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苦》易津晶

3、下部

　　红尘辗转日复日，物是人非又三年。
　　三年了，我在挽凝居已经住了三年。听说在这三年中，唐门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最骇人的怕是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专门和唐门做对的人——慕容无风，这位号称是“巫山云梦，神医慕容”的天才青年。我曾拜读过其大作《云梦验案类说》，他的才华让我惊为天人。没想到竟然有人不畏惧唐门的权势与威胁，执意与唐门为敌，我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他，更何况娘还说过他已半身不遂。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呀！坚忍无畏，果敢睿智，以如此年轻又残缺的身体独挑着一谷人的重担；对他，我存在无限的敬佩与担忧。以唐门斩草不留根的一贯作风，恐怕他们会誓以除去慕容无风为目标，至死不休。

　　娘在这三年里，耗尽心神为唐门研制新的毒药，两鬓早已华发丛生。终于有一日，娘晕倒在药庐中。我又搬回了唐家的大宅里。染香阁里的狄大夫偷偷告诉我，娘其实早已经处在油尽灯枯的境地。我知道娘是为了我而操碎了心，我能做的就只是在她病危之际多陪陪她。
　　夜里，我躲在被子里偷哭，没有了娘，我将何去何从？
　　第一次，我感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与绝望。

　　八月十五中秋节。
　　巴蜀风清明月夜 ，火树银花不夜天。
　　所有的唐门子弟都回来，共度中秋团圆夜。宗长在堡前的广场上摆下流水席。娘也拖着病体跟我们在一起。唐渊、唐淮几桌人在一旁闹酒猜拳，连三叔那盲眼的儿子唐潜也坐在一旁浅笑。一盘盘的珍馐美味从厨房传出来，无一不在展示唐门的奢华与富足；一坛坛的剑南春像流水般从酒窑中抬出来。空气中迷漫的酒气让人不禁有些陶陶然，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唐家的人这么和气融融了。
　　掌门那桌突然像是被炸开了锅，我一看原来是唐洵猜拳输给了唐淮，他们正闹着要他表演。唐洵生性腼腆，大家都侧目以视，看他拿什么现宝。
　　唐洵抓抓脑袋，面颊泛红，颇为痛苦，思索了半天开口道：“上回，我送王加远出关，临分手时他送了我一阙词，不如就在今日吟唱一番！”王加远是他的知交好友。
　　“老八叔，我来舞剑为你助兴！”红衣的小唐芃从边上跳了出来。
　　手腕一沉，银光一闪，恰似出水鱼龙舞。
　　“大漠狂沙风正劲……”
　　当当当！乓乓乓！叮叮叮！无比的奇音怪调。
　　唐渊他们竟然齐齐敲盆击坛为他伴奏。满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哄堂大笑。这一笑竟让唐洵豪情大发，声音也愈发地大。
　　“知已相偕酒未停，
　　千嶂里，
　　策马持剑问生平。
　　试看桃园三结义，
　　肝胆相照兄弟情。
　　相呼应，
　　《阳关》一曲到天明。”
　　“嘿嘿嘿，我还只道王小子是个酸秀才，没想到他的词还真是那个棒呐！”唐淞捧着酒缸大笑道。“好个试看桃园三结义，肝胆相照兄弟情。我喜欢！来来来，各位兄弟，我们干！”
　　一呼百应，连唐潜也被塞了一大坛酒，他们大概是要不醉不归了！
　　不胜酒力的我早已经晕晕乎乎，长辈们仍在场，我就不能私自离开，只好依着娘，笑看着这群平日里中规中矩的唐门子弟胡闹玩笑。闹到最后竟然连唐澜也要作诗一首才能过关。
　　“那今日澜就趁酒意正浓，发一发诗兴，作一回秀才啊，拿笔来！”
　　一旁的小厮立刻送上黄花梨雕花案几，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唐澜微微思量，下笔龙飞凤舞。
　　唐淮在一旁，边看边念道：“ 巍巍剑川独一处，煌煌蜀中第一门。流芳千载古今事，谈笑只看此中人。老大的诗可真是绝妙呀！”
　　“不错。我唐门傲立江湖三百余年，如今要发扬光大，可就要看你们这些后辈了！”唐隐嵩也抚须点头。
　　“只可惜，偏偏就出了个云梦谷。”唐缓歌放下手中的银箸。
　　我的心“格登”一沉，他们说得不就是那个我儒慕以久的慕容无风？
　　“天下还没有哪个人能可以如此与唐门为敌？老三，老十。云梦就劳你们去一趟！”唐缓歌轻缓的嗓音仿佛说得是让他们去游山玩水般简单。
　　不，不可以。慕容无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只不过写了本书，怎么能因为这样就痛下杀手。
　　娘看出了我的忧心，她脸上竟也泛起了冷冷的杀意。慕容不死，唐门将休。

