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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不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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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那份工彻底凉了。
拿不到的钱就像蒸发的水汽,连抱怨都显得多余。
李保国蹲在工棚门口的水泥台子上,狠狠嘬着烟屁股,火星烫手了才丢地上碾灭。
“干他娘!”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坑,老子不蹲了!跟我走,带你找口热乎饭吃!”
齐嘉豪靠着根生锈的水管,没吭声,眼皮都没抬。
李保国站起来拍裤子:“磨蹭啥?等死啊?包工头能跑,咱俩腿长在自己身上,跑得更快!走!”
几天后,城北一家油腻腻的公共澡堂更衣室里。
李保国光着膀子,身上疤摞疤,一边套件灰扑扑的工装一边对齐嘉豪嚷嚷:
“记牢了!看见那堆‘铁疙瘩’没?就那些洗衣机、冰箱、电风扇。
堆仓库里跟小山似的,那就是‘货’。
上头有人叫咱去哪块搬,咱就去哪块。
手脚麻利点,甭管他娘的原先是摆商场还是扔垃圾堆,搬上车就完事儿!”
齐嘉豪低头系着脏兮兮的鞋带,动作有点慢。
“听见没?!”李保国一脚踢了踢他旁边的长条木凳子,哐当一声响,“别跟娘们似的!现在这活儿,油水可比工地强!混得开,一天能顶过去三天!”
齐嘉豪抬起眼,没什么神采:“新工作?”
李保国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啥工作?漂档子!快钱!懂不懂?上头那宋老板,手下盘口多!手指缝漏点渣,够咱塞饱肚子!比那黑了心的包工头强百倍!”他又压低声音,凑近些:“跟着哥,亏不了你!三成照给!”
跟着李保国进了个混乱的大仓库,空气污浊,堆满各种废旧家电。
几个同样穿灰工装的汉子靠在角落抽烟,烟雾缭绕。
李保国带着齐嘉豪走到个矮胖男人跟前:“强哥!我带来个兄弟,手脚还行,就是闷点!以后也划拉您这条线了!”
叫强哥的男人眯缝着眼,上下扫了齐嘉豪两下,嘴里烟一明一灭:“新来的?规矩懂?”
李保国赶紧拍胸脯:“懂懂懂!我带他!出不了岔子!”
强哥没废话,下巴朝角落一堆旧冰箱一点:“清点那几个,搬门口三号车。”
李保国推了齐嘉豪一把:“干活!”
冰箱很沉,金属外壳很是硌手,但没关系,他经历过比这还苦的,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齐嘉豪默不作声地和李保国抬一个。李保国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操!死沉!……往左点,你丫看脚底下啊!……慢点放!摔了算谁的?扣你工钱!……行了,下一个!”
装完车,强哥叼着烟过来,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递给李保国。
李保国脸上堆笑接过来,飞快揣进兜里,顺手抽出一张颜色更旧、面值更小的塞给齐嘉豪:“喏!你的!”
那张小票子沾着李保国手心的汗腻。齐嘉豪看着它,没立刻接。
仓库门口吹进来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在他后颈,被汗浸湿的衣领粘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冷意。
“嫌少?”李保国瞪眼,“嫌少别干!今天这点‘货’,值这个价!”
齐嘉豪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那张汗湿的、卷了边的钱,收进口袋。
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李保国满意地哼了一声,转头朝强哥走的方向啐了一口:“呸!妈的,抽油抽这么狠!”
他摸摸自己明显更厚的裤兜,又回头对齐嘉豪咧开嘴笑:“走!下顿馆子!三成,管够!”
仓库里霉味和铁锈味混在一起,闻久了有点闷头。
齐嘉豪坐水泥台子上靠着冰凉的洗衣机壳子,后背汗湿的衣服粘着壳子上的灰。
李保国捏着刚分的几张票子,呸一下吐口唾沫在指头,搓开点钱,嘴里骂骂咧咧:
“操,强子他妈就这点能耐?十成货,就他妈抽剩三成骨头!打发叫花子呢!”
他把钱卷了塞进后兜,脸拉得老长。
这时仓库边门哐啷开了条缝。光线变亮,挤进来几个人影。
打头的是强子,平时鼻孔看人,这会儿弯着腰满脸堆笑,对着旁边一个男人说话。
那男人三十出头,穿着笔挺的深色外套,皮鞋锃亮,头发理得很短,显得精干。
他步子迈开,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走得稳当,后面还跟着个穿西装拎皮包的小年轻。
这人一进来,强子就不吭声了,搓着手跟后面。
李保国眼睛一亮,推了齐嘉豪一把,压低嗓门,带着点兴奋:“看见没!就是他!宋老板!宋向平!妈的真来了!”
