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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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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温润如凝脂、边缘刻着祥云纹的羊脂白玉佩,在昏黄油灯下散发着内敛而纯净的光晕,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杨容姬的眼睛和神经!它与王劭指间那只桓济的长命锁……太像了!这绝非巧合!
巨大的困惑、惊悸和一种莫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这……玉……谁……”
“嘘——!”
老妇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枯瘦却异常有力的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压在了杨容姬干裂出血的唇上!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追问。
那双锐利如余烬的眼眸,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警惕!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猛兽,死死盯住库房那扇紧闭的、破败的木门!侧耳倾听着门外呼啸的风雪声,仿佛要从那单调的呜咽中分辨出什么致命的危险。
库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角落里油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库房深处那佝偻老妪断断续续、如同梦魇般的呜咽还在低回。那呜咽声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念和怨毒,反复念叨着:
“……血……好多的血……洗不掉……”
“……报应……都该……死……”
这怨毒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浑浊的空气里。
老妇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压在杨容姬唇上的手指也移开了。她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没有再看杨容姬,也没有解释,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般的虔诚,将那枚温润的白玉佩,重新小心地、贴身放回了自己洗得发白的里衣领口之内,紧紧贴着枯瘦的胸膛。深蓝色的粗布棉袄盘扣被一丝不苟地重新系好,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老妇才重新抬起眼,看向杨容姬。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有审视,有悲悯,有洞悉,还有一种……杨容姬完全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托付感。
“姑娘,”老妇的声音压得更低,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你身上的伤,是‘寒煞掌’的阴劲所伤,又拖得太久,寒气已入脏腑。刚才那碗‘离火汤’,只能拔除你经脉里浮着的寒气,保住你心脉不死。要想活命,根除这阴寒跗骨之蛆……”她微微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杨容姬依旧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还需要一味主药引子。”
药引子?
杨容姬心头一紧。在这如同坟墓般的冷宫深处,连一碗稀粥都是奢望,去哪里找药引?
老妇的目光,缓缓地、极其意味深长地,移向了库房深处那片呜咽声传来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角落。
“阿婆……”老妇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语调,“她……咳了二十年了。那口心头淤积的‘血痰’……就是最好的药引。”
血痰?!
杨容姬顺着老妇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沉!那个蜷缩在黑暗里、浑身散发着怨毒和死亡气息的佝偻老妪?要取她的……心头血痰做药引?!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比掖庭的寒风更刺骨!这……这简直……比王劭的冷酷更让人毛骨悚然!
“不……”杨容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抗拒声。然而,腰腹间那道被“离火汤”强行压制住的伤口深处,一股熟悉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阴寒之气,毫无征兆地再次翻涌起来!瞬间冲散了药力带来的微弱暖意,狠狠刺入她的骨髓!剧痛让她浑身猛地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活下去……王劭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父亲的血仇……桓济……
巨大的生存渴望和对真相的执念,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老妇静静地看着她痛苦挣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井,映着油灯跳跃的火光,也映着她濒死的挣扎。她不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那个破旧的小炉子,默默地将剩下的药渣倒掉,重新添水,似乎准备熬煮下一剂药。
选择,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了杨容姬的头顶。
……
接下来的日子,杨容姬如同生活在一个巨大而诡异的梦境里。
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腰腹间的伤口在“离火汤”霸道药力的压制和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反复拉锯下,时好时坏。发作时,如同千万冰针在体内攒刺,痛得她蜷缩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冷汗浸透单衣;稍缓时,又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
库房里的气味是真实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草药味、陈年霉烂的气息、角落里那佝偻老妪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腐朽和怨毒的死亡气味……还有靛蓝棉袄老妇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被岁月洗刷过的、带着尘土和皂角味的沉静气息。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冷宫深处独特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而那个被称作“阿婆”的佝偻老妪,则是这诡异梦境中最真实也最恐怖的存在。
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库房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团被遗忘的破布。
时而发出压抑的、如同鬼魅般的呜咽和诅咒;时而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只有那双浑浊枯井般的眼睛,偶尔会透过黑暗,死死地、充满怨毒地盯住杨容姬的方向,看得她头皮发麻,如芒在背。
杨容姬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接近那个角落。每次老妇端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离火汤”过来,她都会下意识地看向那片黑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那“心头血痰”的药引,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和挣扎。
靛蓝棉袄的老妇,成了她与这绝望深渊之间唯一的纽带。她沉默寡言,动作麻利。除了按时送来那苦涩灼人的汤药,她还会带来一些冰冷坚硬、勉强果腹的粗粝食物——通常是半块冻得发硬的杂粮饼子,或一小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她从不问杨容姬的来历,也不提自己的过往,那双锐利如余烬的眼睛,似乎早已看透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
杨容姬的身体在剧痛、寒冷和粗劣食物的折磨下,如同风中残烛。精神更是被巨大的谜团和无法抉择的恐惧反复煎熬。她像一只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更深的束缚。
只有夜深人静,当她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上,忍受着体内冰寒之气翻涌的痛苦时,她才会用颤抖的、冰冷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贴身的衣襟深处。
指尖,触碰到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块冰冷锋利的碎瓷片。边缘的锐利带来一丝刺痛,提醒着她曾经在诏狱石壁上刻下“生为杨氏骨”的决绝,也提醒着她这具残躯里还残留着反抗的力量。
另一样,是那片染血的、残破的信笺残片。纸张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那暗褐色的、父亲绝笔的“焚之!速焚之!!!”字迹,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她的指尖,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灵魂的战栗和无边的痛苦!