　　娘的身体愈来愈虚弱，甚至几度咳血。我心乱如麻，多少良药给娘服下都毫无效果，娘就像窗外那株桅子花树，慢慢地枯黄，落尽残叶。狄大夫说，娘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仍不肯放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我明白娘的心意。娘总说一直都是为唐门心心念念制毒，几乎都快忘却她的小女儿早已到了婚嫁之期。娘床前那件嫁衣还没有完成，折枝花虽说式样简单，却绣工繁复。慈母手中那管金线，怎不教我肝肠寸断！

　　秋风过处，分外寒凉，我又为娘多添了一床新被。掩上兰阁那扇被西风吹开的纱窗时，竟听见了几声诡异的鸦叫。坐回娘身边，往铜炉中填了块新炭，就听见门外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问，“出了什么事?”
　　我笑道，“再大的事也有宗主出面，娘就不要担心了，娘该喝药了。”说完就将几上的汤药捧了过来。
　　门外，五娘的大嗓子像衙门的惊天锣鼓惊动了整个沉静的后院。“抓到慕容无风了！抓到慕容无风了！抓到慕容无风了！”
　　“哐郎！”药碗掉落在地上，碎裂成了千万片。
　　娘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我，“走……去前庭看看！”

　　所有的唐门子弟都拥在大堂门前想看一看，长老们是如何处置这个几度让唐门颜面尽失的人。娘带我绕过众人从小偏门进去，透过镂空木门向里望去。
　　从未想过见到的是这样的慕容无风。白衣，傲然。身处险地，竟是一片云淡风清。嘣，嘣，嘣，我听见自己狂跳的心声。我……我竟然对他一见钟情么？曾经死灰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了！怕娘看见我的羞赧，我连忙瞥过脸去。
　　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问娘，长老们会怎么对付他。
　　娘脸上的笑竟有着嗜血的快意。娘问我，里面都有谁？
　　唐家的宗长，药师长，刑堂首座，长老，唐家年少一辈前二十人。
　　娘冷笑，你还记得在何时你曾看过这般情景？
　　心底升腾起一股刺骨的寒意。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苇儿那张血迹班班的脸！不，不要。他们怎忍心伤害一个已经残废的人！抓着木栅栏的指节早已泛白。
　　内室昏暗，魅影杂乱。刑堂的刑具叫嚣着，欲尝血意。
　　他们把慕容无风扔到了刑台上……
　　唐隐嵩的鹿革皮鞘刀一向是用来对付唐门的死敌，刀一出鞘，冷冽的寒光如流星一闪而过……
　　不——
　　泪，瞬间满溢。痛，无法言语。
　　……
　　白衣一动不动。慕容无风已经昏死过去。而他那条断腿就那样孤孤伶伶地躺在刑台下。药师长交给唐灵一罐药膏——凤仙花膏。那是薛姨家的家传秘药，是一种绝佳的外伤药。正常的用法是先要在凤仙花膏中加入淡蓝色的晚香花粉，才能敷在伤处，看见唐灵直接将凤仙花膏涂在他伤处时，我就知道唐门是不会放过每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在回后院的路上，娘和几位嫂嫂们兴奋得几乎不停地谈论那个断腿男人。一瞬间，我竟有种错觉，这何尝是人间，这明明就是地狱！我温柔贤慧的母亲，我和蔼可亲的家人，都成了地狱的催命阎罗。我无法再呼吸，将娘送回房中，转身便离开了那个沉闷的地方。

　　冷雨飞，寒风乍起。一骑轻骑从唐家堡里飞奔而出。黑衣人的肩背上挎着一个如同琴匣的长盒。我知道那里面是慕容无风的断脚。些许长发掩住了我的眼，云梦谷……他们何时会加以援手？慕容能撑到那时吗？
　　或许，你该帮帮他！唐苦。
　　不，不，你还记得苇儿和唐晶晶的下场吗？唐苦！
　　可是……他是你动了情的人呀！
　　可是……他是你家族大敌呀！
　　他不过是个残废，难道你连这点同情心也没有了吗？
　　唐苦，难道你想重蹈唐晶晶的覆辙吗？
　　……
　　一滴暖泪划过冰冷的脸颊。

