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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镜何年初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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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是城市积攒了一整个阴郁午后的怨气,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出版社大楼厚重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将窗外原本清晰的街景涂抹成一片模糊晃动的油彩。车灯和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变成一片片扭曲而迷离的光团。
温念初站在出版社大楼空旷的走廊尽头,怀里紧紧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新书宣传策划案。纸页边缘有些毛躁,硌着她的手臂内侧,细微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被雨水肆意冲刷的玻璃上。外面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提前降临,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下来,映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眼底那片小小的乌青在强光下无处遁形,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
连续一周的加班加点,脑子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文案、预算和推广渠道,此刻神经像是被拉伸到极限的琴弦,嗡嗡作响,却又一片麻木的空白。她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缓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宾利,如同一条沉默而精准的鲨鱼,悄无声息地切开密集的雨幕,稳稳滑停在出版社大楼正门口。雨水在它光洁如镜的黑色车身上跳跃、碎裂,溅起细小的水花。
温念初的视线被那抹突兀的黑色吸引,下意识地聚焦。
驾驶座的车门率先打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唰”地撑开,隔绝了上方倾泻的雨水。司机模样的中年男人迅速绕过车头,动作利落地拉开了后座车门。伞面微微倾斜,严密地护住了即将下车的人。
一只纤尘不染的黑色高跟鞋踏了出来,鞋跟纤细而稳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短促的“嗒”一声。接着,是剪裁完美、线条异常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裤管,包裹着笔直修长的腿。
雨伞抬高了一些。
温念初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停滞了。
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挤压得胸腔生疼。血液似乎从四肢百骸瞬间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泵出,疯狂地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怀里的文件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冰冷的纸张边缘仿佛要嵌进她的皮肤里。
雨伞的阴影下,那人的侧脸线条完全暴露出来。
下颌的线条收束得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弧度。鼻梁高挺,在廊檐下不甚明亮的光线里投下小片阴影。嘴唇很薄,唇线抿得平直,没有丝毫弧度。她微微偏着头,正对司机低声交代着什么,几缕被雨水沾湿的深黑色发丝贴在弧度完美的额角。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让刻骨铭心的印记也渐渐模糊风化。
可眼前这张褪去了所有青涩、只剩下成熟与冷峻的侧脸,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温念初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哐当!”
一声突兀而清脆的巨响,猛地撕裂了S大迎新晚会后台的嘈杂。
温念初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脸颊和耳根火烧火燎的温度提醒着她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手里还滑稽地维持着一个虚握的姿势,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台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入门级单反相机,以一种慢镜头般的绝望姿态,从临时搭建的简陋工作台上翻滚着砸落在地。
金属机身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镜头盖像个调皮的硬币,骨碌碌滚出去老远,最终停在了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旁边。
完了。
这个念头带着冰凉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温念初。这台相机是她省吃俭用、打了整整两个假期零工才买下的,是她梦想的起点。而现在,梦想好像还没起飞,就摔了个稀碎。后台昏黄的灯光下,周围学长学姐们投来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刚才在干嘛?