齐嘉豪抬起眼皮看过去。叫宋向平的男人没看强子,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旧家电,眉头微微皱了下,像是嫌弃这里的脏乱。
他眼神没什么温度,很平静,不像来视察,倒像看一堆垃圾估个价。
“这堆里,还能挑出好点的?”宋向平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带点冷硬质感。
强子赶紧凑过去一步:“宋老板您放心!底下人手脚麻利着呢!好货都给您筛一遍出来……”
宋向平没看他,走到一堆冰箱旁边,伸手随意抹了下冰箱顶上厚厚的积灰。
他身后的小年轻立刻递上块干净白手帕。
宋向平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看也不看就把脏污的手帕随手一扔,落在了旁边一台旧冰柜顶上。
“明天清点完这批,剩下的,”宋向平顿了下,眼神掠过强子,没多少情绪,“处理掉。”
“明白!明白!”强子点头哈腰。
宋向平像是看够了,转身要走。
“宋老板!宋老板!”李保国突然站起来,脸上挤出个夸张的笑,搓着手凑过去,“宋老板您留步!留步!上回那工地的活儿,是您的吧?包工头卷款跑了,兄弟们……”
宋向平脚步停住,侧头瞥了李保国一眼。
那眼神很冷,他没说话,倒是他旁边的小年轻上前半步挡住李保国。
强子脸色变了,赶上来拉李保国胳膊:“保国你干什么!宋老板……”
李保国甩开强子,还冲着宋向平:“宋老板您行行好!兄弟们干那活小半月,一分工钱没落……”
“保国!”强子急了。
宋向平抬手轻轻挥了一下,没再看李保国,仿佛刚才那声只是蚊子叫。他脚步没停,继续朝门口走。
那小年轻伸手拦住还想再追的李保国,声音不高但透着拒绝:“有事找强子。”
李保国看着宋向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门“哐”一声关上,留下那扇门晃悠着。
他脸一下子垮下来,朝地上呸了一大口,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强子鞋面上。
“妈的!操他祖宗!有钱!真他妈有钱!擦手的帕子都那么白!看一眼都怕脏了他鞋!”
李保国胸口起伏着,骂得唾沫横飞,“手指缝里漏点渣够我们吃一年!装什么孙子?呸!”
强子黑着脸:“李保国你他妈少惹事!那是真佛!你想让老子也跟着喝西北风?”
李保国梗着脖子:“我惹事?老子就要工钱!天经地义!”
“工钱找你原来的包工头要去!跟宋老板有屁关系!”强子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点了几张,“喏!赶紧滚去弄点饭吃!少发疯!”说着把钱甩给李保国。
李保国一把抓过钱,攥得死紧,又恨恨地看了一眼那扇门,脸上肌肉抽动着,最终还是没再骂出声,只是把那几张钱塞进口袋。
他回身,看见齐嘉豪还坐在原地,眼神空空的,看着宋向平擦手扔掉的白手帕落下的地方。
“看啥看?”李保国没好气地吼,“走!吃饭去!”
齐嘉豪默默站起来,跟着他往仓库深处走。
仓库顶棚很高,灯坏了几个,光线更暗了。
强子把两人叫到跟前,油腻腻的手在旧工装裤上蹭了蹭。
“保国,老齐,”强子嘴里喷着烟,“巷尾那片老筒子楼,三单元501,赵老太家。她老头子在宋老板前头那个工地摔的,该给的赔偿拖着没付清。账本上挂着呢。”他摸出个小纸条塞李保国手里。
“啥意思强哥?”李保国脸上挤出笑,搓着纸条,“让咱……去要?”
“去问问!催催!”强子眼皮一耷拉,“她那破房子,占着地呢!姓宋的现在要清这片!老太太死活不肯搬!碍着事了懂不?”
李保国眼珠子转了转:“那……那得算工钱吧强哥?”
强子嗤笑:“办成了再说!办砸了,”他拉下脸,“卷铺盖滚蛋!”
李保国一拍齐嘉豪肩膀:“听见没?老齐!新活儿!走着!”
齐嘉豪没应,只跟着他往外走。后背衣服干了湿湿了干,硬邦邦粘着灰。
老楼爬满了破败的气息。楼道堆满纸盒破罐子,灯泡罩了一层灰。
李保国重重砸着501贴了小广告的绿漆铁门,咣咣响。
门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眼带警惕的老妇人的脸。
“赵老太?”李保国梗着脖子,嗓门很大,“我们是强……是区里办事处的!来看看您家那赔偿的事!”
赵老太眯着眼:“啥事?没人说过赔偿!”
