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数学公式与诗行之间 ...
-
清晨六点四十分,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校园。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缕晨光,在地砖上投下一道金色的斜线,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祁临踩着早读预备铃冲进教学楼时,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校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紧贴在肩胛骨之间。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帆布鞋在安静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回响,惊起了窗台上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
高三(7)班的教室门虚掩着,门上的磨砂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祁临一个急刹车停在门口,伸手推门的瞬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那个身影——温亭远已经端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生长在教室角落的青松。
晨光透过雾气朦胧的玻璃窗洒进来,为他垂落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英文书,修长的手指偶尔翻动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指节在阳光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
祁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推门时特意控制着力道,不让门发出太大声响。但老旧的门轴还是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温亭远应声抬头,浅褐色的眼睛在晨光中近乎透明,像是两枚被阳光穿透的琥珀,瞳孔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
"早啊!"祁临咧嘴一笑,故意用欢快的语调打破教室的寂静。他把书包甩在桌上,带起一阵风掀动了温亭远面前的书页,纸张哗啦啦地翻动,像受惊的鸟群。
温亭远的目光在祁临汗湿的额头上停留了一秒,轻轻点头算是回应。他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压平被风吹皱的纸页,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某种小动物,指尖在纸张边缘轻轻摩挲,确保每一页都平整如初。
祁临一边从书包里往外掏课本,一边偷瞄那本书的封面——《A Collection of Modern Physics》,烫金字母在黑色封面上闪闪发亮,书脊已经有些磨损,显然被翻阅过很多次。书页边缘泛着淡淡的黄色,有几处还夹着彩色的便签纸,露在外面的部分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你看得懂这个?"祁临忍不住凑近了些,瞪大眼睛指着那本书,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全是英文啊!还都是物理术语。"他的手指悬在空中,不敢真的触碰那本看起来就很昂贵的书籍。
温亭远合上书,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抚一个老朋友:"勉强能看懂。"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沙哑,喉结随着发音上下滑动。说话时,一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右眼,但他没有伸手拨开。
祁临注意到书的扉页上似乎写着什么,但还没等他看清,前座的赵毅就转过头来,嘴里还叼着半块面包,面包屑粘在嘴角,随着他说话不断抖动:"老周让你去办公室,说数学竞赛的事。"他说话时喷出几粒面包屑,落在祁临的课本上。
"现在?"祁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距离正式早读还有十分钟。钟表的秒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赵毅点点头,面包屑从嘴角掉下来,落在他的校服领口上:"说是急事,陈晨已经去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留下一点闪亮的口水痕迹。
祁临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走到教室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温亭远又回到了阅读状态,但这次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发呆。
阳光将他半边侧脸映得发亮,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像一幅被刻意分割的肖像画,一半光明,一半晦暗。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在无声地念着什么,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雾气。
数学组办公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茶香,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的气味。周老师从一堆试卷中抬起头,眼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的蓝光,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参考资料,几支红笔散落在桌面上,笔帽不知所踪。
"这次市级竞赛提前了,下周六就考。"他推了推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纸张边缘有些卷曲,"这是去年的真题,你拿去做做。咱们班就你和陈晨参加,别给我丢脸。"说话时,他下嘴唇上粘着的茶叶随着嘴唇开合一颤一颤的。
祁临接过试卷,随手翻到最后几道大题,顿时头皮发麻。那些符号和公式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小怪物,正对着他龇牙咧嘴。纸张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发出细碎的声响。
"老师,这难度也太大了吧?"祁临苦着脸说,眉毛拧成一团,"最后两道题我连题目都看不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试卷边缘,已经将那处揉出了一个小卷边。
周老师啜了一口茶,茶杯里的茶叶打着旋儿:"所以才要提前准备。你不会的可以问问你们班那个转学生,我看他数学不错。"他放下茶杯时,杯底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水渍。
祁临惊讶地挑眉,额头上挤出几道细纹:"温亭远?您怎么知道他数学好?"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引得隔壁桌的老师抬头看了一眼。
"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他在看《数学年刊》。"周老师意味深长地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高三学生看那个的可不多见。"他的目光越过镜片看向祁临,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期待的光芒。
