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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 1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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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洋的深渊层中,有一类存世数量最少,同时也是思维及灵性最接近人类的深海鱼族。他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羟萝。
夏空濛,便是他们中年纪最轻的一尾羟萝鱼。
海底世界的旖旎瑰奇,在她懵懂的认知里从来都只存在于族里长辈的口中。她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光,但听过自己的族鱼在同她一般的年纪不幸失踪的故事。她从未感知过不一样的温度,但见过族长哥哥身上不知因何而来的无数道恐怖狰狞的疤痕。
她很早便已经知道,头顶上的那片天,是不属于她和她族鱼的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她不知道的是,噩梦,从来不只存在于有关光和温度的地方。
那是夏空濛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香。
兴奋,敏感。她什么都不用做,那个好闻的味道便已经轻易帮她握紧了自己对身处的这片汪洋大海所有的想象。
原来,一尾鱼的生命里也可以拥有如此美好的事物,美好得甚至令她忘记了自己只是深海无数鱼族中普普通通的一尾。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一片深海。
渐渐地,开始有她的族类向她靠近。一支绚丽华美的序曲已然敲响,本能地令闻者无法抗拒,抗拒去共赴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当身体间的碰撞和深入骨血的疼痛将所有美好的幻景抽离,曾经无比向往的事物同内心深处的无尽恐怖在同一刻轰然到来。这里,不仅有传说中的光和不一样的温度,还有落在身上的网,以及立于他们周围的一个个陌生的身影。人类的身影。
身旁的同伴们业已反抗到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夏空濛同他们全部都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
果然,过于美好的事物往往都有着欺骗的底色。被无情甩回现实里的她还是那一尾小小的鱼儿,但她原本又做错了什么呢?
接下来的一幕是夏空濛致死都没有办法摆脱的恶魇。无数个午夜梦回,千万次凄厉悲怆的惊叫声里,横亘着、爬满的全部都是利刃下的寒光、刀切入腹的声响还有同伴温热淋漓的鲜血。
夏空濛闭上眼准备无声地与一切告别。活在这个充满阴毒与屠戮的世界或许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猛然间,她感觉勒紧她身体的网线意外地松开了,一股极大的外力将她撞到了远处一个逼仄湿滑的角落。她努力地抬起头,见哥哥拼尽全力终于冲破了另一边的网线,勉强翻跃了两次之后艰难地护在了她的身前。
哥哥的鱼尾已近血肉模糊,却在不停地指着一个方向。夏空濛方才意识到,身处的这个阴湿角落应该是一个石渠的入口。只是入口过于狭窄,同时,有一双脚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频繁拍打着的鱼尾是在催促她抓紧时间,更是在鼓励她不要放弃。就在夏空濛一跃而起冲进石渠的入口时,哥哥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下了原本应落在她身上的致命一刀。
一瞬间,作用在全身脏器上强烈的压迫感已然感知不到了,只有耳边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愈发清晰。
第二下,第三下……哥哥的身体依然死死的封堵住入口。最后落入夏空濛眼中的,是一柱又一柱喷射而出的鲜血……
当她醒来时,自己这副身体已经不知道在暗渠中被冲了多久多远。她尝试着回忆起一些片段。可每次刚刚有场景在她脑海中扫过,她便发现这样的回忆自己已经循环往复过无数次了。
因为每一次,她都会即刻将回忆打断而后让身体继续沉埋进水渠中,就像死掉一样。
夏空濛内心真正抗拒的,或许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活了下来。
抗拒,但她绝不敢辜负生的机会。就像她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只有她活着,却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因为她永远都记得哥哥拍打鱼尾时的样子。
不要放弃。
正是这个信念让她在污秽泥泞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只不过,活下来的已经不再是昨日的夏空濛了。
一日醒来,她感觉周边的环境仿似较往常舒适清透了些,尽管她仔细地勘察了方圆的水系却依然不明原因为何。正当在此长驻的念头刚于脑海中闪现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陌生的人类的声音。
