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束》西401

1、玫瑰花束

　　幽会，就是亡者在踏上另一个世界以前，在这个世界作的短暂停留吧。

　　一大束鲜红色的玫瑰花，共九十九朵，枝枝生气盎然、鲜艳夺目，在紫色的包装纸外，又精心扎上透明的玻璃纸。妻子伸手接过它时，玻璃纸发出刺耳的咔吱声。没想到，妻子，终于哭了。

　　我一定是个没用的人吧。
　　喝多了酒，引发急性脑出血，在短短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就轻易放弃了生命，连一丝挣扎也无。我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我就已经站在我的躯体外面，呆呆地看着这群白大褂摆弄我的身体，然后宣布我的死亡时间。
　　是啊，终于死了，这才叫永远的休息吧。
　　现代人的效率就是高。由于我的死因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第二天，我的灵堂就已经摆设好了。我的尸体也被送到灵堂里面，这时我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心想看看自己的灵堂也是很有趣的。大家对我的死会有什么想法呢？

　　我的灵堂里，人很多，身穿暗色衣服的人使灵堂显得很肃穆，可惜没有哭声。
　　妻子四十多岁，白皙的面孔仍然很有魅力。她皱起眉毛，很像我把工资交到她手上时候的样子，她还会嘟囔一句“又是这么少”。若是她有空闲的话，她还会说很多诸如“你真是没有出息啊”、“嫁给你不知道了几辈子的霉”等等这样的话，我会低着头把她的话听完，因为我知道，这是为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虽然我的不反攻往往让她火气更大。
　　儿子站在妻子的身边。咦，什么时候儿子的个头已经超过妻子一头了？怕是比我也高吧。马上就是上高中三年级的大小伙子了。儿子，不知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呢？记得儿子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就到公司在外地分公司去开拓市场，工作很忙，一年不过回家两三天。当四年后我终于调回总公司时，妻子开心地扑向我的怀抱，但是儿子却只是淡淡看我一眼，继续自己的游戏。以后很多次，我很想和他玩耍，他却常常跑开。我的工作一如既往地忙，和儿子最近的记忆是儿子对我说他想要一双名牌球鞋，尽管那双鞋要一千元，和儿子说话的激动劲儿还是促使我立刻答应了。我不知道儿子的业余爱好是什么，我不知道儿子每科的考试成绩，我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倾心的女孩，我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和别人打架，或者被人欺负。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太忙了啊。我仅仅知道，我的儿子喜欢那双球鞋，对于这一点曾让我在工作也暗自笑出声。
　　妻子，儿子，神情木然地站着，偶尔对上香的宾客回礼。

　　我看了妻子、儿子很久，向门口走去，外面的天空下着小雨。

　　在门口的遮雨篷下，三三两两站着我同事，我习惯性靠近他们想打招呼，他们说的话却先飘进我的耳朵。
　　“非要在这个时候死，真是麻烦人。”戴着眼镜，年约三十多岁的人不耐烦地说。
　　“是啊是啊，要是等他正式离开公司几天后再死，那么公司就不需要组织我们一起来了。”另一人附和道。
　　“就是啊，倒霉的，幸亏公司出了大部分礼金，不然我才不来。”又一人说到。
　　这三个人都是我的后辈，平时在工作上的合作也可称亲密无间。我记得他们刚到公司的场景，经理让我带他们熟悉工作，我很用心地指导他们。下班后和他们喝酒聊天，有时他们还会戏称我为“师傅”。
　　可是后来，称呼就变为了“老夏”。“夏”与“下”谐音，反正我确实倒霉，在现在的职位上呆了近十年，竟然没有半点升级。