哦,对了,在调试设备,准备拍点后台花絮。然后,目光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被舞台侧幕那道身影吸走了。
沈清越。
这个名字,温念初在报到后的短短几天里,就已经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校园论坛里飘红的帖子,宿舍卧谈会里压低的惊叹,还有此刻后台那些有意无意飘向她的目光……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她穿着一身素净得有些过分的白色练功服,款式简单,宽大的裤脚随着她轻微的活动而摆动。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散的低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修长的颈侧。后台的灯光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杂乱,可落在她身上,却像自带了一层柔光滤镜。她微微垂着眼,正专注地活动着手腕脚踝,为即将开始的压轴独舞做准备。侧脸的线条清晰流畅,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下颌那个干净利落的收束点,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组合成一种令人屏息的、近乎冷冽的美感。没有多余的表情,周身却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松针上的薄霜。
温念初就是在那瞬间失神的。她只是下意识地想举起相机,想捕捉那一瞬的惊心动魄,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结果手一抖,沉重的相机脱手而出,砸地的巨响成了她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温念初窘迫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相机机身和散落的镜头盖。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就在她指尖快要触碰到那个滚远的镜头盖时,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先一步拾起了它。
那只手很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动作从容不迫。
温念初的视线顺着那只手,一点点向上移。
白色帆布鞋,笔直的裤管,素净的练功服,最后,对上了沈清越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极其标准的凤眼,眼尾有着微微上挑的弧度,瞳仁的颜色很深,像两潭幽静的寒水。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温念初,没有惊讶,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后台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温念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击着脆弱的耳膜。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清越的目光在她烧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手中那个明显磕凹了一角的相机机身上。她掂了掂手中那个小小的黑色镜头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杂音:
“摔坏了的话,我赔你。”
平静,笃定,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日常小事。
温念初的脑袋嗡地一声,彻底宕机了。血液一股脑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快要冒烟。她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沈清越那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鞋尖,舌头像打了结:“不…不用!学姐!是…是我自己没拿稳!真的不用!”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后台显得格外突兀。她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聚焦过来,像聚光灯一样烤着她,让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沈清越似乎并没有在意她夸张的反应。她只是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将那个小小的镜头盖递到温念初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里。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温念初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像初雪融化。
“小心点。”留下这三个字,沈清越便转身,步履轻盈地走向舞台侧幕。宽大的白色衣袂随着她的动作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片无声滑过的云。
温念初紧紧攥着那个失而复得的镜头盖,金属的冰凉边缘硌着掌心,那点微凉的触感却仿佛烙印般灼热。她呆立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幕布后,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后台的喧闹重新涌了上来,像退潮后又涨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但温念初的世界,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刚才那几秒钟的对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玉石相击般的声音,还有手背上那一掠而过的微凉……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反复在她脑海里播放。
“喂!念初!发什么呆呢?相机没事吧?”室友林薇的声音终于把她从失神状态拽了回来。
温念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把相机和镜头盖往怀里藏了藏,仿佛藏着什么稀世珍宝。“没…没事!”她声音还有点虚,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沈清越消失的侧幕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厚重的幕布垂着。舞台上,报幕的声音已经响起,下一个节目开始了。
林薇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了然一笑,凑过来压低声音:“看傻了吧?那可是沈清越!咱们经管学院的镇院之宝,建筑系的学霸女神!听说追她的人能从教学楼排到西门烤冷面!不过啊,高冷得很,就没见她对谁假以辞色过……”林薇还在絮絮叨叨,分享着她听来的关于沈清越的种种传说。
温念初只是胡乱地点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摔得有点变形的相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镜头盖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赔?她怎么敢让沈清越赔。可那句“小心点”,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在她混乱的思绪里一遍遍回响。
迎新晚会结束后,温念初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上课,泡图书馆,在新闻社打打杂。只是,那个叫沈清越的名字,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真正平息。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温念初抱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匆匆赶往图书馆还书。阳光很好,透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她低着头,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下午社团活动的选题,一个没留神,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啊!对不起!”她慌忙刹住脚步,抬起头道歉。
映入眼帘的,是沈清越那张辨识度极高的侧脸。她似乎刚从图书馆出来,怀里抱着两本厚重的建筑图册,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看起来分量不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恰好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清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温念初道歉的声音像是按了暂停键,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个无声的口型。又是她!心脏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手心微微冒汗。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种极淡的、像是雨后松针混着干净皂粉的味道。
沈清越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温念初有些局促的脸上,那双沉静的凤眼似乎辨认了一瞬,随即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道歉。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停留的意思,她抱着书,径直从温念初身边走过,步履从容。
擦肩而过的瞬间,温念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白色的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抱着沉重书籍的手臂很稳,丝毫不见吃力。
“哎,同学,麻烦让让!”后面传来催促声,温念初才猛地回过神,赶紧侧身让开,脸颊又不争气地有点发烫。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同样抱着的几本书,忽然觉得它们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有点懊恼自己的笨拙,有点羡慕对方的从容,更多的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冲动。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突如其来的纷乱思绪抛开。只是巧合而已,S大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总会遇到的。
然而,生活的轨迹一旦有了微妙的牵引,似乎就真的会不断靠近。
一周后,新闻社例会上,社长陈宇推了推眼镜,一脸兴奋地宣布:“大家注意!下个月校庆,学校要出一本纪念画册,记录我们S大的人文风采!这可是个大工程,需要大量高质量的图片和文字!尤其是建筑这块,是我们学校的招牌!负责这块的,是咱们新闻社的老朋友——文学社!他们那边牵头,组织人手去拍建筑系的写生和模型制作现场,我们社负责出摄影师和文字记者配合!”
