看着他拿来的公文,头也不抬地问:“何事?”
“延之,你有没有发觉,你最近和缓了许多?”
“她也这么说。”
“还有,你最近总是提起那向家姑娘,说不了几句就要提起。”
没有回答。
吴代摸了摸鼻子,很识趣地闭嘴了。毕竟是好友的妻子,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他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好总是提起。等荀令看完公文,两人又商议了一阵,吴代就走了。
等他走后,避到隔壁的向晚词才过来了。这些日子,只要有人来找荀令议事,她就会回避。她不想知道太多,知道太多的人总会有许多不必要的危险。
她进来后,荀令把抽屉里的一张纸拿出来递给她,向晚词接过去看。纸上面画了一个十分俊秀的少年人,飞扬跳脱,还有些狡猾机诈,眼角眉梢又带着些许悲苦积郁、自怜自伤。
一看到这人,向晚词就说:“是杨过。”
“如何?”
“和我想象的杨过差不多,不过苦了那么一点。”
“他本来就很苦。”
“这是他还没去全真教的时候吧,那个时候还没那么苦啦。”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最苦?”
“应该是得知妻子小龙女已死,跳崖殉情的时候吧。”
说到这里向晚词的声音都低沉了几分。
“我小时候听到这里时,总不愿意再听下去。”
荀令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低声问:“为何后来又愿意听了?”
向晚词坐下来,把纸放在桌上,说:“我总想知道他们的结局啊,如果活着的时候不能团聚,死了魂归一处,也算团圆了吧。好在写书人没那么狠心,最后还是让他们在崖底团圆了。”
说到这里,她语声轻快了些许,望着荀令,说:“要不再画一幅他们团圆的画吧?”
荀令没说话,拿过旁边的纸就开始画,没多久就画出了杨过和小龙女崖底重逢的场景。画完之后,他把笔递给向晚词。她接过去,想了一会儿,在旁边提了五个字:死生亦相守。
看见那五个字,荀令默然不语。
——
当天夜里,杨过的故事讲完了,向晚词又开始讲郭靖的故事,杨过的郭伯伯,他的一生也是一个漫长曲折又精彩的故事。一个流落到草原上的无名小子,一步步成长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大侠的故事。
一连听了数夜,荀令又把这个故事听完了。相比这个故事,荀令更喜欢杨过的故事。
听到他这么说,向晚词有些惊讶,问:“为什么呢?我听娘说喜欢郭大侠的人很多,比起来,杨过被人诟病得更多呢。”
荀令沉默,这个问题他没回答。没等到回答,向晚词也不追问,道了声晚安就睡了。
荀令没睡,脑中思绪起伏。
为什么?
比起郭靖来,他更能理解杨过。或者说,他更像杨过。只不过他比杨过更不择手段,杨过虽然偏激,却还是个侠,怪侠,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是,他行事只问结果,不择手段。在官场混,侠是活不下去的,会连骨头都被吞掉。
他是官,不是侠。
——
杨过、郭靖后,向晚词讲的是张无忌的故事。这个故事荀令只听了一点就听不下去了,他很不喜张无忌优柔寡断的做事风格。
向晚词就换了一个故事,乔峰、段誉、虚竹三兄弟的故事。这个故事荀令也不喜欢,故事里的人大多数一生都有所求,却一直求而不得,他不想听这种故事。
向晚词又换,换来换去,换到了狄云的故事。狄云的故事是她听过的最惨最黑暗的故事,她本来不想讲这个故事的,但荀令喜欢。他喜欢狄云,那个愣头愣脑、受尽污蔑欺骗背叛侮辱伤害却坚持活下来的傻小子。
他喜欢,向晚词就讲了。
讲到凌霜华被亲生父亲活生生钉在棺材里的时候,向晚词的声音有些哽咽,讲不下去了。
荀令没说话,从床帐那边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他却能准确地找到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
被他握住了手,向晚词的手轻轻颤了颤,没有避开,却也没有收紧,只是停留在那里,任由他握住。
过了一会儿,情绪平复下来后,向晚词开口了:“抱歉,这个故事我讲不下去了,里面全是师徒兄弟亲友之间相互残害、猜忌背叛、反目成仇的事,还有把人活活砌在墙里、吃兄弟尸体的事,我实在讲不下去了。”
“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不该让你讲这个故事的。总是听你讲故事,换我来给你讲吧。”
“嗯。”
于是,数夜之后,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调转过来了。荀令讲的是草原上的故事,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不朽的草原英雄的故事。
他与其说是在讲,不如说是在唱,吟唱这个故事。他的声音漂浮在房中,如远山层岚,把向晚词带到了远古,英雄们一同征战四方,降妖伏魔,历经千难万险,建立无忧无虑的地上神国的峥嵘岁月中。
向晚词很喜欢这个故事,听得很入迷,根本没有半点睡意。荀令问了几回,她都还没睡,就继续讲。这一听就听到了大半夜,到了丑时,荀令不再讲下去。
“该睡了。”
“哦。”向晚词的声音有些恋恋不舍。
“明晚再讲。”
“好。”向晚词的声音顿时开心起来。
荀令淡笑一声,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慢慢松开,收了回去。
这时向晚词才发觉,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脸不自觉红了红。好在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一阵,向晚词渐渐睡去。
——
次日,卢大夫很早就来了,检查过两人的情况后,卢大夫把荀令单独叫到隔壁房间。
“相爷,老夫找到了能直接解除蛊虫关联的办法了,有六成的把握。解除蛊虫关联后,你二人就不再生死相连。血肉相连蛊只会让人同命相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用处,即便以后蛊虫还是无法引出体外,也无大碍了。是否要试上一试?”
