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砭时》不醨知

6、是夜月明

　　是夜，夜静风高。洱决的宅门早已熄了灯，而那门外的眼睛又守了几柱香的时间才往回跑。回跑的途中，总觉有脚步声在身后，眼睛的主人只得吊着心神，向偏幽的丛林中跑。路径内，似唯留他一人的喘息和心跳。
　　在他埋首狂奔时，终于不闻其他细小之声。渐渐地便缓下脚步，实在而言，他也不知自己在何处。倏然，有手指的触感拂过他的肩，他便蓄上所有力气准备一博。堪堪回头却不见任何，眼珠登时放大猛一回头，便见一张绝色艳丽的脸，面如凝脂，目似秋波，还未惊叹，便感这脸的忽远和熟悉。肩上的麻与痛后知后觉散开，原来是他在下坠，而非脸在忽远。
　　那绝色还对他笑了一下。绝色开口:“交给你们了。”然后那两抹不明晰的黑影从绝色身后靠近他，他在沉眼的最后一刻记住了绝色面孔的裙裾。
　　姑娘的衣裳……他心道，可声音他听不清了。
　　绝色一路无阻的抵达乌府，收敛着脚步一跃便落在府内。月光照着府亭桌上的茶水光波反色。绝色在四周漫步几回，推开乌贺授起居地的门，果不其然，乌贺授躺在床上。
　　月关从门被打开的隙中透过，许是屋内本就暗无点光，这一点月明光亮反而照得乌贺授在床上翻覆了几回。绝色合上门，摸到窗将其打开几分，好叫光透些进来，既能看清床上境况，又能看彼此个大概。
　　乌贺授显然被光蛰了一下，不知是否在梦中，问：“谁?”
　　那女子模样的身形转身走向乌贺授的床，笼在乌贺授上方，青丝从旁垂下，借月光乌贺授眼隙微开，漫不经心：“是你啊。”话语间，手也抚上了对方散落的青丝，捻着又放在鼻前嗅，乌贺授夹着斯文的调：“没想到还能忆起你”顿住半分，不知是月光太朦胧抑或是其他，乌贺授竟有几分认真的神情，道：“说来我的正妻，我都许久未梦到，还有几分想念。”
　　绝色眉头跳，却浮上一抹笑，月光下极美又极难摸透。绝色将乌贺授手中的发缓缓抽出，欲拒还迎般对乌贺授笑。
　　乌贺授被其这带抗拒的动作取悦了，喉间溢出轻笑：“你到与以往不同，不过这样我到有些心动。”说罢，又欲抬头抚其下巴。绝色却压了他的手，摇着头。乌贺授眸光愈发兴奋，任其压着手，道：“你以前的模样，我到也喜欢，若是你好好照顾我的蟋蟀，我必不薄你。”
　　绝色松开手，笑色在透的晶莹月光下变得冷却了，乌贺授不恼，又挑起几根发：“不过如今，只能在梦中忆起你这般绝色了，不知你是死是活呢?”绝色将手掠过乌贺授耳侧，轻柔地摸他脖颈，俯身与他贴得更近，气丝吐出，不发声，只气息振出点声：“那当然……”
　　蓦地，颈前柔的指收紧了力，将剩下的气吐完：“还活着。”
　　被扼住的乌贺授非但并未反抗，反而大笑：“真是极有意思的梦，今夜不亏！”
　　斯文的调都扭曲了，变了形。乌贺授抬手按上对方的腰。对方显然一怔，将那只手摁住，翻下床，连带扯着乌贺授的衿，摔下床去，给了几个结实的拳，乌贺授只近乎痴迷地借月光盯那发狠的绝色容颜。这几拳疼得实在，却技巧性的不留痕。
　　直到乌贺授晕了去，绝色直起身，将人拖上床，拉上窗，飞出乌府。
　　是夜月明。
　　张雨泽瞧着月亮，心中直发愁。他坐在屋内，月映在铜镜上，铜镜照着他的脸。他已不知不觉对着铜镜摆了许多表情、动作。
　　有的他嫌不够谄媚，有的他嫌阿谀过头显得矫作恶心……几个时辰过去硬是没一套样式拿得出手。张雨泽寻思为何别的官员这表情就作得出?这作呕的话就说得出?可惜他只能拙劣讨好了，心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罢了。于是点床便东想西思的睡了。
　　旦日，张雨泽还在迷糊中说梦---“乌知县啊，前些年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未能早些与您结识。近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在您身边更实在。”“那洱决一来，我心中着实着急，虽说早些年在下干过些傻事，但是近年却再未做过了。而且洱决此来若察觉我不作为又照收官禄，在下如何保全?”
　　“练得挺勤。”声音从窗边传来把张雨泽一惊。猛地坐起，张雨泽便见洱决坐在窗沿上得趣地打量他。
　　“洱决兄，你有些冒犯了。”张雨泽迅疾更衣，又想到什么，大惊失色地将洱决推下窗，自己也一同出了屋，喋喋道：“你还来做什么?昨日来尚且可以用探视每位官员搪塞过去，你今日来，我八张嘴都没法让他们信我与之同流！你一来乌合县必然有人盯着你，现在大抵情况早传到乌贺授那里，什么阴谋阳谋哪里还会有用?”
　　洱决笑了，拍他头：“放松些。我来自有不被窥视的方法。”张雨泽这才停了步子，见洱决眼下微青，问：“昨夜没睡好吗?”
　　洱决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心细，道：“那倒不是。”