“哟!老太太!拖着没用!”李保国胳膊顶住要合上的门板,“白纸黑字!您老头当年……摔的不轻吧?宋老板仁义,这钱他惦记着给您!就您这房子,”
他手指点着楼道,“破成这样了!拿了钱,搬个敞亮地方多好?”
“我没见过你们!走!走!”赵老太用力顶着门,声音发抖,门缝只容一条胳膊进出。
“哎哟!”李保国夸张地叫,胳膊在门缝里卡着,“您看看这账本!有数的!”他朝齐嘉豪使眼色,“老齐!单子给她瞅瞅!”
齐嘉豪站在后一步的阴影里,裤兜里没东西。他没动。
“钱!”李保国见齐嘉豪不动,他胳膊被门卡着,自己没法掏,急眼了,“宋老板是干大事的!这破地方要拆的!您挡不住!拿了钱是您的福气!不拿……哼!耗着有啥好?哪天机器轰隆隆来了……”
“……滚出去!”赵老太尖叫,用尽全力想把门关上。
李保国胳膊被夹了一下,痛得缩回,门哐当一声在两人面前关上。
“操!老不死的!”李保国抱着胳膊跳脚骂,声音在空楼道里嗡嗡响。
齐嘉豪靠着冰凉的墙,看着门板上密密麻麻的小广告。
灰扑扑的墙缝里嵌着一个踩扁的烟头。
回到仓库,强子听完李保国添油加醋的汇报,脸黑得像锅底。
“废物!”强子指着李保国鼻子,“连个老棺材瓤子都摆不平?留着你们吃干饭?”
李保国赔笑:“强哥!再给个机会!那老太太……”
“机会?”强子掏出几张薄票子,甩过去,“拿去吃药!”
李保国接过钱,捻了下厚度,脸垮下来:“强哥!这点?”
“这点还不够老子塞牙缝!”强子骂,“成事不足!钱!还想钱?饭钱!”
齐嘉豪伸出手。钱不多,带着汗腻。
李保国捏着自己那份,看着强子走开,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又恨恨地捅了齐嘉豪肋下一胳膊肘:“杵着当柱子?钱!少了多少!都怪你废物!”
仓库深处没有窗。
齐嘉豪把钱卷了卷,塞进最深的裤袋。
强子把两人叫到跟前,油腻腻的手在旧工装裤上蹭了蹭。
“保国,老齐,”强子嘴里喷着烟,“巷尾那片老筒子楼,三单元501,赵老太家。她老头子在宋老板前头那个工地摔的,该给的赔偿拖着没付清。账本上挂着呢。”他摸出个小纸条塞李保国手里。
“啥意思强哥?”李保国脸上挤出笑,搓着纸条,“让咱……去要?”
“去问问!催催!”强子眼皮一耷拉,“她那破房子,占着地呢!姓宋的现在要清这片!老太太死活不肯搬!碍着事了懂不?”
李保国眼珠子转了转:“那……那得算工钱吧强哥?”
强子嗤笑:“办成了再说!办砸了,”他拉下脸,“卷铺盖滚蛋!”
李保国一拍齐嘉豪肩膀:“听见没?老齐!新活儿!走着!”
齐嘉豪没应,只跟着他往外走。后背衣服干了湿湿了干,硬邦邦粘着灰。
老楼爬满了破败的气息。楼道堆满纸盒破罐子,灯泡罩了一层灰。
李保国重重砸着501贴了小广告的绿漆铁门,咣咣响。
门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眼带警惕的老妇人的脸。
“赵老太?”李保国梗着脖子,嗓门很大,“我们是强……是区里办事处的!来看看您家那赔偿的事!”
赵老太眯着眼:“啥事?没人说过赔偿!”
“哟!老太太!拖着没用!”李保国胳膊顶住要合上的门板,“白纸黑字!您老头当年……摔的不轻吧?宋老板仁义,这钱他惦记着给您!就您这房子,”
他手指点着楼道,“破成这样了!拿了钱,搬个敞亮地方多好?”
“我没见过你们!走!走!”赵老太用力顶着门,声音发抖,门缝只容一条胳膊进出。
“哎哟!”李保国夸张地叫,胳膊在门缝里卡着,“您看看这账本!有数的!”他朝齐嘉豪使眼色,“老齐!单子给她瞅瞅!”
