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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朔方城雨夜:生死与共的誓约 ...

  •   雨帘如幕,自暗沉天际汹涌倾泻,恰似天河决堤,将天地间的界限彻底冲垮。铅云沉甸甸地压着,像一座无形的山,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把这混沌的雨夜砸出个窟窿。暗沉的天色与磅礴雨势交融,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灰蒙的混沌,唯有远处蜿蜒的火把,在雨幕中艰难挣扎。闪电撕裂苍穹的刹那,映出火把群如同蜿蜒在雨幕里的血色蜈蚣,每一次明灭都像是巨兽濒死的喘息。暗红的火舌在雨水中明明灭灭,将潮湿的空气灼出焦糊味,与血腥味、泥土味绞成一团,在窒息般的压迫感中翻涌。潮湿的雾气裹挟着腐臭,在火把光晕里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叶昭的头盔边缘接连坠落,在甲胄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那些火把明明灭灭,被雨水强行浸染成流动的猩红,活脱脱一幅从天际垂下的血色绸缎,正缓缓铺展在这本就肃杀的战场边缘。雨滴砸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泥点,混着战场特有的血腥气,在夜色里肆意弥漫。风卷着雨水拍打在脸上,如同砂砾刮擦,叶昭舔了舔嘴唇,尝到铁锈般的咸涩——那是渗入雨水的鲜血,早在战斗开始前就已在空气中酝酿。他的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腰间半卷的兵书,边角处还残留着朔方城旧役时的箭簇豁口。泛黄的纸页在雨中微微卷曲,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正伏在营帐内,就这卷兵书与沈砚之彻夜争辩排兵之道。
      叶昭紧握长枪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似蛰伏着蓄势待发的小兽。那杆饱饮敌血的长枪,此刻被雨水浇淋,泛着森然冷冽的光,枪身上一道道凹痕,是往昔杀戮刻下的狰狞印记。指腹抚过那些凹痕,仿佛能触摸到曾经刺穿敌人喉管时的震颤,每道痕迹都凝结着生死一线的瞬间,无声诉说那些生死相搏的惨烈过往。枪尾红缨早已被血渍浸透,沉甸甸地坠着,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如同战场上永不熄灭的魂火。
      可当沈砚之覆上来的手掌贴上他手背时,那股熟悉的、带着体温的热度,瞬间化开他紧绷到极致的力道。指节泛起的青白缓缓褪去,就像坚硬的冰遇着春日暖阳,一寸寸软化,化作绕指柔。而那长枪,似被这交融的温度悄然唤醒,在两人相触的瞬间,竟隐隐有微弱震颤,好似生出了属于并肩战友、生死之交的独特心跳。叶昭忽然想起,多年前朔方城的箭雨中,沈砚之也是这样将他护在身后,掌心的温度穿透浸血的衣甲,成为他绝境中的唯一热源。那时沈砚之的衣袖被箭矢贯穿,却仍用染血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下稳字。此刻,沈砚之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皮肤,带着岁月与战场磨砺出的粗糙,却让他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定。
      “还记得朔方城那场暴雨吗?”沈砚之的声音混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像浸了水的丝帛,绵软中带着坚韧,穿透雨幕,清晰传入叶昭耳中。尾音轻轻发颤,藏着只有叶昭能读懂的温柔,那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跨越生死与岁月的默契。他说话时,睫毛上凝结的雨珠簌簌坠落,在昏黄的火光里划出细小的银线。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进领口,浸湿的银甲在闪电下泛着冷光,却不及他眼底炽热的温度。恍惚间,叶昭又看到了那个少年,银甲映着雷光,挥剑时身姿如松,眼中满是无畏与坚定。
      他缓缓抬眼,目光穿透茫茫雨幕,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多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他们,身披银甲,甲胄在惊雷炸响的刹那,泛着清冷的光。青春热血如沸腾的岩浆,毫无保留、毫不犹豫地融进眼前这万里山河,发誓要护它永世安宁,哪怕付出生命代价 。那夜的雨,也像这样汹涌,噼里啪啦砸在甲胄上,却没能浇灭他们眼底的炽热,反而让守护山河的决心,在淬火中愈发坚定。沈砚之的剑在雨中划出万千银芒,叶昭至今记得,当最后一支箭擦着沈砚之的耳际飞过,那人回头冲他笑时,脸上血与雨交织的模样。飞溅的血珠落在沈砚之眼睫上,竟让那双如墨的眸子更显明亮。那时的他们,不知恐惧为何物,只知身后是家国,手中是长剑,彼此是最坚实的依靠。