　　“这样一说，你来的也正好。我正想告诉你有些事不必做无用功。诸如问百姓他们有没有交其他非正当的税收或者问一些关于乌合县的其他政事，那自然是不会有答案。原因在于早在你来之前百姓们的口供已经统一。至于百姓为何接受统一措辞，原因又有两点。一在于大都来检查的人不过匆匆敷衍了事，过场而已；二来更有甚者是受了赂的，说假话倒不会招来什么事，若说真话，检查者与知县相互勾结，最终受苦的只此言真语者。就这样一来二去，百姓的热情和忍耐都已耗尽，而又擅于‘吃一堑，长一智’，自然都沉默而悉听尊便也不愿再相信为官者。还有若要察视官府，表面自也不会有大问题。说来我就气，刚来那会儿，我准备找破绽，到了各官员官府借探望之名留餐几回，真难不说他们在给我吃泔水。而若要看官府内是否有嫌隙，没有证据得不了搜查令，又是一场空。”张雨泽一通说理兼抒情，到最后，狂润舔嘴唇，好不容易说个大概，实在气断，停下来四处望，嘴却闲不住：“给我说干了，我找找水呢。”
　　张雨泽如同不是屋子的主，寻了半天，又站在院中央良久，才柳暗花明地将酒坛子往一旁堆，拿开的地方恰有一口闲置的井，他又东奔西找寻来一只葫芦瓢，狂舀几瓢，颇有久旱逢甘霖的畅快。洱决见他这一连贯动作，不禁狂笑。
　　“哎，你不要笑。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证据，人证和物证总要有一个。”张雨泽喝饱了，索性坐在井旁接着跟洱决叨叨。
　　“人证倒是有一个，但是还是得找物证。人证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大。”洱决止了笑，也不讲究地坐在张雨泽侧手旁，二人中间加了一口井。
　　“啊?！你竟然能找到人证?！我这么多年求爹爹告奶奶都没人愿意出来指证，无论我如何保证，到最后他们甚至让我放了他们，搞得像我是个千古囚犯出狱劫人一般！”张雨泽扭头死盯洱决，如见百年奇遇。
　　张雨泽又深叹一口气：“物证压根没什么希望。官府呢，进不去；进去了呢，未必能找到。且说藏东西的地方莫过两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近乎贴身的，如家中密室或地窖；或者别人想不到甚至不愿意去的地方，既然想不到那自然想不到。”
　　此一番话又戳中洱决笑穴，洱决道：“你到像个唱双簧的。”
　　“啊，是啊，等我小官做不下去了，我就搭戏台唱大戏。”分明一句戏言，张雨泽一出口却泄不完的委屈劲和无奈。然而这凉感未持续一会儿，张雨泽便跳起来：“哦，对了，我还要去县中心献媚呢。”随即整理衣衿，嘴中开始念那些梦话，又偏过头对洱决千叮咛：“我说的，你要记住！”
　　洱决以笑回应，问：“既为贪污，难道没有账本?”
　　张雨泽“呵”一声，嘲讽味溢出：“虽说有实则无！每每向百姓收额外税，打着‘治理保护’的幌子，一个个登记在册，登后查完，交了钱的消名，未交的记名，而后催收，至于原先的册子早就烧了。每次都是当着百姓的面儿烧，就是为了告诫他们别动心思！所以说物证只有一类，那便是那些大官儿们贪的财。”
　　洱决点头，又问：“敷衍的官员一般查几天回去?”
　　“两三天吧。”张雨泽边低头束发边答。
　　“嗯，那我明天就走了。”洱决站起来，在院墙角掂量出去前的预备。
　　张雨泽束发的手悬住了，眼眨巴，憋出一个浑圆的“啊?”然后眼神变幻莫测，得出结论：“我应该还在梦里，我去睡醒。”
　　洱决笑却感到心酸，连忙安抚：“掩人耳目不得不如此，会回来的，你不必慌急。”
　　“哦---”张雨泽又明媚起来，发终于束好了。他又想到一件必不可少而他缺的伪装，道：“我若要扮的像些，最好有些贵重之物，好让乌贺授认为我早已不作为且也受了些贿赂……”
　　“我懂，我会让人安排放在这里，再用茅草掩盖。”洱决靴角点着墙角示意。
　　“行，我去了，再邀他来‘做客’。”张雨泽说着推开门，洱决也飞出院墙。
　　门外枯叶旋着向上，如嬉如笑。
　　洱决离开乌合县又过了两三天，一位乞丐光临乌合县。
　　这乞丐腰背佝偻，蓬头垢面，双手捧着缺口的瓦碗，身上的衣服沾泥，既看不清样貌又令人不愿靠近。这乞丐在街道游离许久，一扇扇门的敲，希望有人能施舍他过一夜。一扇一扇门敲过去，没有一扇门愿意向他敞开。
　　终于有一扇门开了，露出一张干瘦裂纹的脸，男子面对乞丐的请求，摇摇头，紧锁着眉头，又点点头，打开门，欠身，让乞丐进去了。
　　屋内陈设破陋，一根短到底的烛用浑黄的光照着屋子。烛旁是一位妇人怀抱着孩子，低唱着歌谣。夫人听见门响，看眼男人又看乞丐，终又用浑浊的眼传达一种抵抗的情绪给男人。她放下孩子，拉过男人，声音很轻但在很小的屋子里并不能蔽形：“你怎么又把讨饭的放进来了?你忘了上次那讨饭的将咱家都偷没了，抢完了?”
　　“我没忘，他就只住一夜，只一夜。”男人安抚妇人也安慰自己。
　　妇人叹口气，将煮好的粥匀了一碗给乞丐，乞丐一饮而尽。
　　夜静了，屋内烛火烧尽，只剩妇人低声唱的歌谣轻微，伴着月光共诉此夜月明。

作者有话说

　　写的好爽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