齐嘉豪站在后一步的阴影里,裤兜里没东西。他没动。
“钱!”李保国见齐嘉豪不动,他胳膊被门卡着,自己没法掏,急眼了,“宋老板是干大事的!这破地方要拆的!您挡不住!拿了钱是您的福气!不拿……哼!耗着有啥好?哪天机器轰隆隆来了……”
“……滚出去!”赵老太尖叫,用尽全力想把门关上。
李保国胳膊被夹了一下,痛得缩回,门哐当一声在两人面前关上。
“操!老不死的!”李保国抱着胳膊跳脚骂,声音在空楼道里嗡嗡响。
齐嘉豪靠着冰凉的墙,看着门板上密密麻麻的小广告。
灰扑扑的墙缝里嵌着一个踩扁的烟头。
回到仓库,强子听完李保国添油加醋的汇报,脸黑得像锅底。
“废物!”强子指着李保国鼻子,“连个老棺材瓤子都摆不平?留着你们吃干饭?”
李保国赔笑:“强哥!再给个机会!那老太太……”
“机会?”强子掏出几张薄票子,甩过去,“拿去吃药!”
李保国接过钱,捻了下厚度,脸垮下来:“强哥!这点?”
“这点还不够老子塞牙缝!”强子骂,“成事不足!钱!还想钱?饭钱!”
齐嘉豪伸出手。钱不多,带着汗腻。
李保国捏着自己那份,看着强子走开,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又恨恨地捅了齐嘉豪肋下一胳膊肘:“杵着当柱子?钱!少了多少!都怪你废物!”
仓库深处没有窗。
齐嘉豪把钱卷了卷,塞进最深的裤袋。
冬去春来,空气还是湿冷刺骨。
那个曾经挂在工棚角落里传颂的“宋老板”,渐渐变成人们唾沫星子底下的烂石头。
“真他妈塌了?”李保国蹲在仓库门口啃冷包子,含糊不清地问旁边同样嚼饭的老张。
“塌了!听说大楼都让人收了去!”老张拍着大腿,碎渣乱飞,“别墅封条都贴上了!”
“该!”李保国咽下嘴里的东西,眼睛发亮,“让他牛逼!钱再多,有个鸡毛用!老婆孩子跑光光,成光杆司令了吧!听说……”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那龟孙子最后没法子,跑去求他那小子了!你们猜怎么着?”
“咋的?给点饭吃?”旁边有人凑趣。
“给饭?”李保国嘿了一声,唾沫星子喷出来,“那小子真孝子!老东西刚上门,就被儿子堵在门口,照脸就是一拳!干他娘的!听说打掉两颗牙!跟着就是几脚踹出去!门板拍老东西脸上,让他滚得越远越好!”他比划着拳脚,嘴里啧啧有声。
“为啥打老子?”
“为啥?”李保国一脸神秘,“听说那宋老板从前关儿子跟关狗似的!皮带沾凉水!小崽子恨死他了!这会儿子出息了,可不得算账?帮?帮个屁!”
“该!真他妈痛快!”周围响起几片哄笑和粗鄙的附和,“老东西也有今天!”
“活大该!报应!老天爷睁眼!”李保国声音最高。
齐嘉豪靠着冰冷的铁货架抽烟,灰白色的烟上升,融进顶棚的黑暗里。
宋向平的事情跟他毫无干系。
他弹了下烟灰。
日子混着尘土往下滚。街巷、仓库、工棚。齐嘉豪像掉进最黑机器里的一颗松动的螺丝,锈蚀着,磨平着,不知道哪天会被甩出来。
他记不清多少个月了。身体习惯了搬沉重的废旧电器,习惯劣质的烟酒味。手腕的疤成了旧痕。
傍晚,春雨淅沥。齐嘉豪裹着件磨毛了的旧外套,缩在公交站牌下躲雨。
站牌沾满了污痕,旁边小巷口一个霓虹残缺的“粥”字招牌幽幽地亮着昏红的光,映着湿漉漉的地面。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点的破球鞋,鞋带浸了水,颜色加深。
巷子那头,伞划开雨幕走过来。
伞下两个人挨得近。
皮鞋踏过积水的声音很清晰。齐嘉豪没抬眼。
脚步却在站台前顿了顿。
“……嘉豪?”
雨声沙沙里,这个声音像把生锈的钥匙,硬生生捅进一把锁死多年的旧锁。
齐嘉豪身体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伞面微抬。季寰宇就站在斜前方两步远的地方。
金丝边眼镜还在,镜片被雨水蒙了一层薄雾,后面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没有曾经图书馆里暖阳下的清亮,只有清晰可见的错愕,甚至夹杂着一丝难解的慌张。
他穿着件料子很好的深灰色大衣,剪裁合体,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一只手上稳稳撑着那把深蓝格子伞,而另一只手——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正被另一个男人自然地握着。
那男人站在季寰宇身侧,高个,侧脸轮廓英挺,穿着同样精致的黑色外套。
他的目光越过季寰宇的肩膀,落在齐嘉豪身上,带着纯粹陌生和一丝下意识的审视。
齐嘉豪的目光穿过雨线,死死地钉在季寰宇被握着的右手上。
无名指处,那圈在红色霓虹灯牌映照下泛着冷光的戒圈。
心脏的位置像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下,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巷口招牌的红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像个突兀的、可笑的妆。
季寰宇似乎想往前一步,手臂刚动,就被身旁男人更加用力地握紧了。
“寰宇?”男人侧头问季寰宇,目光没有离开齐嘉豪,语气很温和,“这位是……?”
