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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画押 ...

  •   “签字,画押。”
      他微微停顿,那冰冷的视线终于从烛火上移开,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刺入杨容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承认你知情不报,包庇桓温。供出所有你知晓的、桓温同党名单。”
      刑房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王劭手指敲击桌案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如此,”王劭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毒蛇吐信,带着一丝残忍的诱惑,“本官念在弘农杨氏累世清名,或可……上奏天听,为杨氏一门,求一线生机。”
      杨氏一门……一线生机……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杨容姬被仇恨和剧痛充斥的心脏!父亲血淋淋的身影、母亲绝望的眼神、族人惊恐的面孔……无数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那灭顶的株连之祸,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一线生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更是最恶毒的诱饵!
      用她认下这莫须有的包庇罪,用她构陷出所谓的“同党名单”,去换取家族那虚无缥缈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于股掌的愤怒让她浑身血液几乎逆流!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结痂的伤口,鲜血再次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的剧痛!她想放声大笑,笑这世道的荒唐,笑这命运的无常,笑这操盘手王劭的卑鄙!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滔天的恨意和屈辱吞噬的瞬间,王劭的下一句话,如同九幽地狱吹来的寒风,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动作和思绪。
      王劭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张俊朗却冰冷如霜的脸,终于完全暴露在摇曳的火光之下。他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但那绝不是笑,而是比冰封的刀锋更冷的寒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杨容姬的耳膜:
      “若你执意顽抗……”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眸,牢牢锁住杨容姬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桓济。”
      桓济!
      这个名字如同晴天霹雳,在杨容姬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个被她护在身下、在泥泞中瑟瑟发抖的七岁孩童!那个在分开时撕心裂肺哭喊着“阿娘”的小小身影!
      王劭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向黑漆木案的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不是刑具。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锁。玉锁上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样,正是桓济自出生起便贴身佩戴的长命锁!
      火光下,那白玉锁散发出柔和的光泽,映衬着王劭修长冰冷的手指,构成一幅极其诡异而残酷的画面。
      “稚子何辜?”王劭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伪善怜悯,却又充满了最赤裸的威胁,“他才七岁,天真烂漫,不识世事。你忍心看他……”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温润的玉锁,动作轻柔得近乎亵渎,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杨容姬骤然惨白的脸上。
      “……随你杨氏九族,一同……赴死?”
      “赴死”两个字,被他刻意放得极轻,却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杨容姬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轰——!
      杨容姬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计,都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炸得粉碎!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的血雾笼罩!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垂落的手指,看到了桓济在泥水中惊恐的小脸,看到了那方在炉火中化为青烟的素帕……最后,定格在王劭指间那只小小的、温润的、代表着桓济生命的玉锁上!
      稚子何辜……稚子何辜?!
      她嫁入桓府十年,刻意疏离,从未真正亲近过那个孩子。可为什么?为什么当冰冷的刀锋和这赤裸裸的威胁指向他时,心口会传来如此剜心蚀骨的剧痛?!比腰间的伤口更痛!比灭族的恐惧更痛!
      那个在混乱中扑向她脚边、本能寻求庇护的小小身体;那个在泥泞中被她死死护在身下、承受了本该落在他身上的踢踹时,她感受到的微弱颤抖;那个被强行拖走时,撕心裂肺哭喊着“阿娘”的绝望声音……无数画面碎片般涌入脑海,带着最原始、最无法抗拒的冲击力!
      她不是他的生母,甚至从未给过他多少温情。可在这一刻,当“桓济”的名字和“赴死”的威胁从王劭口中吐出,当那只小小的玉锁冰冷地呈现在眼前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母亲”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爆发!那是一种超越理智、超越仇恨、甚至超越生死的护犊本能!