难怪此处的气场不同于别处,矗立在头顶上方的应该是一处很特殊的所在。那个陌生的声音喃喃地,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夏空濛虽然听不清他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人,他在许愿。
尚有愿望可以求,原来竟是一件这样美好的事情。只可惜,她活在这个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愿望了。
长驻于此也不失为一个还算不错的想法,如果夏空濛这辈子都没有能力游出这条暗渠。可无论如何,这座宫观之下还是成为了这段时间以来夏空濛唯一一处主动留驻了一晚的地方。
她不是没想走,而是那许愿的声音太过动听。她枕着那殷殷虔诚的许愿声,不觉间睡着了。
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其于睡梦中唤醒。她刚刚睁开惺忪的眼,来自头顶上方的轰然坍塌直将整条水渠重重的砸出了一方明显的塌陷。
顷刻间,水流横冲直撞肆意地撕扯着两侧的壁墙,一声接一声的崩裂巨响犹如自夏空濛的脑顶重重地碾压过来。
她没有时间思考,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艰涩的通道排挤逼迫。不经意间,她的身体感觉到了一处并没有很强却久违了的温度,那应该是上方建筑坍塌后砸出的缝隙。
她开始努力向温热的方向游去。即便她的内心并未有多在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夏空濛做到了。
如果她有机会可以在那一刻重新选择,她觉得自己还会一往无前的朝着目标的方向奋力游去。不为一线生机。相反,她或许更需要这样一条意义完全不同的死路。
一道奇诡的热浪刹那间穿透了她的身体,每一寸皮肉骨血连带她的整个意识宛若皆在那一刻被通盘掏空。
那甚至算不得是疼痛,因为她的这副身体仅仅只余了一面躯壳,细至一根毛发乃至一个眼神都已不再是夏空濛自己的了……
她至今仍无从知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由一尾丧亲失所的鱼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怨灵。
死是解脱,但命运似乎为她安排了更为崎岖的路。同那些恶死之人和浑身充满怨气的孤魂一样,怨灵是没有办法入轮回的。
也许她的命数本应如此,她就该以这样的面目活着。不过,那些已经都不重要了。只要这副邪灵的身躯能够为她完成一尾鱼永远都无法完成的事。
夏空濛开始适应着化成人形,尝试着用普通人类的方式行走或者爬行。由于身体特征上的限制,她的灵力凝聚的很快,但始终摆脱不掉鱼尾对她的束缚。而冲不破这道屏障,她便只能留在暗渠之中永世不见天日。直到那个夜晚。
不知是什么力量引导她见到了堕入地狱以来的第一束光。与她见过的所有光线不同,它是招唤,是指引,更是沉埋在心底的那句令她无法释怀的话语,不要放弃。追着那道光束,她居然奇迹般的自暗如永夜般的阴渠里爬了出来。
她不懂暗夜下为何会有如此炫目的光。一如她不懂属于她的青霄白日为何会陷落沉沦晦暗如黑夜。她想望一眼那光亮的源头,密集的人群于她而言却如隔山海。就在她决定放弃时,一串乐音意外地盈入她的耳中。
记不得有多久没有为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而流泪过了,她的眼泪早已流至干涸。自绝望中挣脱并不足以令她喜极而泣,一个麻木的魂魄对于喜悦的感知犹如重生为人一般的奢侈。她笃定。
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竟然会忍不住的流泪难过。滑过脸颊的清凉宛若一尾怡悦的小蛇,跌落于泥土之上却化作一颗颗莹澈无瑕的珍珠。
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所有人都在欢欣雀跃,唯有她一个怨灵难过。那乐声,太让人想流泪了。
自那时起,夏空濛渐渐懂得了人类的情感。相较于语言和生活习惯,情感于她而言才是最难突破的关隘。她进步得很快,不多时日便同一个街边流浪的乞儿别无二致。
她想过很久,依旧猜不到自己和族鱼被诱捕的原因。而身为一个怨灵,她甚至没有想过要去报仇。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早一日找到她的族鱼,即便不可以活着团聚,至少能够在他们百年之后带其遗骨归海。然而记忆中留有的线索太少,她遍布云洲的去找,她坚信终会等到那一日。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她同几个小乞丐一起靠在街头食府的侧墙底下无聊的晒着太阳。
一辆马车在这个时候停在了对面首饰店正门的位置,车后悬挂的雕牌上刻了一个篆体的“梅”字。随后下来了几位衣着光鲜体面的男子,应该是准备进店添置东西的。
一群小乞丐一拥而上,围着刚下车的几个人可怜兮兮的讨要着饭食和零钱。他们今天的运气出奇的好,不仅满载而归还在因喜悦而忘情奔跑的时候得到了其中一位善人好心的提醒。
只有夏空濛没有跑,她手里捧着一个漂亮的点心盒子呆呆地杵在原地一动未动。
换作平时,她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有着乞丐该有行为和反应。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部被那个善意提醒的声音所吸引。那个人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小心!”
