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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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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护城河水,如同千万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杨容姬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沈姑姑那碗药汁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和麻痹,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意识上。
腰腹和肩头的伤口在冰水的刺激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过,尖锐的剧痛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她从半昏迷的边缘彻底撕裂。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濒死野兽般的痛哼冲破了喉咙,又被灌入口鼻的腥臭河水狠狠呛了回去。肺腑如同被冰水灌满,火烧火燎,窒息感灭顶而来。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湍急的暗流裹挟着、翻滚着,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河底淤泥和碎石上。
卷宗!地图!丁七用命换来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和对桓济的执念在剧痛和窒息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死死闭住气,双手在冰冷刺骨、浑浊一片的河水中疯狂摸索、抓挠!指尖终于触到了怀中那硬质的皮质封面!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死死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则在翻滚中,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狠狠抓向腰间——那里,沈姑姑给的粗布包还在。
里面的地图,是唯一的生路!
她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双腿在河底猛地一蹬,借着水流的推力,奋力向上挣扎!冰冷的河水如同粘稠的胶水,死死拖拽着她残破的身躯。肺里的空气几乎耗尽,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扭曲的金星在黑暗中炸开。
“噗——咳咳咳——!”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她的头终于猛地冲破了水面!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狂风暴雪,如同无数把小刀,狠狠刮过她湿透的脸颊和喉咙!她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沉没!
冰冷的河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将她推向岸边。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如同离水的鱼,在结着薄冰、滑腻无比的河岸淤泥中艰难地爬行。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她残存的生命力。终于,她半个身子脱离了冰冷的河水,瘫软在护城河岸一片被积雪覆盖的、长满枯黄芦苇的泥泞浅滩上。
暴风雪如同疯狂的白色妖魔,在漆黑的夜空中肆虐咆哮!狂风卷起密集的雪片,抽打在她湿透冰冷的身体上,瞬间凝结成一层薄冰。
视线所及,一片混沌的白色,几尺之外便模糊不清。远处皇城高耸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更远处,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风雪中摇曳、移动——是追兵的火把。
追兵!王劭的爪牙果然在沿着护城河搜索!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寒冷!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济儿还在黑水牢里!丁七用命换来的机会!
求生的意志如同濒死的火星,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她挣扎着翻过身,不顾一切地将冰冷的、沾满污泥的身体扑进旁边半人高的枯黄芦苇丛中。
湿透的芦苇如同冰冷的铁片,刮擦着她裸露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细密的疼痛。她蜷缩着,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冰冷的雪水从她湿透的囚衣上不断滴落,迅速带走她本就微弱的体温。
冷!深入骨髓的冷!痛!撕心裂肺的痛!
还有那灭顶的恐惧和对桓济安危的揪心,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仅存的意识。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冻结,力气正在飞速流逝。昏沉的感觉如同浓稠的黑暗,一波波袭来,诱惑着她放弃挣扎,沉入永恒的安眠。
不!不能睡!济儿!济儿在等你!
她猛地咬住下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几乎要冻僵的手指伸进怀中。冰冷的河水浸泡过,但沈姑姑那靛蓝粗布包和里面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地图,竟奇迹般地没有完全湿透!她颤抖着,僵硬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一层层剥开油纸,借着远处风雪中隐约晃动的追兵火光,辨认着那张在羊皮上绘制的地图。
“十里坡……废弃土地庙……”她牙齿打着颤,无声地默念着地图上那个微小的标记,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方向……方向是……东北,必须立刻离开河岸!必须找到那个地方!那里有影卫留下的联络之物!
是唯一的希望!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腰腹的剧痛如同钢刀搅动,左肩更是完全无法用力。冰冷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她尝试了几次,都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泞和积雪中,溅起肮脏的雪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脑海中猛地闪过丁七那双寒星般决绝的眼睛,闪过桓济那稚嫩却充满恐惧绝望的哭喊,闪过沈姑姑在昏暗地穴里枯槁却锐利如刀的身影,闪过卫嬷嬷枯槁遗骸上破碎的宫装和那份浸透血泪的卷宗。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凭什么?!
凭什么她杨容姬要像蝼蚁一样死在这冰冷的泥泞里?!
凭什么她的济儿要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承受非人的折磨?!