      “不……”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哀鸣的音节,终于冲破了杨容姬死死咬住的嘴唇。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她死死地盯着王劭指间那只玉锁,眼神涣散又绝望,仿佛那小小的物件已经变成了桓济冰冷的小小尸体。
      王劭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双冰冷的寒潭之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快得如同错觉。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桌案,刑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杨容姬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欣赏着猎物在陷阱中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他知道,那根名为“桓济”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只差最后轻轻一拨。
      时间在绝望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杨容姬剧烈颤抖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猛地向前一倾。她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绝望的空气,如同无数冰刃割裂她的肺腑。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额角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死寂、曾经燃烧着恨意、此刻却盈满最深沉绝望的眼睛——却死死地、直勾勾地望向案后那个掌控着生死的年轻男人。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瓣被咬破,鲜血渗出,在苍白的脸上划下刺目的红痕。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挣扎咆哮,最终,却只化为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
      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血沫的腥气,却像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重重地砸在死寂的刑房里:
      “……好。”
      “……好。”
      那一个字,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的腥气,像垂死天鹅最后的哀鸣,重重砸在死寂的刑房里,回荡着绝望的余音。
      杨容姬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秋叶。支撑在地面的手指骨节惨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她死死盯着王劭,那双盈满最深绝望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为了那个名字,为了那个她从未真正拥抱过、却在血脉深处骤然苏醒的孩子!
      王劭的指尖,终于离开了那只温润的玉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那丝极其细微的复杂波动彻底沉入冰底,只剩下纯粹的、掌控一切的冰冷。他微微颔首。
      侍立一旁的文书立刻会意,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认罪书和蘸饱了墨的狼毫笔,快步走到杨容姬面前,将那卷散发着劣质纸张和墨臭味的文书摊开在她眼前的地上。
      冰冷的石板透过单薄的囚服,寒意刺骨。那白纸黑字像无数张开的獠牙,每一个字都在狞笑,要将她连同她的姓氏、她的灵魂一同吞噬。上面赫然罗列着她“包庇桓温”、“知情不举”、“供认不讳”的罪状,末尾,是留给她的签字画押之处。
      文书将笔塞进她冰冷僵硬、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中。
      笔杆冰冷滑腻,像握着一条毒蛇。杨容姬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文书低垂的头颅,再次投向案后的王劭。
      “桓济……”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你……要……保他……平安!”
      这是她唯一的条件,是她坠入这无边地狱前,死死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劭的目光与她绝望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那冰冷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隐晦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如同冻结的溪流,听不出任何情绪:
      “画押。”
      没有承诺。只有冰冷的命令。
      杨容姬的心猛地沉入更深的冰窟。但她已别无选择。桓济的名字,那只小小的玉锁,像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钉死在这屈辱的十字架上。
      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最后的堤坝,混着额角流下的血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石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那只沉重的狼毫笔,艰难地挪向认罪书下方那片空白的、等待吞噬她灵魂的方寸之地。
      笔尖触及纸张的瞬间,她的手抖得更厉害,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团污浊的黑斑。
      她咬紧牙关,几乎咬碎了牙齿,腰腹间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攒刺,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支撑着,凭着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对桓济的执念,手腕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在那片空白的泥沼中,拖曳出三个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的字:
      杨容姬。
      墨色浓黑,笔迹颤抖扭曲,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每一个笔画都浸透了她灵魂的屈辱和绝望,像三只丑陋的、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虫豸。
      文书面无表情地收起认罪书,呈到王劭案前。
      王劭的目光在那三个颤抖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迅速归于沉寂。他拿起案头一方小巧的朱砂印泥盒,打开,露出里面鲜红如血的印泥。
      他没有用笔,修长的手指直接蘸取了那浓稠的、象征着画押认命的朱砂,然后,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冰冷,将指腹重重按在了“杨容姬”三个字旁边预留的空白处!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刑房里却如同惊雷。
      一枚清晰的、鲜红刺目的指印,如同一个用血烙下的烙印,永远地印在了那张浸透屈辱的文书之上,也印在了杨容姬破碎的灵魂之上!
      杨容姬的身体猛地一软,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彻底耗尽。她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颓然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脸颊贴着湿滑的石头,意识在剧痛、屈辱和灭顶的绝望中迅速沉沦。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王劭那张模糊在光影里的冰冷面孔,文书漠然的眼神,狱卒狰狞的脸……一切都扭曲着远去。
      最后坠入彻底黑暗前,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只小小的羊脂白玉锁,在无边的血色里,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
      黑暗,粘稠而沉重。
      杨容姬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久,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潭底部,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更强烈的眩晕和剧痛狠狠拽回。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腰腹间的伤口如同被反复撕裂,高热的火焰在四肢百骸里灼烧,与体外刺骨的湿冷剧烈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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