季寰宇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僵硬,声音低了低:“…杜承,是……以前学校的同学。”他介绍那个男人,“……齐嘉豪。”
他转向齐嘉豪,声音里的错愕褪去,换上了一层客气而疏离的外壳,几乎听不出曾经的痕迹:“……嘉豪,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那个“好吗”,听起来温柔,实则寒冷刺骨。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打湿了齐嘉豪额前几缕垂下的头发。
他身体轻微晃了下,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后背靠上冰凉湿漉的站牌金属柱。
那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破裂的、类似嗤笑又像哽咽的气音。
“挺好。” 两个字挤出来,沙哑。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季寰宇,也不看那个叫杜承的男人,只死死盯着远处的昏黄雨幕,下唇被自己咬出一道深陷的白痕。
空气凝固了。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你……”季寰宇似乎还想说什么。
杜承很轻地拉了他一下:“雨大了,走吧寰宇,车在等。”
季寰宇没再开口,最后看了齐嘉豪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齐嘉豪不敢解读。他低下头,任由杜承握紧手,带着转过身。
那个叫“季寰宇”的口袋终于挖到底。齐嘉豪坐在出租屋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桌上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开着口。
里面塞满了皱巴巴、浸着汗渍和尘土味的票子。
一捆捆码齐,不多不少,小十万。
盒子“哐当”一声扣上。
“老李。”齐嘉豪声音哑涩地找到了库房角落里正扯着嗓子打牌的李保国。
李保国叼着半截快烧到滤嘴的烟,斜眼看他:“咋?钱数出花来了?”
“漂档子,”齐嘉豪吐了口气,“不干了。”
“呦呵!”李保国眉毛挑得老高,一把扔掉烂牌,“真发了?打算干啥去?盖房子娶媳妇还是……”
“玩。”齐嘉豪打断他,断了李保国后头的打趣。
“玩?”李保国眼珠转了转,嘿嘿笑出声,露出一口黄牙,“好啊!憋着坏了吧兄弟?上哪玩?”他像是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息,兴奋起来。
“喝酒。”齐嘉豪丢下这句话,没再看李保国探究的目光,转身就走。
出租屋那把老旧的挂锁钥匙被扔给房东,像是扔掉一段破烂。行李?就角落里那个装着几件衣服的破背包。
背起来,轻得没点分量。只兜里那张硬硬的银行卡,沉甸甸坠着,也成了负担。
霓虹灯管在夜色里刺眼地闪烁,“浊浪”两个大字在潮湿空气里氤氲着油污的光晕。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低音炮鼓点混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酒精发酵的酸气扑面而来,撞得人脑袋嗡嗡响。
齐嘉豪找了个吧台最边缘的黑皮高脚凳坐下。
“喝点啥?”吧台后酒保擦着玻璃杯,眼皮都没抬。
“最烈的。”齐嘉豪抽出一张红票子拍在台面上,声音淹没在音乐里。
酒保动作没停,倒了满满一杯透明液体推过来。
没有漂亮的颜色,只有刺鼻的味道。
齐嘉豪端起来,没半点犹豫,仰头灌了半杯。
辛辣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刀片,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袋深处。
他闷哼一声,手指用力抠住冰冷的杯壁。
李保国很快也钻了进来,挤到他旁边坐下,自己熟门熟路地吆喝着要了瓶劣质啤酒。
“操!这才叫地方!”李保国灌了一大口啤酒,泡沫沾在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他凑近齐嘉豪耳朵吼着盖过噪音,“咋样?兄弟够意思陪你!光这么喝多没劲?”
齐嘉豪没答,视线越过舞池里群魔乱舞的剪影,投向吧台尽头那个闪烁着花哨灯光的转盘赌桌。
那里堆着筹码,围满了人,叫嚣声比音乐还疯。
他又灌下剩下半杯烈酒,喉咙烧得更痛。他起身,拨开人群,朝那闹腾的中心挤过去。
昏暗的小赌档,烟雾浓得像是着火了。
桌面油腻的反光映着玩家扭曲的脸。庄家没表情的声音穿透嚷嚷:“买定离手!”
