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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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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逢盯着对话框上方,那里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某刻突然变成陈意二字,一动不动。
许久,什么消息都没回过来。
她耐心将尽,发了个问号过去。
陈意:「什么烟让你保存十几年?」
姜逢:「舍不得吸的。」
陈意:「那可惜了,现在不能吸了。」
姜逢:「如果吸了会怎样?」
陈意没回复。
此时,他在北山饭店二楼朝南的露台上,懒散地倚着栏杆,脚边散落一地烟头。
陈意左手夹着半截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看着姜逢的头像愣神。
她的头像是她母亲养的白荷花,十六岁的姜逢跟他吐槽过,说每当这花败了的时候,就预示着盛夏即将结束,她要在市区那个家补课,等待开学。她讨厌哀景衬哀情的感觉。
而到了今年八月底,城南镇的荷花败尽后,他就要回北山了,回去照顾老年痴呆的爷爷和年迈的奶奶。
他字斟句酌,熬得胡茬冒出来也不知道回她什么。
「??」
姜逢再次发来问号,比前面多打一个,应该是耐心快用完了。
陈意把烟摁在栏杆上,双手打字:「最好别吸,扔了吧。」
发完这句,姜逢没再回消息。
陈意仰头望天,鼻腔哼出粗气。
他像延绵的山,安安静静等在这里,随便雨雪风霜吹打过来,他自岿然不动。如今终于等到她回来,自己却离开在即。
嗡的一声,手机震了。
姜逢给他转了笔钱,142。
加上顾泽州前天付的100,刚好是11盒南京十二钗的钱。
他咬着下唇,不知不觉嘴巴里有了血腥味。
陈意不停吸吮被自己咬破的地方,不停地咽下,直到喉咙间的血腥味淡去,点了收款。
陈意收起手机,拉开推拉门,越过一堆纸箱子,走进开着空调的卧室,仰倒在床,清醒地望着天花板。
在他的记忆中,姜逢自尊心很强,想要什么从不会主动说出口,得等对方猜到、猜准,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出来,她才会“赏脸”接受。
所以姜逢能主动加他微信,比中一千万还稀罕。
可人到跟前他又怕了。
陈意伸手够到床头柜上翻开放的杂志,举到眼前来看。
他最近在看一篇连载小说,讲未来战争的。大概背景是未来三百年,地球环境恶化,三分之二的人类都在生病,且是层出不穷的新型癌症。
人类在宇宙中没有找到能移居的新星球,但是在一颗类地行星上发现了可以治疗绝大多数癌症的特殊物质。于是,国与国、各个资本组织之间纷纷在地球内外开战,争夺治癌资源,并尝试在类地行星上建立各自的新家园。
陈意正在看的这章讲的是,B国和C组织暗中达成协议,共同对付势弱的D国,D国来向A国求助。
从上个月15号拿到这期杂志开始,他已经看了七八遍,不知道什么原因上个月30号那期没更新,他怕忘了情节,只好反复看。
陈意从小晕字,不然也不会连高中都没读。但他是个有长性的人,只要是感兴趣的人和事,让他默默守一辈子也乐意。
尽管看不懂小说想表达什么,陈意一得闲还是会捧起来看,一字不落地看。见字如面,他能通过文字想象到作者的各种语气和神态。
第二天,陈意在纸张和油墨的臭味中醒来。
他抬手移开脸上的书,摸到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上午八点,该去农贸市场买菜了。
陈意挣扎坐起来,靠在靠背上,捞起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吞云吐雾间,逐渐拼凑出昨晚梦里的场景。
姜逢身穿银白色铠甲,成了A国最厉害的女战士,神气地上天入地,跟BC双方派出的超级战士缠斗。
梦里,她化了妆,相比平常不化妆的样子是另一种感觉,更加英气、精神。素颜的她,气质疏离淡漠,让人有距离感。
陈意一直觉得,姜逢不是鱼米之乡肥水沃土养出来的花,而是借一丝天光便能长出高山石隙的草,骄傲,绚烂。
可惜,鲜有人尊重她的骄傲。
姜逢的父亲总是对她视而不见,母亲则把她当成人偶,利用她与生俱来的爱人能力,自私地摆弄她。
即便所有人都能踩她一脚,她还是会咬咬牙爬起来,挺直脊梁,昂扬向上。
陈意想象力并不丰富,梦也很少做。做过最多的梦,就是和姜逢一起骑着二手本田黑鸟去山顶看日出。
当第一缕金光跃出山间,他将她拥入怀中,弯下脖子如痴如醉地亲吻她。
他亲得小心翼翼,如待珍宝,既怕弄疼了她,又怕梦醒得太快。
他能嗅到她颈间的香气,感受到她舌尖的温润柔软,尝到一丝清凉的薄荷味……这些引着他一点点深入、失控,恨不得将她整个儿吞没。
每回梦到这里,陈意就醒了,浑身上下燥热难抑。抛开本能反应,他从不允许自己往下想。
这次,他竟然梦见小说里的情境,还对上了某些细节,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陈意吸完一支烟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迎着湿热的空气伸伸懒腰,看着绿油油的山脉和金黄的稻田深呼吸。
想到这几天还能看见她,回北山还能买到她写的小说,偶尔可以在梦里和她接吻,或者看她英武地打架……陈意长长舒口气,弯起唇角。
洗澡的时候,他多打了几遍香皂,刷牙的时候,刷得比平时久了些。最后洗净剃须泡沫看向镜子,自己吓自己一跳。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难过,比十几年前和她分道扬镳那天更甚。
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为,已经在为诀别做准备。
……
短短三五年,姜逢几次经历亲人离世,被一次又一次的悲痛裹挟着往前走,早就麻木了,麻木到停经三五年。
她自以为不会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感兴趣,直到重逢陈意。
她还破天荒地主动摊开手掌心去接他的橄榄枝,结果手心刚碰到叶子,人家咻地一下又收回去了,逗猫逗狗似的。
这居然是那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傻男人干出来的,真叫人难受。
姜逢气得一晚上没睡。
中午到了饭点,她独自守在供案前,静静地看着香火,懒得动弹一下。
堂屋里的老头陆陆续续吃完饭,坐回凳子上打盹儿。
姜逢泡在线香的气味里昏昏欲睡。
逢晴端着一碗面来到她跟前,边搅边说:“来,先吃饭,吃完去空调房里睡。”
“我不饿,不吃了。”她迷迷糊糊说完,把脸埋进臂弯,打算就这么趴在腿上睡了。
逢晴拍拍她的背,“不饿也要吃,你这么瘦,生个小病都要吃苦头的。”
姜逢的睡意被拍走一半,没抬头说:“你放桌上吧,我等下吃。”
“听话——”
“阿姨,是不是我做的饭……不好吃啊?”
