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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春白雪归青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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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州
二月末,苍穹仍旧弥漫着一股散不开的乌蒙。四野里阴阴郁郁,偶见有零星小雪飘落,入地即化。
这个时节,春色迟迟未显,似被阴霾推拒在千里之外。
顾辞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里缓缓融化,心念一动,白净的手指捏起指决,凝神掐算了一会,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拇指自动地在中指、食指、无名指上轻点,再掐算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秀眉不由得蹙紧。
抬头看着灰蒙愈发浓稠的苍穹,顾辞的眉目也渐渐染上了郁色。
拉了一下肩上布袋的肩带,顾辞摇摇头,不再细想,继续朝前去。
昨晚到镇上驱魔,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她实在是疲乏得很,此时只想快点回家,好好睡一觉。
拐过一个弯,踏进竹林,绣花鞋踩着积年枯萎竹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顾辞听得更想打瞌睡。
就要接近居住的小院落,顾辞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林中有人!
顾辞警惕地悄声走近林中的小院落,远远就看见一白一蓝两个挺拔身影,就伫立在她那摇摇欲坠的小院门外。
微微眯了眯眼,顾辞打量着那两个人,却不防那白色的身影似有所感,倏地转过身,看了过来。
那一袭雪衣,飘逸在青翠竹林中,就像是山水画的点睛之笔,整个天地都亮堂起来。
待顾辞愣愕着走近,只见那人面容清疏,眉眼柔和,一身清贵气息,有着隐隐的熟悉感。此时那一双清浅的眼眸看过来,眸光宽和周正,温润如玉。
顾辞的心漏跳了一拍,急忙调转视线,却触不及防地看见他左边颧骨上有一道浅浅淡淡的伤痕。
今年仍未至的春雷在顾辞的脑中乍然轰鸣,震得她一时目眩神迷,倒退了一步。
竟然是他!
那人有些玩味地看着顾辞在几息间变幻了数番神色,偏低偏冷的声线划开沉默:“请问可是顾姑娘?”
顾辞震惊间只僵硬着点了点头。
一抹淡然笑意乍然在薄唇边稍纵即逝,那人继续说:“在下萧毓。”稍稍侧脸,介绍道:“这是我的随从暨雨。”
一身蓝色劲装的暨雨手持长剑,朝顾辞拱手行礼。
顾辞无措得没了言辞,唯有继续点头。
萧毓眉峰微微一牵,声音倒是四平八稳:“打搅了,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顾辞回过神来,默默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越过他们,打开院门,冷硬地道:“进来再说吧。”
进入正厅,顾辞瞄到桌上散乱的黄符朱砂等物,一时懊悔得微微咬了一下下唇,可再阻拦已来不及,萧毓主仆已经随着她走了进来。
顾辞只能慢慢挪过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桌上的杂物一扫,全部装进腰侧的布袋里。可目光触及旁边案几上的茶壶,又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一向惫懒的她,没有煮茶的习惯,想必茶壶里干净得只有灰尘。
向来上门的人,都是在院子里,三言两语问清楚地址,约好时间,就被顾辞打发了,还真没有人能让她请到屋子里来。
都怪刚才被那人惊了一下,居然鬼迷心窍要请他们进屋里。
顾辞想得想扇自己一个巴掌,可事已至此,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干咳一声,顾辞只能转过身来,抬手指了指边上的竹制圆凳,强作镇定地说:“坐。”
萧毓环顾了一圈简陋的屋子,朝她微笑点点头,可在看到圆凳上明显的灰尘后,那朵笑就冻僵在唇边了。
暨雨立马心领神会,掏出一张锦帕,迅速地把圆凳擦得锃亮,恭敬地请萧毓就坐。
顾辞也只能当做看不到,摘下布袋,一派淡然洒脱地坐下,开门见山:“既然来找我,那就是谈生意了。老规矩,先付银子,给我时间地址,我会准时上门。”
顾家是阑朝有名的抓妖家族,与北方云家并称为南顾北云。向来找上门来的,不是为抓妖驱邪,就是镇宅避灾,是以顾辞根本都不用问他们的来意。
萧毓坐姿优雅,即便坐在顾辞这小小居室,也如身处雅室,自由一派从容得体。听得顾辞询问,稍稍犹豫一下,才缓缓说道:“顾姑娘误会了,在下并不为己求,是想替友人寻一个真相。”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一双清浅眼眸忽然如淬了寒冰,看住顾辞的视线渐渐染上冷意,偏冷的声线都无端添了凛然肃穆:“两个多月前,北境商洛三千守军,一夜间丧命。所有的尸首,皆是干枯苍白,似被人抽干了全身血液。”
顾辞闻言眉目一动,想起此前掐算的那一卦,心中起了疑,可面上仍旧一派淡定。
似在斟酌措辞,萧毓说得很慢:“守军的将领,是在下多年的好友,宋棠溪。在丧命前一天,他还修书给我,言道即将巡查边线,用时预计半月左右,之后便回帝都述职。可没想到,第二天夜里,驻地三千将士,便当场丧命。”
似是担心顾辞不愿轻信自己,萧毓言辞间愈发郑重:“我到驻地看过,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三千将士就那般不明不白地丧命。朝廷派人查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经人提醒,恐怕是妖物作乱,在下便来寻贵府相帮,看是否能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的路上打听到顾家如今只一孤女操持,萧毓是有过迟疑的,但是不知为何,他还是坚持前来了。就像当初听人提起,他也是莫名地第一时间想到琛州顾家,而非与北境接近的幽州云家。
顾辞听出他言语间的迟疑与试探,却并不作理会,勾唇一笑,颊边梨涡清浅:“抱歉,这么远的生意,我不接,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暨雨本来双手环胸,抱剑而立,默不作声,明显对顾辞抱了轻视之态,此时闻言双手放下来,正要出声,却被萧毓摆手阻止了。
萧毓朝暨雨示意,从不情不愿的暨雨手里拿过几张银票,放到桌上,笑问:“顾姑娘,不知道看在我们的诚意份上,能否破例一次?”