齐嘉豪面无表情,抓了一把刚换的小面额筹码,看也不看,“啪”地全推在“大”的区域。
“操!你小子行啊!出手够阔!”旁边的李保国看得两眼放光,比他自己押注还兴奋,“老子跟你!”
色盅开。
“二三四,九点小!”庄家唱喏。
筹码被轻松扫走。齐嘉豪那堆转眼没了。
他脸上肌肉都没动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刚从门口兑换点用银行卡换来的、更大面额的筹码,哗啦一下,又是一摞,堆在“小”上。
“还押小?你这手臭得熏人!”李保国骂骂咧咧,“老子上把跟着你输!”
齐嘉豪置若罔闻。眼里只有骰盅的黑影。
开出来,是“大”。他又输了。面前空了。
李保国输光了自己带来那点钱,唾骂了一声“晦气”,转身就钻进了乱哄哄的人群里找酒喝。
齐嘉豪没动。站着原地,看着光滑的桌面映出天花板上旋转的彩灯,也映出自己一张看不出血色的脸。
二十出头,眼窝却已经陷得很深。
钱,光了。身体像个破烂口袋,酒烧胃,烟油糊肺,只剩下最深的倦怠。
活着?早就没劲了。季寰宇的脸?喻凯明的影子?烂泥滩里的碎石子,硌一下都没力气疼了。
酒吧混杂的喧嚣里飘来一股刺鼻的廉价古龙水味,夹杂着更深的酒气。
一个男人端着两杯酒挤过来,挨着齐嘉豪身边的空位坐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刻意的自来熟。
“兄弟,手气够背啊?”那男人开口,声音带点浮夸的高音调。
他三十多不到四十,西装外套敞开,领带松垮挂着,里面花衬衫扣子开了两颗,露出点胸口。
头发抹得黑亮油光,脸上堆笑,眼神在齐嘉豪身上刮了一圈。
齐嘉豪没看那人,手指在冰冷的台面无意识划了一下。
“我叫宋弥章,”男人把一杯没动过的酒推到他面前,玻璃杯底碰到桌面叮当响,“交个朋友?看你一个人闷着喝,多没劲?”
他又压低点声音,喷出的酒气更浓,“哥哥带你玩点……刺激的?保管你忘掉这点输赢!”
齐嘉豪的眼珠终于转向这个叫宋弥章的男人。
对方堆笑的脸在变幻灯光下显得有些浮肿油腻。
那眼神里的东西,他不陌生。浑浊,精明,藏着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算计和不干净。
他端起那杯别人推过来的酒。琥珀色的液体晃荡着,映出头顶光怪陆离的彩斑。
宋弥章靠近了些,胳膊似有若无地碰到齐嘉豪的手臂,布料摩擦着皮肤。
“想开点嘛兄弟!钱嘛,纸嘛!再赚呗!哥哥手里路子多!”他拍着胸脯,金戒指在灯光下闪了一下,“晚上跟哥走?保证……”
齐嘉豪仰头,把杯子里温吞的液体喝了下去。
喉咙里是劣质酒精的灼烧,胃里是翻江倒海的空。
他扯了下嘴角,看着眼前这张竭力笑得热络、底下却透着腐败油腻的脸。
二十岁,还是三十岁?有什么区别。
结束?还没到时候。
继续?往更深的泥坑里走一步,好像也无所谓。
季寰宇是谁?喻凯明又是谁?都碎在风里了。
这个宋弥章,这人模狗样皮相下肮脏的味道……闻起来和自己也差不多。
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泥坑里,哪还分什么干净污秽?
天生一对。多讽刺。
几天后一个下午,乌云压得低。
宋弥章那辆洗得反光的黑色旧轿车停在齐嘉豪临时栖身的破旅馆楼下。
喇叭短促地响了声,带着点不耐。
齐嘉豪套了件还算干净的旧外套走下楼。
宋弥章降下车窗,露个脑袋,金戒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麻利点!带你见几个朋友!”
李保国正好叼着烟从旁边巷子里晃出来,看到这场面,愣了下,随即脸上浮起一个看戏的坏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那边听见:
“哎哟喂!傍上了?宋老板发财了?”他眼神瞟着那辆半旧不新的车,又瞟了眼面无表情的齐嘉豪,“啧!我说你小子闷声不吭的!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这位宋老板……嘿嘿,名声……可‘干净’着呢!专搞那种帮有钱人拉线找‘**’的缺德买卖,中间油水……哼哼,不知道沾了多少**……”
他后面压低声音的嘀咕被风吹走。
齐嘉豪像是没听见,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皮座椅有点凉。
宋弥章显然也听到了李保国的阴阳怪气,脸皮抽动了一下,挤出个笑掩饰尴尬,对着李保国方向骂了句:“滚蛋!别他妈造谣!”却也没真正否认什么。
车子启动,开出狭窄的巷口。
宋弥章腾出一只手,摸到烟盒,自己叼一根点上,又递给齐嘉豪一根。
齐嘉豪接过烟,夹在指尖,没点。
窗外的破败街景快速滑过。宋弥章边开车边开始吹嘘:“等会儿那几个朋友,都是‘人物’!王老板,开厂的!李老板,干房地产中介的!路子野!跟他们喝顿酒,以后好处多得是!你跟着我,亏不了!”