荀令沉吟良久,才说:“再等等。”
“等等?”卢大夫满心疑问,相爷要等什么?是等蛊虫引出体外吗?
“等等。”
见他这么说,卢大夫也不问了,捋了捋胡子,默默走了。大夫真难当,给相爷当大夫更是难上加难。
卢大夫走后,荀令回到房中。向晚词正在抄谱,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抄了上百份曲谱。她说要把这些带回去给娘,娘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带回去给娘。
是啊,她终归要回家去的,她一直想着回家去,她想的都是回家。
荀令走到向晚词身边坐下,她也没抬头,继续抄谱,荀令拿起公文来看。一刻钟后,抄完剩下那点谱后,向晚词放下笔,甩了甩手。
荀令放下公文,说:“现在给你接着讲故事。”
闻言,向晚词愣了愣,说:“现在?不是说晚上讲吗?”
“你想晚上听?”
“嗯。”
“这故事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那就慢慢讲。”
“要是没讲完,蛊虫被引出来了……”
向晚词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那就讲到哪里算哪里吧。蛊虫被引出来后,你该去上朝了,我也该回家了。”
荀令默然,半晌后才应了一声。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内静了下来,似乎有无形的东西笼罩着两人,让他们开不了口,无法像往日那般随意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到了晚膳时,两人都默默用膳,不像从前那样聊天。吃过饭后,两人又各自默默抄谱看公文。
半天听不到她说话,荀令心中略感烦躁,思索许久,才说:“明日要出去,会路过未央街。”
闻言,向晚词啊了一声,立刻坐直身子,放下笔,抓着他的衣袖说:“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可以,明日你父亲也休沐在家。”
“太好了!”向晚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些天她都不能回去,只能派人送信回家告知父母,自己不小心受了伤,要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家。
见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荀令眉目舒展开来,心中的无名燥意顿时烟消云散。
高兴了一会儿,向晚词才望向荀令,有些迟疑地说:“可是,你……”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记得别离太远。”
“未央街上人很多的。”
“你怕又有刺客?”
“买凶杀你的人没准会再下手的。”
“我会处理的。”
“哦,那好吧。”
——
第三日,两人吃过早膳就出门。经过这些天的治疗,荀令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寻常乘坐马车也无妨了。向晚词的手也好了许多,能稍微拿些轻的东西了。
马车到未央街的时候,天刚刚亮,街上行人很少。向晚词等不及人掀帘子,就自己掀开出去了。从马车上下去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朝家里快步走去。
荀令坐在马车上,看着她像一只归家的鸟儿般远去,目光幽深。走了一半,向晚词停下,折回来,走到马车边。
荀令稍稍探出些许身体,问:“何事?”
向晚词看着他,小声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进去吧?在里面总比外面安全些。”
荀令眸光一动,问:“你不怕你爹娘见到我不自在?”
向晚词纠结了一瞬,才说:“这个宅子也不止一间屋子的,你进去了可以在别的屋子里待着。他们瞧不见你,就不会不自在了。”
荀令淡淡地问:“这算什么?隔屋藏婿?”
听到这话,向晚词有些羞恼,离远一些,说:“不去就算了。”
说罢,她就要转身走人,才一转身,袖子就被人拉住了。她回头,袖子已经被放开了,荀令正扶着马车门,准备下来。她忙上前两步,扶住他的手,搀着他慢慢下来。
向谦赶早去买菜,一出门就看到了女儿扶着丞相朝自家门口走来了,他一个手抖,差点连菜篮子都没拿稳。他连忙拿稳篮子,闭眼又睁眼,发现自己没眼花,开口唤道:“小词。”
向晚词抬头,就看到了多日未见的父亲,抬手朝他挥挥,开心地说:“爹,我回来了。”
她挥的是没有扶住荀令的右手,因为高兴,挥动的幅度大了点,牵动伤口,手一滞,不由轻吸了口气。
向谦一惊,赶忙上前来。等他到两人面前时,荀令已经拉着向晚词的手在检查了。向晚词顾不上看伤,就看着自家爹爹。等他过来了,就问:“爹,娘最近怎么样了?春和堂的孙大夫开的药,娘吃得惯吗?”
向谦眼睛盯着荀令的手,目光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