回到教室时,早读已经开始了。班长站在讲台上领着大家读文言文,整齐的朗读声在走廊里就能听见,像一波波潮水涌来。
温亭远不在座位上,他的英文书和一本黑色笔记本整齐地放在桌角,旁边是一支看起来很昂贵的钢笔,笔帽上的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笔尖处还残留着一滴未干的墨水,像一颗黑色的小珍珠。
祁临轻手轻脚地回到座位,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本黑色笔记本吸引。本子微微敞开,露出半页密密麻麻的公式。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封面,指甲刮过皮质封面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页微分方程的推导过程,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祁临倒吸一口冷气,这些内容远远超出了高中范围,有些符号他甚至不认识。
他轻轻翻动纸页,每一页都写满了各种高等数学的演算,偶尔夹杂着几幅精致的几何图形,像是随手画下的思维轨迹。有几页的边角处还画着小小的问号和感叹号,墨迹深浅不一,似乎是不同时期留下的。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却突兀地抄着半首李商隐的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字迹突然变得极为工整,甚至有些刻板,与前面那些狂放不羁的数学符号形成鲜明对比。诗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日期和地点:"2018.3.12 临江"。这行字的墨色比其他部分要淡,笔画也有些颤抖,像是写字的人情绪不稳。
祁临正想凑近看个仔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慌忙合上本子,转身时差点撞上一个瘦高的身影。温亭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浅褐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看不出喜怒。
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但祁临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香气,混合着早晨清新的空气。
"抱、抱歉,"祁临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舌头像打了结,"我就是好奇...你的数学..."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温亭远没说话,只是伸手拿回笔记本,动作很轻却很坚决。祁临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层薄茧,应该是长期写字留下的。
手腕处隐约露出一道细长的白色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但很快被袖口遮住了,消失在深蓝色校服袖子的阴影中。
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早读声、翻书声、窗外的鸟叫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祁临急中生智,从书包里掏出周老师给的竞赛题,纸张因为他的紧张而被捏出了几道褶皱:"那个...你能帮我看看这道题吗?我完全没思路。"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温亭远的目光在题目上停留了几秒,伸手接过祁临递来的笔。他的指尖冰凉,不经意间擦过祁临的手背,像一片雪花掠过,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
草稿纸上很快出现几行优美的公式,温亭远的笔迹流畅得像是在跳舞。他写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用极低的声音解释某个步骤的原理。
祁临凑近去听,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的气息。温亭远说话时,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扇动。
"原来是这样!"当温亭远写完最后一个步骤时,祁临恍然大悟,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引得几个同学回头张望,"你讲得比老周还清楚。这个变量替换的方法太巧妙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
温亭远嘴角微微上扬,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微笑的雏形。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祁临第一次发现他右脸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像是被阳光雕刻出来的一个小凹陷。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祁临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顿时烧了起来,"干嘛老是板着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草稿纸的一角,将那处卷成了一个小筒。
那个瞬间,温亭远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祁临确信自己看到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像是被夕阳染红的云朵。晨读结束的铃声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铃声尖锐刺耳,在教室里回荡,惊起了窗外树上的一群麻雀。
下午的语文课上,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在黑板上写下"《赤壁赋》情感脉络分析"几个大字。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留下清晰的白色痕迹。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因为长期握粉笔而略显粗大。
"下周一的课,我们要分组汇报这篇文章的情感变化。"她环视教室,目光在几个低头玩手机的学生身上停留了片刻,"两人一组,自由组合。下课前把分组名单报给我。"她说话时,胸前挂着的眼镜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反射着窗外的阳光。
教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讨论声。祁临转向温亭远,发现他正盯着课本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已经将那处摸得有些发毛,纸纤维微微翘起,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咱俩一组?"祁临用笔帽轻轻戳了戳温亭远的手肘,塑料笔帽与校服面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温亭远像是从梦中惊醒,手指一颤,笔尖在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他低头看了看那处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我语文不好。"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
"没事,我语文还行,你数学那么好,我们互补。"祁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再说,《赤壁赋》里那么多写景的句子,跟数学一样有规律可循。"他的手指在空中画着无形的图案,像是在描绘某种数学曲线。