他转头瞥了齐嘉豪一眼,“到时候机灵点,该倒酒倒酒,该递烟递烟,嘴巴甜着点……”
齐嘉豪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指尖的香烟捻动。
宋弥章身上浮夸的古龙水味和烟味混在一起,闷得车厢里喘不过气。
听着旁边人滔滔不绝的“提点”,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
宋弥章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伸过来,油腻温热的手指捏了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动作带着点狎昵的意味:
“放心,哥哥罩着你!”
车子终于钻出车流,开进一条两边墙上贴满“招租”“□□”小广告的背街巷子。尽头是个门脸窄小的“福运家常菜”,塑料门帘油腻发黑。
“到了!”宋弥章停下车,钥匙一拔。
包厢里烟气缭绕。几个中年男人已经围着油腻腻的塑料圆桌坐定,茶杯参差不齐,烟灰缸堆得像小山。
“章哥!”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光头男站起来,嗓门很大,隔空丢烟过来,宋弥章笑着接过别在耳后。
“来来!王老板!李老板!孙老板!”宋弥章笑得夸张,把齐嘉豪往前推了一点,“看我兄弟!嘉豪!年轻人,能喝!”
几个男人打量货物似的眼神刮过齐嘉豪身上的旧外套和没什么表情的脸。
“年轻人?看着精神头不行啊章哥?”光头王老板捏着牙签剔牙。
“酒量练出来就行!”宋弥章拉开椅子,又赶紧推齐嘉豪肩膀一把,“去!给几位老板倒茶!”
服务员把一盘盘过油重、酱色深的菜端上来。
油星子溅在脏兮兮的桌布上。
包厢门关上,空气更闷。酒开了,廉价白酒的味道。
几巡过后,桌上的气氛涨了起来。
“干了!章哥你这兄弟不行啊!养鱼呢?”光头王老板端着满满一杯白酒,眼白带着血丝,朝齐嘉豪面前的小半杯点点。桌上其他几个人也起哄。
宋弥章脸上放光,胳膊肘使劲捣齐嘉豪腰眼:“听见没嘉豪?王老板抬举你!满上!干了!”
齐嘉豪胃里烧得像塞了块火炭。他看着面前那杯酒,透明液体晃着浑浊的黄光。
端起杯,没看任何人,仰头灌了下去。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
“好!”几个人拍桌子叫嚷。
“这才对嘛!”王老板大笑,油腻的大手顺势在齐嘉豪后背拍了一下,力道不小,“跟着章哥混,亏不了你小子!”
宋弥章得意地笑:“那是!”
“不过……”光头王老板话锋一转,放下酒杯,眯缝着眼打量齐嘉豪,“章哥啊,不是兄弟说你,这小子……眼神木呆呆的?看着不像机灵的啊?你那生意……”
“诶!”宋弥章立刻打断,脸上笑容有点僵,“王老板说的哪儿话!嘉豪踏实!嘴紧!这我最看重!”
他给齐嘉豪使了个眼色,又倒满一杯,“来!嘉豪!再敬王老板一杯!”
齐嘉豪没接宋弥章眼神。胃里的灼烧感顶到喉咙口。
他捂住嘴,闷哼一声,站起来带倒了椅子。
“操!干什么去?!”宋弥章皱眉。
“厕所。”齐嘉豪声音沙哑,拨开宋弥章挡路的手臂,拉开包厢门冲了出去。门撞在墙上,晃悠着。
公共洗手间污水横流,瓷砖裂着缝。
齐嘉豪扑在脏兮兮的洗手池前,拧开锈蚀的水龙头。
水哗哗流出,他低头呕了起来。劣质白酒混着胃酸一股脑往外冲。
鼻腔里全是辛辣酸腐的气味。镜子蒙着厚厚一层水垢,映出他发青的脸和额角迸出的冷汗,像个落魄的鬼魂。
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干呕。
外面走廊传来脚步声和李保国那熟悉的公鸭嗓子,似乎也在这吃饭:“操!真他妈能吹!姓宋的算个什么东西?裤腿上的泥都没拍干净装大老板!那小子?也就他那破车能装……”
齐嘉豪没听清后头,也没力气听。他掬起冰冷刺骨的水胡乱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下巴脖颈往下淌,湿了领口。镜子里那张恶心的脸,陌生。
他扶着墙站直,胃里空了,反而有种奇怪的、更深的虚脱。回去?回那个烟雾腾腾、虚假谄媚、散发着食物油腻腐臭的包厢?