夏空濛永生都会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在那场布满了阴谋与血腥的屠戮中她听到的仅有的两个字。
光鲜体面,善意善人,好心提醒。如今再一次听来竟然是此情此景。抛开仇怨,原来世间当真有如此程度夸张的讽刺,讽刺到令她一个怨灵亦由心底生出无尽的鄙弃和不齿。
她决定要混进梅府。
于她而言,杀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她要的并不是这些。
梅家是云洲出了名的豪门望族,招募家丁杂役侍女长工本是常有的事。真的去做时她才发现,成功的进驻梅府而不被怀疑身份事实上并不容易。
应该是老天都在帮她。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恰巧在梅府门前路过时正遇见梅方楚出府。尽管管家根本不记得她,却依旧把她当成来这里求差事的穷苦人急急忙忙差了人要赶她走。
夏空濛第一次见到梅方楚。
由于心潮澎湃一时情急,支吾了两声口中居然没能发出一个音来。正是这个举动引得了梅方楚侧目并且心生怜悯收留了她。或许不止是怜悯,一个又聋又哑的小丫头留在府里有时会更安心吧。
夏空濛在梅府潜心蛰伏了很久。她有灵力有手段,但更有耐心。
因为聋哑的关系且为人单纯,梅府中的人包括梅方楚渐渐对她卸下了防备之心。然而这些远远不够,她想要知道和了解的一切是如此见不得光,府上核心的几个人又怎能不对其他人讳莫如深呢?
直到她在梅家城外的一个庄子里发现了那个被遗弃了很久的冰窖。在终年不化的坚冰中贮存着的,正是她的同伴们血淋淋的尸首,并非全部而是少了两具。
结合早前获取到的关于梅鼓的线索,她终于揭开了自己和族鱼之所以会有如此悲惨命运的诱因。
昔日情境重现。夏空濛努力抑制住积压于魂底的戾气,她一遍遍的告诫自己,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甚至应该感谢和庆幸自己如今的面目。拥有了强大法力和深厚修为的夏空濛在故乡的那一片深海前许下了自己此生唯一的愿望,她要利用这副躯壳带她的族鱼们回家。
曾有传说,有些物种若是四肢不齐身体残缺,死后是不能入轮回去往生的。她不晓得这样的物种有多少,但她知道羟萝鱼族便是其中较为类似的一族。
羟萝鱼,身体各部分之间的感应生来强烈。即便是断了尾,只要鱼儿未死,鱼尾依然能够正常的存活。直至寿终正寝后一同送入深海,他们的老家。
梅方楚懂得用羟萝鱼的鱼皮制鼓,他定然知晓此鱼的皮肤与肉身同鲜同腐的道理。
如若肉身腐烂融土成泥,用鱼皮制成的鼓面即使初始时如何质感鲜活依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韧性直至腐化破败。所以,他选择了用冰冻加防腐的手段令肉身长久不败,又用特制的药水处理鱼皮使得制成的鼓面更加耐用且没有鱼腥之气。
一个物种,就这样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被这些虚伪贪婪的小人迫害而最终沦为了娱乐消遣的牺牲品。
皮肉尚且供人取乐,其身其魂又如何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