底下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建筑系?那岂不是要去他们系馆?”
“听说他们系馆是新建的,超酷!”
“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沈清越啊?听说她模型做得超厉害……”
“沈清越”三个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温念初握着笔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凹痕。
“温念初!”陈宇的声音点名而至。
温念初一个激灵,抬起头:“啊?社长?”
陈宇看着她,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你摄影技术不错,这次建筑专题的拍摄任务,就交给你跟进吧!跟文学社那边对接好,多拍点好素材回来!特别是那些优秀学生的作品和创作过程,很有价值!”
“我?”温念初有点懵,指了指自己。让她去建筑系?去拍……可能包括沈清越?
“对,就是你!好好干!”陈宇不由分说地拍板,“散会后你去找文学社的负责人对接一下具体时间地点。他们那边负责的同学叫……”陈宇翻了翻手边的通讯录,“哦,沈清越。你直接找她就行。”
轰——
温念初只觉得一股热流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脸颊耳朵烫得惊人。沈清越!文学社的负责人?她不仅要去建筑系,还要直接跟沈清越对接工作?!
散会后,温念初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会议室。林薇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挤眉弄眼:“可以啊念初!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沈清越可是文学社的社长!你这运气!啧啧!”
“别…别瞎说!”温念初红着脸推开她,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捏着写有沈清越电话号码的纸条,手心全是汗。那串数字在她眼里,仿佛带着某种烫人的温度。
在宿舍里对着那张纸条深呼吸了无数次,温念初才鼓起勇气,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按下了那串号码。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上。
“喂?”电话接通了。那个清冷的、玉石相击般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点电波的质感,却依旧清晰地撞入温念初的耳膜。
“喂?沈…沈学姐你好!”温念初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专业一点,“我是新闻社的温念初,负责这次校庆画册建筑专题的拍摄配合。社长让我跟你对接一下具体的时间安排……”
“温念初?”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迎新晚会那个?”
温念初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恨不得立刻挂断电话钻到地底下去。她居然还记得!而且是用“迎新晚会那个”来指代!太丢人了!
“是…是我。”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温念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知道了。”沈清越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明天下午三点,建筑系馆A栋三楼模型室。他们班有模型制作课,现场素材比较丰富。”
“好的好的!我一定准时到!”温念初忙不迭地答应。
“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后,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温念初握着手机,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竟然渗出了一层薄汗。短短几十秒的通话,感觉比跑完八百米还累。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雀跃,悄然冒出了头。
第二天下午,温念初背着相机包,提前了足足二十分钟来到建筑系馆A栋楼下。这是一栋极具现代设计感的灰色建筑,棱角分明,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朝圣般的心情走了进去。
模型室在三楼。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木屑、胶水和颜料混合的味道。光线充足,一排排宽大的工作台旁,散坐着建筑系的学生,每个人面前都堆满了各种材料——雪弗板、卡纸、木条、模型树、颜料……空气中充斥着切割声、讨论声和专注的呼吸声。
温念初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沈清越独自占据着一张靠窗的工作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倾泻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弧度优美的后颈。几缕碎发垂落下来,被她随意地别在耳后。她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手中一个极为精巧复杂的建筑模型部件,动作稳定而精准。她用的似乎是轻质木材和亚克力板,纤细的手指握着锋利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切割、打磨,偶尔用镊子夹起极小的构件进行粘合。侧脸的线条在专注中显得愈发冷峻而迷人。
温念初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上前打扰。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莽撞地闯进了一个由专注和创造力构筑的神圣领地。
她屏住呼吸,悄悄举起相机,隔着一段距离,将镜头对准了那个被阳光笼罩的身影。取景框里,沈清越微蹙着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鼻尖似乎因为专注而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她的手指极其灵活稳定,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精确美感。阳光跳跃在她手中的小刻刀上,反射出一点耀眼的光芒。整个画面,安静得只剩下她指尖与材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却充满了无声的力量感。
温念初按下了快门。
轻微的“咔嚓”声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沈清越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穿过几排工作台,落在了门口举着相机的温念初身上。
温念初的心猛地一跳,像被当场抓包的小偷,脸瞬间涨红,手忙脚乱地放下相机,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清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什么情绪,看不出是责备还是默许。几秒钟后,她微微偏了下头,示意温念初过去。
温念初如蒙大赦,赶紧抱着相机小跑过去,紧张得手心又开始冒汗。