　　两天前。
　　我被现任的经理叫到办公室。在这之前，我隐约感觉到公司的人事将面临变动，不过我在这方面一向迟钝，我一直认为，我在自己的职位上干得不错，这些年多次的内部风暴和我也没有一点关系。“愚钝过分的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其他同事对我的评价。
　　风暴却来了。
　　“老夏啊，这么多年你辛苦了，在你的岗位上干得不错啊。”经理称赞我许多句，这些话令我有不好的预感。
　　“但是呢，你也知道，现在公司遇到了困难……”经理不停说着，递过来一张支票和一封辞退信。
　　什么意思？我在公司已经工作二十几年了啊！
　　“公司的意思呢，希望你可以提前退休。”
　　可是我还不到五十啊，虽然长期的操劳让我过早白发，但是，公司怎可以为这样的理由辞掉我？
　　什么恩情都不计算吗？那我的任劳任怨，算什么呢？
　　那种感觉无疑跌落万丈深渊，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一次，下班的时候我不需要加班，也不需要陪伴属下加班。我再也没有工作，也在没有可以称为同事的人了。
　　我知道，我被抛弃了。可是我，除了做我现在的工作，一点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可是第二天我还是和平时一样去上班，虽然已经没有工作等着我。我坐在自己的座位，只看着其他人忙忙碌碌，其他人的眼睛好像根本看不到我。
　　经理说，晚上为我们这几个提前退休的老职工搞一个送别会。
　　我竟然去了，我从来没有学会对经理说“不”。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无情。”一个高大西装的男子加入之前聊天的三人。“老夏这人，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我认出他——他曾经是我工作上最大的对手。为了和他竞争，我更刻苦地加班，没想到，原来他的岳父很有权势，我的竞争简直就是螳臂挡车的玩笑。后来，他的职位越来越高，直到我失去他的消息。那次竞争以后，我的职位就没有变过。
　　没想到，他也会来。

　　“邱先生，您是没看到，老夏是跳肚皮舞死的，大家开始还以为是他开玩笑呢。”
　　“是啊是啊，那种死的样子，想起来还发笑呢。”
　　大家一起笑起来。

　　是吗？酒喝得太多，想不起来多少。我跳肚皮舞？好像是的，昨天我看见我的肚皮上有油性笔画的鬼脸，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想想妻子和儿子看到我那副样子一定非常生气。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做过一件令他们自豪的事情，死的时候还让他们丢人。他们埋怨我也是正常的，怪不得不伤心呢。呵呵，这样也好。

　　“喂，这家是姓夏的吗？”
　　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女孩子推着自行车，大声问道。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她，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还和死者有联系？瞬间几种版本的谣言就产生了。

　　“有什么事？”妻子快步迎出来。
　　“夏先生在花店定了花。您是夏夫人吗？花是送给您的。”女孩打开车后雨衣，露出雨衣包裹的东西。毫无征兆的，鲜红的玫瑰花刺伤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那种鲜艳到极致的光彩，在这阴雨的沉闷午后，划出了另一个世界的光彩。
　　妻子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就像呵护一个幻觉般小心翼翼。包装玫瑰花的玻璃纸发出刺耳的咔吱声。“谢……谢……”
　　女孩，笑妍绽开，转身走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以为他的心中只有工作而已……”妻子喃喃说。

　　记得？什么？
　　在知道被辞退的那天，我第一次不用加班，走在尚未全黑的街道上，茫然不知道到哪里打发时间。
　　“先生，您要买花吗？”一个女孩甜甜地问我。我才发觉自己走到了一个花店门口。看看去吧。
　　我一进门，一大束玫瑰花那夺目的红色，深深刺痛我的心。我突然间想起，后天是妻子的生日。而我由于工作忙，竟然从没陪她过生日。但这次的生日一定能一起过，带上儿子全家大吃一顿，好好开心一下，之后再说我丢掉工作的事情比较好。
　　“玫瑰花，多少钱？”我问。
　　“这种两块钱一枝，”女孩指一堆看上去小小的玫瑰花。“而这种，五块钱一枝”，这回她指向那堆吸引我的高贵的玫瑰。
　　“我要这种。”我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慷慨掏出五百块，定下九十九朵玫瑰，零头都不要，指定女孩在妻子生日那天一定送到。
　　我自己都忘记这束花了。

　　“没想到，没想到……”妻子说着，眼泪掉下来，很快嚎啕大哭起来。“太过分了，你让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明明是我的生日……我只要你在……”
　　儿子体贴地安慰母亲，他成熟了呢。眼泪在他眼里打转，他不时低头，悄悄擦去泪水。

　　许多年来，我拼命工作，一刻也不放松，有时很累很累，可是只要想到家中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就算再累我也会坚持下去。我没有和他们说过很多话，可是一有机会，我就认真认真地看他们，把他们的模样深深深深地烙在心底。他们总令我心温暖无比。
　　“一直以来，感谢你的照顾。拜托你好好照顾儿子，保重了，再见。”
　　我一点一点退后，向他们挥手，可惜没有人能看到。然后我消失了。

　　一个打着花雨伞的小女孩经过，惊奇地问她的妈妈：“妈妈，刚才有个伯伯，一下子就不见了。”
　　“唔唔，”母亲随意答应着，拉着女孩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