　　三日之后。又一次，我站在了水牢的门前。那蛰伏在夜色中的水牢像只怪兽，在暗中伺机欲扑上来将人撕裂。也许，不用多久被关在里面的那个人也许就将是我。困难地吞吞口水，握紧手中的小瓷瓶，不容自己再有退缩，硬着头皮走向狱卒。
　　“来者何人？”
　　“染香阁唐苦。奉药师长之命，前来为重犯施药！”我尽量面色正常地注视着他。然而，他身后却走出了一个人。唐溶。
　　顿时，我浑身冰凉，我的一切谎言怎能瞒过这个唐门最有心计之人呢？悄悄地将手中的药藏进了袖袋中。
　　唐溶眼光深沉地看着我。
　　就在我自觉像一只被鹰盯住的兔子时，他牵着我的手离开了那间阴森的水牢。
　　唐溶浸在夜色中的背影竟给我无边的压力。我默默回望了那间关着慕容无风的水牢，对不起，慕容。我……我救不了你……

　　他沉默不语。我也不吭气。我们就这样默默凝视着对方。
　　“啪！”唐溶手一挥，用劲不大，却把我打痛了！
　　“你想过冯姨吗？你想过你的结果吗？”唐溶的声音颇为愤怒与压抑。
　　“对不起，十九哥！”我从来这样叫过他。
　　“你就这样喜欢慕容无风！他有什么好的？他是个双腿残废的人！他更是我唐门的死敌！唐苦你清醒一点，莫说你没有武功，就算你有武功，你能带着他逃离唐门吗？你还得唐晶晶的下场吗？”
　　“可是，他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他不该这么短命呀！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折磨他？”我已泣不成声。
　　“只要是跟唐门作对的人，都必须死！”唐溶的脸已换回了从前的冷漠。不，他一直是这样的人，是我一直没能认清楚他。
　　隔着泪眼，我看着他。“那我也是该死的人，对吧？我早已有这样的觉悟了！”对他说出这话，并不像我所想中的那样困难，相反，我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
　　“唐苦！”唐溶将我拥在怀中，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把该死的慕容无风忘掉！你必须忘掉！你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这是你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宿命！”

　　次日，唐门中人人戒备，甚至于还把许多归隐的老辈们请了出来，为的只是守护唐门。因为有人来救慕容无风，一女二男，没有唐门的死敌谢停云。但是来者中却有武林剑谱中排名第一的那个女人——楚荷衣。
　　会有女人为了一个残废而又将死的人，冒死进入像唐门这样的龙潭虎穴吗？我不知道，因为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必定是她心爱的那个人吧！尤其是在听到楚荷衣带着慕容无风跳下西崖的那一瞬间，我想她是爱惨了他！慕容是生是死，那又如何呢？执子之手，生死相许，永不分离，这已足够。每一个瞬间对他们来说都将是个永恒……生同衾，死同穴，这般的相爱也是一种幸福吧！

　　然而对现在的我来说，唐家堡里最大的震撼不是慕容无风之死，而是唐溶向长辈们提出要娶我为妻。
　　在目睹了慕容与楚荷衣这般绝然的爱恋后，我心早已凉透。生，就如同昙花一现。死，则一切归于平静。在时间的洪流中，又掩埋了多少这般生，这般死，这般爱，这般恨！一缕香魂终断绝。是耶？非耶？化作蝴蝶。
　　世间的事亦是没有定数的，缘生则聚，缘灭而散。我与慕容此生无缘无份，而他已寻到今生的最爱，相偕而亡亦非不是件幸福的事。而我与唐溶怕也是此生份属无缘，即使他极力要我留在身边，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唐家的人是不会允许的；至少，长老们就不会让他如愿。