“沈…沈学姐。”她在工作台前站定,声音有点发虚。
沈清越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她手中的相机上:“开始吧。”她的声音依旧很淡,“需要拍什么,或者拍谁,你自己看。动作轻点,别碰到东西。”她指了指工作台上散落的细小构件。
“好的!明白!”温念初用力点头,像接到了最高指令。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工作,尽量放轻脚步,选择角度,捕捉模型室里其他同学专注创作的瞬间。但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沈清越那边。
沈清越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温念初的存在视若无睹。她偶尔会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材料架上挑选合适的材料。温念初注意到,当她需要拿放在架子顶层的薄胶板时,会微微踮起脚尖,手臂伸展到极限,露出衬衫下摆一小截白皙紧致的腰线。她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动作在旁人眼中会带来怎样的视觉冲击。
温念初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移开视线,假装调试相机参数,脸颊却悄悄爬上了红晕。
拍了一会儿,温念初感觉有些口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沈清越的工作台。台面上除了模型材料和工具,只放着一个普通的白色马克杯,里面是喝了一半的清水。
温念初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拍摄。拍摄间隙,她鼓起勇气,小声问沈清越:“学姐,请问……这里有可以接水的地方吗?”
沈清越正用细砂纸打磨一个微小的构件,头也没抬,只是用刻刀尖指了指模型室角落的一个小门:“那边,休息室,有饮水机。”
“谢谢学姐!”温念初赶紧放下相机,快步走向休息室。休息室很小,只有一张旧沙发、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立式饮水机。她拿出自己的保温杯接满了温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感觉喉咙舒服了些。目光扫过饮水机旁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几个一次性纸杯和一个速溶咖啡盒。
温念初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一个纸杯,又打开了那个速溶咖啡盒。浓郁的咖啡粉香味飘散出来。她小心地舀了两勺咖啡粉到纸杯里,然后接上热水。深褐色的液体在纸杯中旋转、溶解,散发出带着奶精和糖精味道的、廉价却温暖的香气。她想了想,又往里面加了一小条奶精和一包砂糖——这是她平时打工时观察到的,大部分学生喝速溶咖啡的习惯。
端着那杯热气腾腾、散发着甜香气息的速溶咖啡,温念初走回模型室。她心跳得很快,像揣着个定时炸弹。她一步步挪到沈清越的工作台边,看着对方依旧专注的侧脸,小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颤抖:
“学姐…那个…休息室有咖啡。我看你好像没带杯子…就…顺手冲了一杯。是速溶的,加了一点点糖和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她越说声音越小,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完了,自己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沈清越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喝这种廉价速溶咖啡的人啊!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冒昧很讨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沈清越手中的刻刀停了下来。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一丝明确的、清晰的讶异,落在了温念初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眼神很直接,像探照灯,看得温念初浑身不自在,几乎想立刻把咖啡倒掉然后逃之夭夭。
就在温念初快要被这无声的审视压垮时,沈清越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手中那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上。
然后,温念初看到,沈清越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形状完美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太浅,消失得太快,快到温念初几乎以为是自己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沈清越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轻轻拍了拍指间沾上的细微木屑,伸出手,接过了那杯咖啡。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落进了温念初的耳朵里。
她端起纸杯,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深褐色的液体润湿了她的唇瓣。
温念初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沈清越放下杯子,看了温念初一眼,淡淡地说:“有点甜。”
温念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果然……还是被嫌弃了。她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烧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啊…对…对不起学姐!我…我下次少放点糖!或者…或者不放……”
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沈清越那双沉静的凤眼里,似乎有什么极淡的东西一闪而过。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端起杯子,再次喝了一口。这一次,她没有评价甜不甜。
她把咖啡杯轻轻放在工作台一个不会被碰倒的角落,重新拿起了刻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廉价咖啡上,也落在她重新专注于模型的手指上。
温念初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慢慢涌上来,驱散了之前的忐忑和冰凉。那句“有点甜”带来的尴尬和失落,奇异地被对方再次举杯的动作无声抚平了。
她悄悄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木屑、胶水和那点速溶咖啡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她重新拿起相机,这一次,手指不再发抖。镜头再次对准那个沉浸在创作世界里的身影,温念初的嘴角,也悄悄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窗外,阳光正好。
……
“温念初?温念初!”