      叶昭的思绪被猛地拽回初入军营的岁月。那时的他们,鲜衣怒马,少年意气风发得能冲破苍穹。朔方城那个夜晚,突袭毫无征兆,如噩梦降临。十倍于己的敌军像凶残恶狼,嗷叫着瞬间围堵,将他们困在营帐。潮湿的泥土混着血腥味灌进鼻腔,叶昭至今记得,当第一支箭穿透帐篷帆布时,烛火在箭尾羽毛的扑棱声中剧烈摇晃,将所有人的影子扭曲成狰狞的怪物。火苗明明灭灭间,他看见沈砚之的影子在帆布上舞成一道银弧,那是挥剑格挡的残影。帐篷外,敌军的嘶吼声与雨声交织,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而他们就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背靠背,握紧武器,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箭雨如蝗,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沈砚之的剑倏然出鞘,银芒乍现,快得仿佛银龙出渊,精准无比地替他挡下漫天致命箭雨。剑身与箭镞相撞的脆响,一声接一声,“叮——”“当——”,金属碰撞的锐音,声声都刻在他心底,成了记忆里最难忘的旋律。有一次箭雨稍歇,叶昭看见沈砚之的虎口被震裂,鲜血顺着剑脊蜿蜒而下,却在他开口询问时,换来一句带着血腥气的笑:“破点皮而已,不妨事。”可当沈砚之转身时,叶昭分明看见他悄悄用布条缠住渗血的手掌,指节因疼痛而微微发白。那一刻,叶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既有对战友的心疼,也有对彼此情谊的感动。
      而他,强压满心惧意,以篝火为令旗,在血泊与泥泞中快速排兵布阵。喊出的指令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哪怕喉咙喊到嘶哑,声带似要撕裂,也未曾有过半分退缩。泥浆裹着血水漫过脚踝,每下达一道指令,都要从齿间挤出全身力气。那夜,厮杀声似要震碎星辰,血色漫染营帐每一寸角落,地上的血洼倒映着晃动的火把,像一块块破碎的镜子,映出惨烈的战局,也映出两个少年背靠背、死战不退的身影。当沈砚之的剑挡下直取他面门的长戈时,飞溅的火星落在叶昭睫毛上,灼得他眼眶发烫。火星灼伤皮肤的刺痛,混着沈砚之急促的呼吸,成了他记忆中最深刻的战场烙印。他们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渐渐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成长为真正的战士。
      当黎明终于刺破厚重乌云,曙光洒落时,两人相视而笑。战甲上凝结的血痂硬邦邦的,却透着年少轻狂的肆意,仿佛在宣告,这世间就没有他们跨不过的坎、闯不过的难关 。沈砚之伸手拍掉他肩头的箭羽,两人的笑声混着远处未尽的狼嚎,惊起一群栖息在断墙上的乌鸦,黑压压的羽翼遮蔽了半边天空。沈砚之的银甲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他递来的水壶里,清水混着几片洗净的草药,是他们在尸山血海中找到的生机。那一刻,疲惫与伤痛都被抛诸脑后,他们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还能继续守护这片山河,守护彼此。
      “怎么会忘?”叶昭唇角勾起一抹笑,雨水顺着下颌滑落,重重砸在衣襟上。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那滑落的水珠折射出细碎金芒,像把星光揉碎了,专门撒在他身上,添了几分悲壮与浪漫。雨水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甘甜,那是历经生死后独有的滋味。他抬手抹去沈砚之脸上的雨水,指腹擦过对方眉骨处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救他留下的印记。指尖触碰到疤痕的瞬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共同经历的生死时刻,此刻都化作了心中的温暖。
      “那时我们总说,只要并肩而立,连老天爷都要退避三舍。”话语里,是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深深眷恋,更是对彼此绝对的坚信,坚信只要两人携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笑纹里,都藏着滚烫的情谊,那是岁月与生死沉淀出的珍贵默契。沈砚之闻言挑眉,眼中跳跃的火光比身后战旗更灼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突然凑近,在雨声中压低声音:“如今老天爷若敢挡路,我便再劈他一道剑痕。”语气中带着熟悉的桀骜与霸气,让叶昭忍不住轻笑出声,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