他转了个方向,推开污渍斑斑的走廊后门。
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湿衣领更冷。
后巷堆满发馊的泔水桶和垃圾袋,几只野狗在扒拉食物残渣。
他顺着狭窄肮脏的后巷,拖着步子往前走。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地上的烂菜叶和不知名污渍,只想离那喧嚣浑浊的空气远一点。
城市的噪音在身后模模糊糊。:
后巷弥漫着酸腐的食物残渣和变质油脂的混合气味。
风硬,吹得齐嘉豪湿透的领口紧贴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没回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湿滑油腻的地面往前走。
耳边包厢里的喧嚣、宋弥章喋喋不休的“提点”、还有李保国刺耳的嚷嚷都被风刮得很远,模糊不清。
身体空得只剩下骨架,里面灌满了铅和寒冰。
只想走远点。去哪里?不知道。
抬眼看到巷口外车灯流成冰冷的河。
白的,红的光束汇成光带,疾驰而过,发出低沉的呼啸。
一个念头像气泡浮起。
走进去。
被撞飞。
结束掉这烂透的一切。
念头出现得很平静。没有恐惧,没有不甘,甚至有点轻松。
好像这才是水到渠成的终点。
脚步没停。
他拨开挡路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踩着污水漫溢的坑洼,一步步走向巷口那片危险又刺眼的光明。
车灯扎的他眼睛睁不开。喇叭声此起彼伏。
他微微歪着头,视线没有焦点,脚步拖沓着,就要踏上机动车道冰冷的柏油路沿。
一条胳膊从后面拦腰抱住他,狠命往后拽。
“操!你他妈跑什么!”宋弥章的吼声带着酒气和暴躁,贴着齐嘉豪的耳朵炸开,“喝多了发疯?”
齐嘉豪被拽得踉跄退后好几步,后背撞进宋弥章肥厚的胸膛。
胃里翻腾,差点又吐出来。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是贴着他刚才站的地方响起!一辆面包车停住,司机探头破口大骂:“找死啊!眼瞎!”
宋弥章朝司机方向恶狠狠地吼回去:“喊什么喊!开你的车!”
他转回头,手依旧搂着齐嘉豪的腰,几乎是拖着他往回走,嘴里的唾沫星子喷在他后颈上:
“妈的!喝几杯黄汤就站不稳了?老子带你出来是长见识!不是看你给老子丢人现眼!喝吐了挺尸也得挺在老子的包厢里!想死?阎王不收你这种废物!想死也找个替死鬼帮老子顶过这阵风头再死!”
宋弥章骂骂咧咧,推搡着脚步虚浮的齐嘉豪往回走。
手臂的力道带着强行施压的愤怒。齐嘉豪像布偶,被他半推半拖地押进巷子。
后巷的阴冷再次包裹上来,还有宋弥章身上那股浓烈的酒味和廉价古龙水混合的浊气。
“…管什么…”齐嘉豪低着头,声音很轻,被风吹散一半,像自言自语。
“什么?”宋弥章没听清,只顾用力推他,“说什么屁话!快走!”
齐嘉豪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手撑在旁边冰冷污秽的墙壁上才稳住。他看着自己沾了黑泥的手掌。
“……我死不死,管你什么。”他终于说出口,声音平静得像死水,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宋弥章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扭曲的笑,那笑里没有暖意,只有极致的嘲讽和利用:“管我?哈哈!现在你他妈就是老子挂上的面皮!你跑了?老子刚在饭桌上吹出去的牛皮靠谁圆?靠老子自己下地搬砖头吗?”
他扯着齐嘉豪胳膊往回带,力道很重,“走!回去!把剩下的戏给我唱完了!唱好了,老子大发慈悲,给你口饭吃!唱不好……”
他顿住,没往下说,但眼神里的嫌恶和不容置疑像冰冷的鞭子。
齐嘉豪被他拽着胳膊,身体麻木地转向那个油腻肮脏的小饭馆后门。
门里飘出混着酒气的饭菜余味。
宋弥章推开门,里面嘈杂的声浪和浑浊的热气再次涌出。
那扇油污的门像吞噬黑暗的巨口。他踏进去之前,抬眼望了一眼远处巷口那道狭窄的天光。
车流还在奔驰,像遥远的星河。那片光,终究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