急促的呼唤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包裹着温念初的重重雨幕和遥远记忆。她一个激灵,从七年前那个弥漫着木屑与咖啡香气的午后骤然抽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带着一种时空错位的眩晕感。
怀里的文件沉甸甸的,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方。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新闻编辑部的主管赵姐正一脸焦急地站在不远处对她招手,压低了声音:“还愣着干什么!快!人都到齐了,就差你手里的资料了!赶紧送进去!在3号会议室!甲方代表都到了!”赵姐的目光扫过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脸,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催促。
温念初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3号会议室!她要去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文件,硬挺的纸张边缘硌得手臂生疼,这份清晰的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归位。
“对不起赵姐!我马上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抖,迈开脚步,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朝着走廊尽头的3号会议室小跑过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叩叩叩”的脆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声都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越来越近。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紧闭着,里面隐隐透出明亮的灯光和人声。温念初在门前猛地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跳,也试图抹去脸上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她腾出一只手,用力推开了门。
厚重的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会议室内明亮的灯光瞬间涌了出来,刺得温念初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椭圆形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出版社的几位高层、项目负责人、还有她部门的同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刚进门的她身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公式化的凝重气氛。
温念初的视线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让她如坠冰窟的身影。
主位左侧第一个位置。
沈清越端坐着。她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深灰色丝质衬衫,领口挺括,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段温念初曾经在阳光下惊鸿一瞥的后颈线条。剪裁极佳的衬衫完美地贴合着她的身形,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肩膀线条。她微微侧着头,正听着身旁一位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低声汇报,修长的手指间随意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金属签字笔,动作从容不迫。
她的侧脸对着门口的方向。下颌的线条绷得比七年前更加清晰冷硬,仿佛用最坚硬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不带一丝柔和的弧度。鼻梁依旧高挺,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没有半点笑意。整个人的气场沉静而强大,像一座覆盖着终年不化积雪的山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温念初抱着文件,僵在门口,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住了。怀里的纸张仿佛变成了沉重的冰块,冰冷地汲取着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出版社的王总编,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先生,看到温念初,立刻笑着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小温来了?资料拿来了就好,快进来,就等你了。这位是‘清源资本’的沈总,也是我们这次项目的重要投资方代表。”他热情地向沈清越介绍着,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沈总,这是我们社里负责这个项目的骨干编辑,温念初,很能干的一个小姑娘。”
沈清越手中的签字笔停止了转动。
她终于缓缓地、完全地转过了头。
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阳光下的模型室里专注凝视着微小构件、也曾在迎新晚会后台平静地看着窘迫少女的眼睛,此刻穿越了会议桌的距离,穿透了明亮而冰冷的灯光,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温念初的脸上。
温念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目光太过陌生,太过平静,像在打量一件物品,一个符号,不带任何属于过去的温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或波动。仿佛温念初只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温念初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目光,垂下了眼睫,盯着自己脚下光可鉴人的地面,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文件夹硬壳里。
“沈总…您好。”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一句干涩的问候,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沈清越没有回应她的问候。她的目光在温念初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这两秒对温念初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便淡漠地移开,重新落回到面前的会议文件上。仿佛温念初的出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不值得浪费她更多的时间。
王总编似乎没察觉到这微妙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依旧热情地招呼着:“小温,快坐快坐,资料放这边。”他指了指自己旁边一个空位。
温念初像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挪动脚步,在众人的注视下,僵硬地走到那个空位坐下。她把怀里那份沉甸甸的、凝聚了整个部门一周心血的新书宣传策划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王总编手边。文件落桌时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在这过于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会议正式开始。
项目负责人开始详细介绍这套大型历史文化丛书的策划理念、市场定位、推广方案以及预期的成本收益分析。PPT的光影在巨大的幕布上流转,负责人洪亮而充满激情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出版社的几位高层听得频频点头,脸上带着期许的笑容,不时插话补充几句。
温念初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落在幕布上,试图将那些文字和图表塞进脑子里。可她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主位左侧的那个身影。
沈清越全程没有看PPT。她只是微微垂着眼,专注地翻阅着手边那份装订精美的项目评估报告,修长的手指偶尔翻过一页,动作沉稳而无声。她的坐姿挺拔而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助理偶尔会凑近她耳边,低声汇报着什么,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用指尖在文件上某个位置轻轻点一下,助理便立刻会意地记录下来。