      沈砚之忽然轻笑,剑眉微挑,眸中瞬间燃起炽烈的火光,比身后猎猎作响的战旗更灼人、更滚烫,似要把这雨幕都点燃。“现在也一样。”他向前半步,与叶昭并肩站定,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沈砚之的剑,永远为你而挥。”话音未落,一颗流弹擦着他发梢飞过,削落的几缕青丝瞬间被雨水浸透。叶昭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攥住一片潮湿的空气,心跳在胸腔里撞出雷鸣般的回响。那一刻,恐惧如电流般窜过全身,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残酷的战场上,失去彼此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这誓言,混着雨水的湿冷与硝烟的刺鼻,重重砸在叶昭心上,烫得他眼眶发酸,心中却暖得发烫 。他望着沈砚之,眸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仿佛这世间,唯有眼前人,可与之共赴生死,把后背毫无保留地交付。这一刻,周遭的雨声、马蹄声、战鼓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天地间只剩下彼此交叠的呼吸。沈砚之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带着淡淡的铁锈味,却比任何香气都令人心安。他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眼前这个人,就像对方无数次保护自己一样。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碾过大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仿佛连大地都在为这场大战战栗,提前奏响战鼓。积水在马蹄下炸开丈高的水花,叶昭与沈砚之对视一眼,眸光交织,像是两张细密的网相互缠绕、交融,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懂彼此心意。沈砚之的剑尖已经开始嗡鸣,那是饮血前的兴奋。叶昭的长枪在掌心转了半圈,枪尖挑起水珠,在火光中划出冷冽的弧光。他们身姿挺拔,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静静等待着敌军的到来,眼神中满是坚定与决绝。
      两人同时抽出长枪,玄色与银白的衣角在雨幕中翻飞,猎猎作响,恍若振翅欲飞的蝶,向着风雨,向着敌人,勇敢奔赴,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毫不退缩 。长枪划破雨幕的瞬间,带起一道道银白的弧光,与剑影交织,成了雨夜最凌厉的风景,似要劈开这混沌的夜,杀出一条血路。叶昭的枪缨在风中狂舞,每根红丝都浸透了战意。沈砚之的银甲在雨水中泛着粼粼波光,剑锋所指,雨水纷纷炸裂成雾。他们在雨幕中穿梭,身影矫健,枪剑挥舞间,仿佛天地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汇珍阁外,北疆狼骑的铁蹄毫不留情踏碎积水,溅起的水花染着猩红,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肆意飞溅。为首将领身披玄铁重铠,甲胄上的狼头狰狞可怖,獠牙毕露,仿佛要择人而噬。面具下的双眼泛着幽绿冷光,像淬了毒的蛇信,阴鸷又凶狠。他的坐骑踏过一具尸体,铁蹄将头骨踩得爆裂,脑浆混着泥水溅上他的靴筒。那将领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混着雨声,惊得附近林子里的夜枭发出凄厉的啼鸣。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嚣张与狂妄,仿佛已经将叶昭与沈砚之视为囊中之物。
      他弯刀一挥,利刃划破雨帘,带起森然寒芒,暴喝:“叛国贼!今日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那声音,混着风雨,透着浓浓的杀意,仿佛要把叶昭与沈砚之生吞活剥,让这雨夜,成为他们的埋骨场。话音未落,他的弯刀已裹挟着风声劈向叶昭面门,刀锋划破空气的尖啸,与雨声交织成死亡的乐章。叶昭侧身避让,弯刀擦着肩头掠过,割裂的布料下渗出细密的血珠。伤口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无暇顾及,眼神紧紧盯着敌军将领,手中长枪握得更紧了。
      “就凭你?”叶昭长枪直指苍穹,枪身上的七星纹路在雷光中若隐若现,似在呼应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当年你的狼王阵被我踏成齑粉,今日也不过是重蹈覆辙!”随着他手势落下,埋伏在暗处的士兵如鬼魅般现身,身形敏捷得像暗夜幽灵,转瞬便组成错综复杂的阵图,仿佛一张天罗地网,静静张开,静待猎物上钩。沈砚之剑锋轻颤,目光如鹰隼,锐利又精准,牢牢锁定敌军将领的破绽,只要时机一到,便会雷霆出击,给予致命一击 。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仿佛眼前的敌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翻不起什么风浪。雨水顺着剑脊流进他的袖口,却浇不灭掌心灼热的战意。