父亲……父亲临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血书上那个被涂抹的名字……到底是谁?王劭……他夺走那些完整的血书,是为了掩盖什么?他最后那句“好好活着”……究竟是威胁,还是……另一种更深的警告?
还有桓济……她的济儿……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王劭……他有没有……
巨大的思念和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腰腹间的阴寒之气仿佛感应到她精神的波动,再次猛烈地翻涌起来,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体内噬咬!剧痛让她猛地蜷缩起身体,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为了父亲……
为了济儿……
也为了……撕开这重重迷雾!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里最后一点不灭的星火,支撑着她熬过一次次剧痛的侵袭。
这天傍晚,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靛蓝棉袄老妇照例端来了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苦味的“离火汤”。
杨容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虚弱地喘息着。腰间的剧痛刚刚过去一波,留下一种被掏空的疲惫。她看着老妇手中的药碗,胃里本能地一阵抽搐。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决绝和恐惧,再次飘向了库房深处那片呜咽声传来的黑暗角落。
老妇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将药碗递过来,而是端着碗,静静地站在杨容姬面前。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她沉默着,目光在杨容姬惨白的脸和那片黑暗角落之间缓缓移动。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沙哑地开口:
“姑娘……”
“那口‘血痰’……”
“是她自己……求的……”
“是她……等了二十年……才等到的……解脱……”
解脱?
杨容姬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妇。那老妪……她是自愿的?用自己心头淤积的、浸透了二十年怨毒和痛苦的血痰,来……解脱?
老妇没有解释,只是将手中的药碗,又向前递了递。那浓黑的药汁在破陶碗里微微晃荡,映着昏黄的灯火,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通往未知命运的幽泉。
库房深处,佝偻老妪的呜咽声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含混,而是充满了某种歇斯底里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亢奋!
“……来了!来了!!”
“……时辰……到了!!”
“……血……我的血……洗得掉……洗得掉……哈哈……哈哈哈……”
那癫狂的笑声,如同夜枭的嘶鸣,在死寂的库房里回荡,充满了令人心悸的疯狂和解脱!
杨容姬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被命运推着走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眼前那碗浓黑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汤,又听着角落里那癫狂的笑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取……还是不取?
生……还是死?
真相……还是永恒的黑暗?
靛蓝棉袄老妇端着药碗的手,纹丝不动。那双锐利如余烬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沉沉地,注视着杨容姬眼中那剧烈的挣扎和……最终缓缓浮现的、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容姬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了那只冰冷僵硬、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她颤抖着,伸向了老妇手中那碗浓黑如墨的药汤……
指尖触碰陶碗冰冷粗糙的边缘,那浓黑如墨的药汁在破碗中微微晃荡,映着昏黄跳跃的灯火,如同通往幽冥的入口。库房深处,佝偻老妪癫狂的嘶笑如同夜枭泣血,一声声“洗得掉!洗得掉!”裹挟着二十年沉淀的怨毒,狠狠撞击着杨容姬摇摇欲坠的心防。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四肢,勒得她指尖都在颤抖。腰腹深处,被“离火汤”强行镇压的寒煞阴气,如同蛰伏的毒蛇,感应到她精神的剧烈波动,再次蠢蠢欲动,丝丝缕缕的冰寒刺骨重新蔓延开来,带来一阵眩晕和窒息感。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