她几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那沉默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不断下沉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会议桌上空,压得温念初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气场,与会议室里其他人努力营造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热络氛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令人不安的对比。
终于,项目负责人的长篇介绍告一段落。他带着期待的笑容看向沈清越:“沈总,您看,关于这个项目,我们社里投入了非常大的诚意和资源,市场前景我们也是做过充分调研的,非常有信心!您这边……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了解的吗?”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清越身上。
王总编也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补充道:“是啊沈总,我们这次是抱着打造精品的决心来的,资金上您这边如果还有什么疑虑,我们也可以再细化……”
沈清越缓缓合上了手中的评估报告。
金属签字笔在她白皙的指间轻轻转了一下,动作优雅而随意。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桌旁一张张带着紧张和期待的脸。那目光冷静得像是在评估一堆数据。最后,她的视线在王总编脸上停顿了一瞬。
然后,那个温念初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寒流的嗓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会议室里所有的空气:
“不必了。”
三个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早已决定好的判决书:“基于我司对当前市场风险、项目投资回报周期以及贵社执行力的综合评估——”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掠过温念初瞬间煞白的脸。
“——合作终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会议室内只剩下中央空调通风口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微弱气流声。
王总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像是被冻在了脸上。项目负责人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似乎还没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的判决。其他高层和编辑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温念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合作…终止?整个部门熬了无数个通宵的心血,承载着社里巨大期望的项目…就这么轻飘飘的,被三个字判了死刑?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沈清越脸上。那张脸依旧完美,依旧冷峻,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愧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七年的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的是更深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上位者的决断力。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地否定一切?凭什么她可以这样践踏别人的努力和心血?凭什么她能用这样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她们之间那一段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被温念初小心翼翼珍藏了七年的时光,从未发生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失落、强烈不甘和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像火山熔岩般猛地冲垮了温念初所有的理智堤坝!那股灼热的气流直冲咽喉,在她的大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个带着颤抖的、几乎是失控的称呼,已经冲口而出:
“学姐——!”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但在死一般寂静的会议室里,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
轰!
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无比震惊地聚焦在了温念初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无声的质问!
王总编猛地转过头,看向温念初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不解。项目负责人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周围的同事全都瞠目结舌,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温念初喊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片死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做了什么?她怎么敢?在这样正式的、决定生死的商业场合,用这样私人的、不合时宜的称谓去质问一个刚刚冷酷宣判了项目死刑的甲方代表?
完了。一切都完了。职业素养,个人形象,甚至这份工作……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沈清越此刻的表情,更不敢去看周围同事的目光。她只想立刻消失。
时间在极致的尴尬和死寂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几秒钟,或者更久。
温念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脆弱的耳膜,也撞击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她听到了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颤抖着,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沈清越已经站了起来。
她身姿挺拔如修竹,深灰色的丝质衬衫在明亮的顶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没有看会议桌旁任何一张震惊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此刻正笔直地、毫无温度地,穿透凝固的空气,落在了温念初的脸上。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带着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穿透力。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念初熟悉的痕迹,只有深沉的、冰冷的、属于商业决策者的漠然。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沈清越形状完美的薄唇微微开启。她的声音比刚才宣布终止合作时更低沉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清晰地砸在温念初的耳膜上,也砸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温小姐,”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那个完全撇清私人关系的称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冰冷的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温念初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
温念初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几乎要站立不稳。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沈清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在视野里模糊、晃动、扭曲。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千只愤怒的蜜蜂,将会议室里骤然爆发的、压抑不住的、细碎而震惊的议论声全部扭曲成一片嘈杂混乱的背景噪音。
“温小姐?沈总认识她?”
“学姐?天啊……温念初怎么会叫沈总学姐?”