温亭远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比喻。祁临趁热打铁:"放学后我们留下来讨论吧?趁教室没人安静。"他的声音因为期待而略微发颤。
温亭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打上了一层马赛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放学铃声响起后,同学们陆续离开。赵毅走之前冲祁临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口型:"加油。"他的眉毛夸张地上挑,几乎要飞进发际线里。
祁临回给他一个中指,然后转头看向温亭远,后者正在整理书包,动作一丝不苟,每本书都放得整整齐齐,书角对齐,没有一丝歪斜。
"我们从哪里开始?"祁临摊开笔记本,随手画了个思维导图的框架,线条因为匆忙而显得有些凌乱。
温亭远从书包里取出《赤壁赋》的课文,祁临注意到他的课本异常整洁,几乎没有笔记,只有几处用铅笔做的极轻的标记,像是怕弄脏了书页。书脊挺直,没有一丝折痕,仿佛刚买回来一样。
"苏轼的情感变化应该有三个转折点。"祁临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理解,手指在课文上指指点点,指甲边缘有些粗糙,像是经常被咬过的痕迹,"一开始是'哀吾生之须臾'的悲观,然后看到'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又豁达起来..."他的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断一样。
温亭远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教室后墙上,像是两个正在交谈的剪影。他的笔迹小而工整,排列得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
"你看这段——"祁临凑过去指课本,突然闻到温亭远身上淡淡的薄荷香。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后赶紧缩回去,耳朵莫名其妙地发烫,像是被夕阳晒伤了。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温亭远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指着另一段文字说:"这里用'哀吾生之须臾',情绪其实有反复。"他的指尖轻轻点着"哀"字,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后面'羡长江之无穷'才是真正的转折。"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文字中沉睡的情感。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祁临惊讶地抬起头:"你读得很细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对语文没兴趣。"祁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温亭远垂下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只是...以前有人教过我怎么读诗。"他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将那处摸得更加发毛。
祁临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但体贴地没有追问。他转而翻开笔记本,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把提纲列出来吧。我觉得可以分成'乐-悲-悟'三个部分。"他的笔尖在纸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思考如何下笔。
两人埋头工作,不知不觉窗外已华灯初上。温亭远突然轻声念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祁临从未听过的温柔,像是羽毛拂过心尖。
在教室惨白的日光灯下,温亭远的侧脸像是被柔光笼罩,线条变得柔和了许多。他念诗时眼睛微微眯起,像是真的看到了千年前的那轮明月,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念得真好,"祁临由衷地说,声音因为惊讶而略微发颤,"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指节泛白。
温亭远合上课本,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急促:"不早了,该回去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收拾书包的手指却微微发抖,拉链几次都没对准。
收拾书包时,祁临无意中看到温亭远的课本——那些描写江景的句子旁边都做了细致的批注,字迹小而工整,而议论说理的部分则几乎 untouched。
在"哀吾生之须臾"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墨色很淡,像是写字的人犹豫了很久才落笔。
"明天周六,"祁临突然说,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响亮,"我们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吧?那里有好多解读《赤壁赋》的参考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没事的话。"他的手指紧张地敲打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温亭远系书包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睛望向窗外。夜色已经降临,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与窗外的灯火重叠在一起。"...好。"他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小片雾气,很快又消散无踪。
"那九点图书馆门口见!"祁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眼角挤出几道细小的纹路,"我知道附近有家超好吃的甜品店,做完作业我们可以去尝尝。他们家的抹茶蛋糕特别棒!"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提高了几分,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
温亭远点点头,嘴角又浮现出那种几不可见的微笑。走出校门时,祁临哼着不成调的歌,心里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期待。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分离,时而交叠,如同两条试探着靠近的溪流。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发出轻微的猎猎声。
在分岔路口,温亭远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青松小区的方向。祁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手里紧攥着那张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薄荷香。
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冷却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暖流。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像是为他指引着明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