      战鼓轰鸣,声浪掀得雨幕都在摇晃。狼骑如黑色潮水汹涌而来,喊杀声震得人耳膜生疼,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混乱与血腥填满。叶昭的枪尖划出凛冽弧线,每一次刺出都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枪风呼啸,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黑暗与不公都捅破、撕碎;沈砚之的剑影化作银芒,在敌阵间穿梭游走,专取敌人咽喉要害,狠辣又精准,招招致命。一名狼骑的弯刀堪堪擦过叶昭脖颈,冰冷的触感让他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刀锋留下的寒意未散,他反手一枪,枪尖穿透对方喉结,温热的血喷在脸上,与雨水混作一片。战场上,血雨腥风,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惨烈的战争画卷。
      七星锁喉阵在雨幕中流转,像精密运转的杀人机关,将敌军一波又一波攻势一一化解。血花溅在雨里,转瞬被雨水冲淡,可那弥漫的杀意,却始终浓烈得化不开 。地上的血水越积越多,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溪流,流向黑暗深处,仿佛是这场大战留下的残忍注脚。叶昭的长枪挑飞一名敌人的头颅,脖颈喷溅的热血在雨幕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沈砚之的剑每刺入一名敌人,都会带出一串血珠,在雨中拉出猩红的轨迹,那些轨迹交织成网,将敌军困在死亡的囚笼。他们的配合默契无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在敌军阵中肆意切割。
      然而,北疆狼骑突然变阵,原本整齐的阵型瞬间打散,分作七支小队从不同方向突袭,像七把利刃,妄图撕开他们辛苦布下的防线。沈砚之瞳孔骤缩,眸中闪过担忧与果断,低声道:“我去牵制敌首,你守好阵眼!” 话落,未等叶昭回应,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向敌军主将。剑刃相交,清脆声如裂帛,“嚓——”,在雨幕中格外刺耳,仿佛是生死的倒计时 。他的身影在敌阵中穿梭,剑花闪烁,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决然,似要以一人之力,搅乱敌军阵脚。沈砚之的剑刃与敌将的弯刀相撞,火星四溅,溅起的铁屑扎进他手臂,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袖。但他毫不退缩,眼神坚定,继续与敌将厮杀。
      激战正酣,叶昭目光紧锁阵前,不敢有丝毫懈怠。可就在这时,他猛然瞥见阵后闪过一抹黑影。那人佝偻着身,背负黑桶,鬼鬼祟祟朝着阵眼逼近——竟是北疆秘传的 “天雷火药”!这东西威力巨大,一旦被引爆,阵眼必破,到时候全军危矣!他仿佛能看见火药炸开的场景:冲天的火光、飞溅的血肉、以及他们苦心经营的防线化为齑粉。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响起朔方城旧役时的爆炸声,那是他最恐惧的噩梦。心中的紧迫感油然而生,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黑影狂奔而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敌军得逞。他面色陡然惨白,喉结剧烈滚动着咽下涌至喉头的腥甜。泥浆裹挟着碎石在军靴下翻涌,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仿佛大地正贪婪吮吸着他的气力。咸涩的汗水混着雨水灌进眼眶,蜇得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一片灰蒙混沌。而那道佝偻着背负黑桶的身影,却在闪电撕裂苍穹的刹那,如同一道灼热的烙痕,深深印入他的视网膜——对方后腰悬挂的青铜引信泛着幽冷的光,正是北疆“天雷火药”特有的机关。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息,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恍惚间又回到朔方城那场噩梦,火药爆炸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度袭来。
      浸透雨水的披风如同沉重的枷锁,布料与甲胄摩擦出沙沙声响,拖拽着他前行。叶昭将长枪倒提,枪尾重重杵进泥地借力,膝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颤。恍惚间,他的思绪飘回初入军营时,沈砚之教他在沼泽地行军的场景:“要像苍鹰掠过水面,看似轻巧,实则每一步都要扎进实处。”可此刻的泥泞却似活物般纠缠着双腿,每迈出一步,靴底与地面分离时的吸力,都仿佛要将整条腿从泥浆中生生拔出。冰冷的泥浆漫过脚踝,却无法浇灭他胸中燃烧的执念——绝不能让火药靠近阵眼,绝不能让兄弟们用命换来的防线,毁于这诡谲的阴谋。他的脑海中闪过白天侦察兵的汇报,北疆此次南下竟携带了三车“天雷火药”,而眼前这黑桶一旦引爆,方圆十丈将化作人间炼狱。
