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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临安雨知不安 ...

  •   临安城这场连绵的冷雨,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淅淅沥沥地持续了十数日,终于在一个铅云低垂的黄昏后,演变成了倾盆之势。雨水不再是缠绵的丝线,而是狂暴的鞭子,抽打着皇城的琉璃瓦、宫道的青石板,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整个宫廷都被笼罩在一种沉闷压抑的湿气里。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檀香的气息混合着墨香,在湿重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滞涩。年轻的皇帝沈煜,沈长卿名义上的父皇,正斜倚在宽大的御座里。他不过四十许人,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轮廓,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常年郁积的阴鸷戾气,却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他,将那份俊朗侵蚀得面目全非。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眼神却飘忽不定,时而掠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疏,时而又落在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内侍监总管高德忠那张谄媚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神经质的锐利。

      沈长卿垂手侍立在御案一侧,姿态恭谨,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宫装,雨水的气息透过门窗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带着江畔初遇那天的湿冷记忆。但此刻她心中盘桓的,却是另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声的“暴雨”——关于江南。

      前世,就是在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春雨之后,江南数道八百里加急的告灾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奏报中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禾稼尽没”、“流民塞道”、“人相食”——曾让初登大宝、尚存一丝天真的她夜不能寐,焦灼万分。她力排众议,几乎是掏空了本就空虚的国库,紧急调拨了巨额钱粮南下赈灾。然而,那场倾尽她心血的赈济,最终却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与背叛的序幕。

      层层盘剥!官仓硕鼠!那些被她委以重任、口口声声忠君爱民的江南大员们,在滔天的利益面前,将她拨付的救命粮变成了他们私库中的金山银山。饿殍遍野,哀鸿满地,千里沃野化为焦土,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富庶的鱼米之乡上演。愤怒绝望的灾民最终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成为动摇国本的巨大隐患。而这一切,最终都被朝堂上那些依附于她父皇、早将她视为眼中钉的势力,巧妙地归咎于她这位“新君”的“年少无知”与“举措失当”,成为攻讦她、动摇她根基的致命武器。指尖在宽大的袖袍内无声地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沈长卿用这痛楚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让唇角弯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孺慕之情的温顺弧度。前世的惨痛教训如同淬毒的钢针,深扎在心底。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绝不能再让江南成为引爆帝国危机的火药桶,更不能让那些贪婪的蛀虫有机会从中渔利,动摇她的根本。

      调粮,必须提前!而且,必须绕开那些盘根错节、早已被江南世家渗透得千疮百孔的常规渠道!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启明星,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裴怀安。那个前世在雁门关浴血奋战、最终却因孤立无援、粮草断绝而力战殉国的忠勇将军。他此刻正因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罚在皇城西南角一个偏僻破败的演武场里“闭门思过”。那里人迹罕至,守卫松懈,却连接着一条直通皇城外西大营的、早已废弃大半的旧粮道。更重要的是,裴怀安为人刚正不阿,对军务粮秣调度极为熟稔,且他麾下尚有一支绝对忠诚、行动力极强的亲兵卫队,此刻正和他一起困在那演武场中。

      思绪电转间,沈长卿已有了决断。她微微抬起眼,目光投向御座上的沈煜,声音清越而恭敬,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然:“父皇,儿臣瞧着这雨势汹汹,连日不停。前些日子听宫里的老嬷嬷提起,说江南那边河道年久失修,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忧虑,“儿臣想着,是不是该让户部那边,未雨绸缪,先预备些米粮?万一真有个闪失,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免得……朝野议论,说父皇不恤民情。”最后一句,她放轻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提醒意味,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侍立一旁的高德忠。

      沈煜把玩镇纸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沈长卿那张肖似其生母、此刻却显得格外“懂事”的脸上,阴鸷的眉头皱起。预备米粮?未雨绸缪?这丫头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些来了?还扯上什么“不恤民情”的议论……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股烦躁和猜疑。国库空虚,他比谁都清楚,那些钱粮他还想留着修他的新园子、搜罗新的珍宝美人呢!给那些贱民预备?

      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正要斥责沈长卿“妇人之仁”、“杞人忧天”,目光却瞥见了一旁高德忠那微微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高德忠是他最信任的耳目,这老狗露出这副模样……沈煜心中念头急转。江南?河道?难道……真有什么风声是他不知道的?万一真出了大乱子,闹到朝堂上,被那些整日里盯着他错处的御史们揪住不放,说他昏聩失察……

      一丝被可能被“议论”的忌惮,压过了对钱粮的吝啬和对沈长卿的猜疑。沈煜烦躁地将白玉镇纸“啪”地一声丢在御案上,溅起几滴墨汁。他挥了挥手,语气极其不耐:“行了行了!就你事多!既如此,那就让户部……先拨个十万石常平仓的陈粮备着!省得你聒噪!”他特意强调了“陈粮”,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些面子,又恶狠狠地瞪了高德忠一眼,“这事你去盯着!别让底下那些没用的东西给朕办砸了!”

      “奴才遵旨!”高德忠连忙躬身应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心中却飞快地盘算起来。十万石陈粮?这倒是个不小的油水。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一旁垂首恭立的沈长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公主殿下,今日这番话……似乎别有深意?

      沈长卿心中巨石轰然落地,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那副温顺恭敬的模样,深深福了一礼:“父皇圣明!儿臣代江南百姓,叩谢父皇恩典!” 低垂的眼睫下,寒芒一闪而逝。十万石陈粮?杯水车薪!但这只是个开始,一个名正言顺的起点。有了这道旨意,她才能进行下一步。

      雨,依旧在窗外狂乱地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密集而冰冷的声响。御书房内,檀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些,掩盖着无声涌动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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