顾辞一扬眉,瞥了一眼银票上的数额,心中大喜,可面上还是不以为意,敛睫思索一会,才说道:“听阁下说来,或许真的有鬼怪作乱。这样吧,也不用去到北境。我可以尝试招回你朋友的魂魄一问究竟,就是不知你有没有带他的贴身之物?”
暨雨深知一些招摇撞骗的道士惯用的招数就是假装招魂,扮演鬼魂上身,骗人钱财。见顾辞一开口就说能招魂,他是一点都不相信的。
萧毓稍加思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顾辞,问:“这是他给我的书信,不知可否算贴身之物?”
顾辞翻看了一下书信,只见信封上的字迹铁画银钩,苍遒有力,顿时为这位枉死的将军感到惋惜,便爽快地说道:“或可一试。不过,招魂很费心力,昨晚我到镇上驱魔,实在累得很。”
一边说着,顾辞一边掐指心算:“这样吧,后日子时,正是阴时,开坛作法事半功倍,你们两日后再来吧。”
暨雨听得有点不以为然,萧毓却站起来,对顾辞作揖,行了一礼,郑重道:“如此,就先谢过顾姑娘了。”
“主子……”
暨雨想要阻拦萧毓行礼,可已经来不及了,看着萧毓拜了下去,只能跟着深深一拜。
顾辞倒是不肯受他们一礼,往旁边避了开来。
萧毓的眸中有一丝讶异一闪而过,倒是没有多计较,朝顾辞颔首微笑,领着暨雨离去了。
“主子……”
跟在萧毓的身后出了竹林,暨雨咕哝道:“还未知这位顾姑娘道行的深浅,主子何必如此敬重对待?”
萧毓微微一笑,仰头看着灰蒙的苍穹,说:“顾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可举手投足间一派淡然自若,可见胸有成竹。而且刚进屋子时,你没看到那一桌的符纸么?那些都是练习用的符箓,一个如此勤恳用功的人,不值得敬重吗?”
继续抬步往前走,萧毓停顿了一下,因心中带了几分扼腕叹息,声音里有了几丝温度:“顾家自前朝起,便一直秉承除魔卫道的信念,传承至今已有两三百年。可惜这一代传人,似乎就仅剩顾姑娘一人了。”
暨雨想了想,凑到萧毓身边问:“主子是觉得,顾家积攒深厚,顾姑娘应该能力不浅?可多少纨绔子弟继承百万家财,也照样一事无成,潦倒一生。属下是觉得,即便顾姑娘自出生便跟着家人学习道术,至今顶多也只有十五载,如何能与道行高深的老道长相提并论?就拿云家家主云落安来说,至今已逾不惑,道行肯定比顾姑娘深厚。”
见暨雨仍旧不放弃劝说自己前去云家,萧毓摇摇头,无奈道:“我已跟你说过,我从未有过去寻云家的念头。”
暨雨缩了回去,对着萧毓的身后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萧毓自小就对人有非常敏感的感知能力,且从未出错过,因此,他一向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
萧毓突然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竹林。
雪落愈大,飘零在翠绿竹影间,婆娑出一幅泼墨山水。
萧毓甚至都能想到,若是他落笔,必定会在竹林掩映的深处,以写意的几笔勾勒出一个小院落。
只是可惜,如今寒潮不退,天地皆失色。
暨雨不知道主子在看什么,抬头看看天色,担忧道:“主子,咱们还是快点回到镇上吧,这雪眼看着就要下大了。”
“暨雨,”萧毓唤了他一声,却不回头,喃喃道:“都已二月底了,南方怎么还会有雪?”
停了一停,不等暨雨回答,他又接着说:“就像顾姑娘,为何没有一点质疑我所说的话?”
说到最后,他才回眸看住暨雨:“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暨雨挠挠后脑勺,苦着一张脸看着自家主子,这两个问题,要他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