是陈意的声音。
姜逢警铃大作,随即把头埋得更深。
逢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没有没有,好吃的,是这丫头挑食。”
“好吧,那有什么意见您说,我调整。”
“行,这几天辛苦你了。”
“应该的。”
逢晴又拍了姜逢几下,“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吃饭还要我哄?”
姜逢不胜其烦,直起身子,接过她手里的碗和筷子,慢吞吞地挑着吃。
“要吃完哈,不许剩,你妈妈和外婆都看着呢。”逢晴说。
姜逢差点呛到,咽下嘴里的面条,皱脸吐槽:“大姨,你开的什么地狱玩笑……”
逢晴狡黠一笑,扭头走了。
姜逢吃完面,拿着空碗去厨房。一进去,陈意靠着操作台,横抱双臂等在那里。
她想过会碰见他,但没想到对方是这么嚣张的姿势。
姜逢装作淡定踱到洗碗池边放下碗,刚要走,就听陈意冷不丁地说:“得好好吃饭。”
姜逢看向他,两只浮肿的眼睛积满怨气,“你管得着吗?”
陈意放下手臂,扶着台面,垂眼说:“前两天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姜逢登时五脏生烟,走近他厉声问:“我误会什么了?”
陈意没抬眼皮,喉头上下滚动,还是那句:“对不起。”
“……”
姜逢气结,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出去。
她回到供案前坐下,唰的一声,点了根烟。
程荔从空调房出来,见她脸色不对,走过来弯下腰问:“怎么了妹妹?是哪里不舒服吗?”
姜逢嘬着烟深吸一口,说话时呼出一缕白烟,“昨晚没睡,困得。”
“困了就别硬撑了,快去屋里睡会儿吧。”
不等她拒绝,逢轩已经被程荔喊了出来,而她被程荔抢走烟推进了屋里。
自打昨天下午两人在外面聊过后,程荔对她更热情了。
她摔到床上不禁想,女人比男人简单多了,只要你坦诚待她,她也一定真心对你,还会因为同是女人而互相体谅。不像男人那般,变幻莫测,真假难辨。
没过一会儿,姜逢睡着了。这一觉,她做了好多梦。
一开始,她梦见自己躺在阴冷的长廊里,前后左右都没人,一片死寂。她有些害怕,坐起来想问问有没有人在,用尽全力喊了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她急得跳下床,光脚跑向亮着光的走廊尽头。
当她跑进光里,忽然来到了焚化间,看见身穿红色寿衣的外婆即将被推进焚烧炉,推到一半,外婆直直坐了起来。
她连忙冲着工作人员喊:“停下!快停下!我外婆还活着!”
还是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因此,无人听见。她眼睁睁看着外婆被硬生生地推进去,被烈焰焚烧。
姜逢伤心欲绝地回到长廊,隐约之中,看见了外婆和妈妈。她们各自穿着生前穿过的衣服,脸色白里透红,外婆正在跟妈妈说话,和生前一模一样。
“姜逢,姜逢……”
耳边传来逢晴的声音,姜逢心跳滞了一拍。她害怕在这个梦里见到逢晴,于是告诉自己:醒醒,姜逢,你不能再做梦了。
姜逢缓缓睁开眼,恰好看见逢晴的脸。她腾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怎么了囡囡?”逢晴关切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姜逢一把拉住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大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也能感受到逢晴的体温,这下可以确定,自己醒了。
逢晴搂住她,摸摸她的后脑勺,“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梦见外婆和我妈没有死……”姜逢说完这句话,眼泪喷涌而出,泣不成声。
逢晴也泪如雨下,“可不敢说这种话,她们听到了就不能放心去了。”
姜逢哭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绞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痛。那种痛随着呼吸钻进血液、骨缝,很快霸占她身上的每一处。确保她的每个细胞都在痛后,一起爆炸,将她的麻木炸个粉碎。
娘儿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逢晴才想起叫她起床干什么。
“囡囡,明天外婆就要下葬了,有些规矩,你得听听。”逢晴边吸鼻子边抹泪。
姜逢点点头,挪到床边穿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