“这什么情况?她们以前是同学?”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那些目光,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剥开示众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她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消失在冰冷的地板缝隙里。脸颊滚烫,耳朵里却一片冰寒,指尖因为用力抠着桌沿而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僵硬。
她甚至不敢去看王总编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混杂着震惊、失望和愤怒的可怕风暴。
沈清越却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投下的这颗炸弹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说完那四个字,目光在温念初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品。然后,她便收回了视线,动作利落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姿态从容地搭在小臂上。
“王总,后续的收尾工作,我的助理会与贵社法务对接。”她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对着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王总编微微颔首,语气不容置喙,“今天先到这里。”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迈开脚步,径直朝着会议室门口走去。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温念初紧绷的神经上。她的背影挺拔而决绝,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线条冷硬,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墙,将七年前那个在阳光下专注地制作模型、会接过一杯廉价速溶咖啡的学姐身影,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助理和随行人员迅速起身,收拾文件,紧跟其后。会议室的门被拉开,又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也带走了那个散发着强大冷冽气场的身影。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会议室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嗡”地一声重新开始流动。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惊疑、猜测和不满的嗡嗡议论声。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项目负责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铁青地看向王总编,“王总!沈总她…她怎么能这样?说终止就终止?我们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
“就是啊!我们熬了多少个通宵?市场调研都做了三轮了!”另一个高层也愤愤不平。
“温念初!”王总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像一记重锤砸向缩在角落里的温念初,“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学姐’?你什么时候认识‘清源资本’的沈总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有多失态!多愚蠢!给我们社造成了多大的被动!”
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审视、责备、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再一次聚焦在温念初身上。
温念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极其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哆嗦着。眼眶又热又涩,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泪意和眩晕感。
“对…对不起,王总……”她的声音干涩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我…我和沈总…是大学校友…很多年…很多年没见了…刚才…刚才是我太失态了…对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她无法解释更多。她难道能说,那个刚刚冷酷宣判项目死刑的女人,是她整个大学时代小心翼翼仰望、追逐的光?是她珍藏在心底七年、从未真正释怀的人?这话说出来,只会显得她更加可笑,更加不专业。
王总编看着她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气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取代。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语气沉重而冰冷:“散会!都散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温念初,你留下!”
同事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离开。投向温念初的目光依旧复杂,有同情,有探究,但更多的是无声的疏离。会议室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王总编和温念初两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残留的冰冷气息。
王总编揉着发痛的额角,沉默了好一会儿。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幕墙,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
“小温啊……”王总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你一直是个踏实努力的好孩子。这次的项目,我知道你们部门付出了很多心血。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温念初,“职场有职场的规矩。私人关系,尤其是这种……”他似乎斟酌着措辞,“……复杂的关系,不该带到工作场合,更不该影响专业判断!你刚才的行为,不仅让社里非常难堪,也彻底断送了挽回这个项目的任何可能性!你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温念初的心上。她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形红痕。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唉……”王总编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更深重的无力感,“这个项目……社里前期投入不小,现在沈总那边态度这么强硬……损失是免不了了。你先回去冷静冷静吧,好好想想!写一份深刻的检讨给我!后续的工作……暂时不用你跟进了。”
暂时不用跟进了。
温念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失态、得罪重要甲方、导致项目流产……她在社里的前途,恐怕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是…王总…对不起…”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王总编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温念初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怀里的文件似乎有千斤重。她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一步一步,缓慢而僵硬地挪出了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会议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惨白的光。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空洞地回响。她不敢回编辑部,不敢面对同事们各异的眼光。她抱着那叠已经毫无意义的策划案,失魂落魄地走向大楼另一端的茶水间。
推开茶水间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缓缓地滑坐下去。
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她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份沉甸甸的、象征着失败和耻辱的文件。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像是整个城市都在哭泣。那冰冷的、喧嚣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也钻进她支离破碎的心脏。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困惑、不甘,小心翼翼地封存着的记忆和那一点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就在刚才那短暂而冰冷的几分钟里,被沈清越那一声毫无温度的“温小姐”和那四个字的“好久不见”,彻底地、残忍地击得粉碎。
她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可当那个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用那样陌生而冰冷的目光看着她,用那样决绝的姿态否定她的一切时,她才绝望地发现,那道看似愈合的伤口下面,从未真正结痂。它只是被时间掩埋了,此刻被狠狠地撕开,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迅速在布料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声,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七年筑起的心墙,在那个冰冷的称呼和目光下,轰然倒塌,只剩一地冰冷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