　　“你可知道长老们为什么不许你娶她？”
　　“……”
　　“十九，你一向聪明，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跟长老们作对呢？”
　　“是呀！如今，慕容无风已死，云梦谷必视我们为死敌，想尽办法地要打垮我们，为他们的谷主报仇。即使云梦没有了慕容无风，以他们在药材经营上的地位足以击垮我们，我们也仍必须再要找个帮手，江西杜家虽说只是药店，可是杜晤梅却掌控着这赣浙一带药材的经营，如今云梦处处于我为难，不跟这样的大药商结盟，迟早大家都是要完蛋的。”
　　“四哥，杜晤梅是什么人！一个早已过不惑之年的老棺材。谁不知道他玩死了多少良家妇女，如此荒淫的人，怎配得的上苦儿！”
　　“嘿嘿！十九啊十九，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你呀，真是被唐苦迷晕了头了！”
　　“对，老十说得对，十九，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更何况，唐苦是什么人？当年她那样帮那个女人，早已让药师长大怒，几乎惹得药师长要将她除名，若不是冯姨苦苦相求，你暗中帮那丫头，她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过？更不要提这次臭丫头背着我们私自上水牢，她的那点小心眼我们还不知道？十九，这种红杏出墙的女人也配你爱？让她嫁给杜晤梅已是对她最大的宽容了！”
　　“十九，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为了一个唐苦去得罪长老们，前程要紧呀！”
　　“……”
　　“……”
　　大难临头，唐溶你还要再顾着我吗？我最不想欠的人就是你！我终究不是你命中那个与你相约白头的女子。三生石上，月老也从未在我俩指间系上那条红线。爱情非你所想的如此简单。纵有他日百年相好，虽有海誓山盟，也终归会敌不过时间的磨蚀，心中的间隙。这一生的最爱，莫说在下一世，便是今生也将相见成厌。唐溶你也将会有爱着你的人呵，好好握着她的手，不要再记得我了！
　　我逼着自己不能出声！假山后的我悄悄地缩进小坑。牙狠狠地咬在手背的肉里，血溶在嘴中。一朝的心动竟是永世沉沦的苦海！我……我是一个注定没有幸福的女子。心就像那杯苦丁茶，苦极并未像娘说的那样有一丝甘甜，反而愈加地涩口难以下咽。

　　十一月的秋日竟有彻骨的寒意。
　　唐澜高高坐在主位上，他的话语却像冬季的冰雪将我掩埋。
　　“唐苦，我们已为你定下杜家的亲事，杜老爷将不日迎娶你过门，……这也算是为了冯姨娘了却此生的心愿吧！好好准备吧，唐苦。”
　　当娘苍白着脸，对着唐澜感恩带德叩谢时，身体里的血液如冰般龟裂，我的天地瞬间崩溃！最可笑的是，我竟没有一滴泪流下来！
　　“苦儿呀，苦儿，你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终其一生，你也摆脱不了唐门。”娘流着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没有想到这就娘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
　　娘所悲哀的不是我将嫁到杜家，而是她将我生做唐家的人。柔弱的娘不能守护她心爱的女儿，只能任其一生受唐门的摆布！娘是因为这个而为我痛心吧！
　　娘……娘……娘……娘……我就像一个迷失路的孩子，苦苦地唤着娘。
　　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娘脸上泛起了如瓷器般的青白光芒。
　　我伸出手，阖上娘的双眼。
　　泪，在眼中决堤……

　　“唐氏”是娘碑上的名字，冯蕙娘，这个在曾江湖上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如今就剩下“唐氏”了。百年之后又是有谁还记得唐门曾有个冯蕙娘呢？而我唐苦，生生世世都是唐门的人，离不得，弃不能，这一生我将被这个名字束缚。

　　台阶无痕，冷月无声，心愁红尘几多困。
　　雄图霸业，血海深仇。
　　是怒难竭，气不平，泪翻滚。
　　咫尺江山，须臾富贵，可笑王者本无尊。
　　只修来世，相忘沉沦。
　　非唐门人，唐家鬼，唐氏魂。

　　娘的头七竟是我出阁之日。
　　半丈门外，鞭炮声喧。红枕软衾，凤冠霞披。
　　娘一定舍不得我出嫁，是不是呀！娘。
　　娘，我们再也不会被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我眼中一片灿红。是喜，是血，我已分不出来了。
　　腹上插的是铰花琉璃簪，唇上抹的是晚香，不错，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惧。
　　活在唐门，生不如死。也许死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彼岸的灯火忽明忽灭，我知道，那是勾魂使者来收我的魂魄。
　　娘，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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