      长枪在奔跑中横扫而过,枪尖挑飞的碎石嵌入树干,溅起的血珠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暗红色的轨迹蜿蜒如蛇,与雨水冲刷的泥泞交织成惨烈的图景,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朔方城的血河重叠。那时的沈砚之也是这样挡在他身前,用染血的剑在沙地上画出防御阵型,剑尖拖过地面的声响,和此刻枪杆划过泥地的声音,在他耳边形成诡异的共鸣。他仿佛听见十八岁的沈砚之在耳边低语:“别怕,我在。”而此刻,那道颤抖的身影却越来越近,黑桶上的引信已经露出半截,只需一个火星,便是万劫不复。
      “嗖——”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雨幕,叶昭脖颈后的寒毛瞬间竖起。多年征战培养的本能让他条件反射地旋身,余光中一抹熟悉的银芒却让他僵在原地——沈砚之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出现在三步之外。浸透雨水的银甲在雷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宛如一尊浴血的战神,可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却泄露了此前与敌首恶战的损耗。叶昭看见沈砚之的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那是与北疆将领拼杀时留下的创伤,而此刻,他又要为自己涉险。
      箭矢撞在剑身上爆发出刺耳的铮鸣,火星四溅的瞬间,叶昭看见沈砚之的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剑脊蜿蜒而下,在雨水冲刷下化作细长的血线。沈砚之闷哼一声,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前倾,用自己的胸膛将叶昭完全护在身后。箭镞擦着肩胛刺入地面,带起的碎石如子弹般划破叶昭小腿,可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面前这人占据——沈砚之背部的血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绛紫色的血痕浸透银甲的纹路,像无数条毒蛇在啃噬他的生命。叶昭注意到沈砚之握剑的手臂在微微发抖,那是力竭的征兆,可即便如此,他的剑仍稳稳横在身前,如同一座不可动摇的山。
      “沈砚之!”叶昭的嘶吼被暴雨撕成碎片,他伸手扣住沈砚之的手腕,触到一手黏腻温热的鲜血。那温度透过指尖,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搅动着他的心脏。沈砚之偏头咧嘴一笑,破碎的月光落在他染血的牙齿上,映得那笑容诡谲而刺眼。可这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被涌出的鲜血凝固在嘴角,温热的血滴落在叶昭手背上,烫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沈砚之曾说,军人的血应该洒在战场上,可此刻,这滚烫的鲜血却只为护他一人周全。
      沈砚之扯出带血的笑,每发出一个音节,都有细碎的血沫混着雨水溅在叶昭脸上。“你比任何阵眼都重要。”他的声音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却字字清晰,带着令人心悸的坚定,“当年朔方城的箭雨我能挡,今日这冷箭,也休想……”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叶昭的衣襟。叶昭这才惊觉,沈砚之握剑的手仍死死扣着剑柄,指节泛白如骨,即便浑身气力在快速消散,即便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瞳孔震颤,也未曾松开半分。沈砚之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强撑着看向叶昭,那目光里有不舍,有眷恋,更有未说完的千言万语。
      叶昭颤抖着扶住逐渐下沉的身躯,看着那片绛紫色的血渍几乎吞噬掉整片银甲。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那个在箭雨中为他画出“稳”字的人,此刻却在他怀中渐渐失去温度。远处传来北疆狼骑溃败的嘶吼,可他的世界只剩下沈砚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那句比任何誓言都沉重的承诺,在雨夜里久久回荡。叶昭将沈砚之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即将消散的生命。他低头贴着沈砚之的耳畔,声音哽咽:“我在,我一直在。”雨水冲刷着两人身上的血迹,却冲不散这份生死与共的情谊,而这场朔方城的雨夜,注定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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