凭什么王劭那等奸贼可以窃据高位,逍遥自在?!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嘶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那嘶吼中蕴含的悲愤和决绝,竟暂时压倒了呼啸的风雪。
她用尽这愤怒燃烧出的最后力量,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抓住一丛坚韧的芦苇根,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
她不再试图站起,而是像一条濒死的蛇,拖着残破的身躯,用右臂和右腿的力量,一点点、一寸寸地,向着东北方向,向着芦苇丛更深处,向着那风雪肆虐的无边黑暗,艰难地、不顾一切地爬去!
冰冷的污泥混合着雪水,糊满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尖锐的芦苇茬划破了她的囚衣,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每一次拖行,腰腹的伤口都在地上摩擦,带来钻心的剧痛,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污泥,在她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但她浑然不觉!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方向,那个在暴风雪中如同海市蜃楼般遥远的“十里坡”。
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晕中反复沉浮。她感觉自己像在无边的黑暗冰海中沉浮,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便咬紧牙关,用尽残存力气向前挪动。
模糊时,耳边便响起桓济撕心裂肺的哭喊:“阿娘!救救济儿!济儿怕……”,这声音如同最尖锐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让她一次次从昏迷的边缘挣扎回来。
不知爬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已是一个时辰。身后的护城河早已消失在风雪之中,连那星星点点的追兵火光也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雪,如同巨大的磨盘,要将她碾碎、吞噬。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每一次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体温在飞速流逝,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就在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挪动一寸,即将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埋葬时——
“咔哒……咔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马蹄铁敲击在冻硬土地上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呼啸,由远及近,从她前方东北方向传来。
“风雪甚大……上来吧……咳咳……故人之后……莫要……冻死在这荒郊……”
那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如同惊雷般在杨容姬濒死的意识中炸响。
“故人之后”四个字,更是让她布满血污的眼中骤然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潘安?!是那个名满洛阳、姿容绝世、文采斐然,曾与父亲杨肇同朝为官、颇有交谊的……潘安仁?!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她挣扎着抬起沉重的头颅,沾满污泥和泪水的眼睛死死盯向那辆在风雪中沉默如山的黑色马车。
车帘依旧紧闭,但那句“故人之后”,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指向了唯一的可能。
赶车的老秦,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在杨容姬脸上停留了片刻,确认了她的身份。他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异常平稳地弯下腰。
那双布满厚茧、如同枯枝般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其僵硬外表截然不同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避开她肩头和腰腹的伤处,稳稳地、不容抗拒地将她如同易碎的瓷器般,从冰冷污秽的泥泞中……抱了起来。
杨容姬浑身僵硬,巨大的惊疑和劫后余生的虚弱让她无法反抗,只能任由老秦抱着,走向马车。
冰冷的雪片抽打在她脸上,带来刺痛的清醒。车帘被一只同样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从里面猛地掀开——动作带着一股年轻气盛的锐利。
一股混合着浓烈药味、陈旧书卷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名贵熏香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她体表些许的寒意,却让她冻僵的肺腑更加难受。
老秦将她轻轻放在铺着厚厚毛毡、温暖舒适的车厢地板上。杨容姬蜷缩着,如同受惊的幼兽,浑身湿透,污泥和血水迅速浸染了身下昂贵的毛毡。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紧贴的卷宗和地图,警惕而惊惶地抬眼望去——
车厢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异常雅致。角落固定着一盏小巧精致的琉璃灯,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芒。灯下,一个身影裹在厚重的玄狐裘里,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
那人……便是潘安。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难掩绝世姿容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只是那唇色失血般淡白,紧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弱和深深的疲惫。
他的眼窝微陷,带着病态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深邃、锐利,此刻正带着一种审视、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牢牢锁在杨容姬身上。那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没有丝毫故人重逢的温情,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在审视一件破碎古物的凝重。
目光扫过她湿透染血的囚衣,扫过她惨白如纸、沾满污泥血污的脸,扫过她因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抑制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了她怀中那死死护住、被污泥和河水浸染得变了颜色的布包上。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打破了车厢内死寂的沉重。潘安的身体随着咳嗽而起伏,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良久,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缓缓放下手帕,杨容姬眼尖地瞥见,那雪白的丝帕上,赫然晕开了一抹刺目的……暗红。
他……竟病重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