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新人 ...
-
是他。——周樾
————————
“啧……看周队那背,绷得跟块钢板似的……”
角落里,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警员压低声音,朝情报网方向努努嘴,手里的凉咖啡早没了热气。
旁边揉着太阳穴的老油条警员,眼皮都没抬,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能不绷吗?这都熬第几个通宵了?那‘笑面佛’滑得跟泥鳅钻油锅,连根毛都薅不着。周队那脾气……啧。”
他偷偷瞄了一眼周樾的背影,缩了缩脖子。
“何止脾气?”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个眼圈乌黑的女警。
她烦躁地划拉着平板上的模糊监控截图,“简直是座活火山。昨天技术组报错一条线索,他眼神扫过来,我后脖颈子凉飕飕的,感觉下一秒就能喷岩浆。”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空气又沉又闷,劣质烟味和隔夜咖啡的焦糊气混着窗外飘进来的垃圾酸腐味,像块湿透的脏抹布死死捂在口鼻上。
厚厚的墨绿遮光帘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只漏下几丝被雨水泡得发浑的光线。
“听说……上面给压力了?”年轻警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
“废话!”老警员闷哼一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情报网中心那片刺眼的空白,“限期!破不了案,从上到下都得吃挂落!周队顶着雷呢……你看他那眼睛,红的,跟熬鹰似的,我瞅着都怵。”
“熬鹰?”女警撇撇嘴,“我看是鹰在熬他!”
“‘笑面佛’那老鬼,跟把核心窝点藏到地心似的,账本更是影儿都没有。周队就差把这片城中村的地皮掀起来找了……听说他昨儿亲自去盯了后半夜的监控,一帧一帧地抠,眼睛都没眨…”
“砰!”
沉闷的巨响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炸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所有偷偷摸摸的低语被一声巨响惊吓,瞬间死寂。房间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十几道目光,带着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齐刷刷地钉在情报网前那个宽阔紧绷的背影上。
“老狐狸……”一个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反复摩擦粗粝岩石的声音,带着被熬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疲惫和一股压不住、即将喷薄的焦躁,骤然在那声巨响后响起。
缉毒三队队长周樾,像一尊被钉死在原地的铁像。洗得发白的旧T恤下,肩背的肌肉虬结贲张,每一寸线条都蓄满了引而不发的狂暴力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的视线死死盯着面前的白板上。
白板几乎被淹没,钉满了各种比例尺的城市地图、城中村航拍图、无数张或清晰或模糊的抓拍照片,以及用红、蓝、黑各色记号笔勾画的箭头、圈注和密密麻麻的连线。
它们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构成了一张巨大、复杂的蛛网。而这蛛网的中心,唯一被强光照亮的焦点,赫然贴着一张被放大的男人半身照。
照片上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头发稀疏,紧贴着头皮,一张脸圆润得近乎慈祥,堆着一种近乎憨厚、如同街边随处可见的邻家大叔般的笑容,眼角挤着深深的鱼尾纹。这笑容极具迷惑性,仿佛带着市井小人物的圆滑与和善,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然而,只要你敢于凝视那双眼睛深处,一切伪装便瞬间崩塌。那不像眼睛,更像是两口被遗弃在荒山野岭、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冰冷,毫无生气。
所有的笑意都如同浮油,只浅浅地漂在表面,下面冻结着的,是历经岁月磨砺而坚不可摧的岩石,是能刺穿灵魂、淬着剧毒的锋利冰棱。
他就是“笑面佛”,真名刘福贵。
照片下方,一行用鲜红马克笔写下的字迹,如同凝固的血痕,触目惊心:“目标:刘福贵(绰号‘笑面佛’),制贩毒网络核心头目”。
周樾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地图上那几个用红笔反复圈注、几乎要戳破纸面的点上——“老友记棋牌室”那喧闹的招牌、几栋标注着可疑租户的门牌号、几处伪装成废品回收或建材堆场的仓库……
地图上的这些点被代表资金流向、毒品流向、人员联系、通讯信号的复杂箭头和线条反复串联、延伸,最终,所有的线都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执拗地指向地图中心那片被特意留白、只用铅笔潦草涂了几道阴影的区域——那是“笑面佛”真正的巢穴,是整个庞大毒品网络跳动的心脏。
它像一个深藏在这片由平凡和欲望构成的迷宫最深处的幽灵,一个令人焦灼的海市蜃楼。明明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直觉都在嘶吼着它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却又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始终无法看清、无法定位。
“笑面佛”刘福贵的巢穴位于通泽市一处未开发的城中村,通泽市地处边境,也是毒品的高发地带,而周樾则是守好这条边境线的一员,是边境的一道关。
几天的通宵达旦依旧没有抓住“笑面佛”的狐狸尾巴,压抑的挫败感,如同窗外倒灌的阴冷潮气,瞬间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周樾这个头的肩头。
那些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梳理出的线索,狡猾得像泥潭里滑腻的泥鳅,每次以为已经死死攥在掌心,下一秒又诡异地从指缝里溜走,只留下冰冷的黏液和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泥沼。
安静的沉闷之下,门轴发出一声轻微干涩的呻吟,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和城中村特有复杂气味的潮湿冷风猛地灌入,瞬间搅动了室内沉闷浑浊的空气,也带来了外面世界模糊而遥远的喧嚣噪音——几声模糊的争吵,一辆摩托车引擎粗暴的嘶吼,远处建筑工地沉闷的打桩声。这短暂涌入的“外界”气息,随即又被厚实的门板隔绝。
技术组的负责人老吴侧着有些佝偻的身子,先挤了进来,他稀疏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紧贴在额角,脸色在荧光灯下显得蜡黄,眼袋浮肿得像两个小口袋。
他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随意抽了张纸将手上的水擦干净,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周队,许一,新调来的技术支援。”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房间里所有低沉的交谈声、键盘敲击声、翻动纸张的窸窣声,瞬间消失。十几道目光,带着审视、疲惫、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
许一就站在那片骤然亮起的光束里,身形在宽大的浅灰色连帽衫下显得有些单薄。他穿着一条普通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黑色双肩包。如同一个刚还未涉世的大学生。
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算大,但瞳仁却异常清亮,像被这场冰冷的暴雨反复冲刷过的黑曜石,沉静地倒映着房间里的一切光影。
可面对一屋子或锐利或浑浊的目光,他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周樾缓缓转过身。他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得能穿透表象,此刻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光,一寸寸地扫过许一。
几年光阴的痕迹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但有些东西沉淀下来,成了无需言说的基石。周樾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不必费心磨合,那种在警校摸爬滚打、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信任和默契,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是熟人。
这念头让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许一只是极其轻微地朝周樾点了下头,脖颈的线条简洁利落,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周队,技术员许一报到。”
他话刚一说完,视线快速而高效地扫过墙上那张令人窒息的情报网,在“笑面佛”那张伪善的笑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那清亮的黑瞳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冷光一闪即逝,随即垂下了眼睫,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干扰。
周樾也朝人简单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直指核心:“好久不见,位置自己找。”
他粗糙的手指随意地指向房间最里面,一个被几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箱、显示器、缠绕如蛇窝的各类线缆包围的角落工位,那里堆砌着冰冷的硬件,像一个小小的技术堡垒。
“吴工,”周樾的目光转向老吴吴启明,语速快而清晰,“你带他熟悉情况,重点梳理外围马仔近三个月的通讯记录,特别是加密和伪基站的异常跳转。还有,近半年所有能搜集到的、城中村内部及周边路口的监控碎片,尤其是那些被破坏、被干扰、或者被我们标记为‘盲区’的时间段,不管多零碎,全部筛一遍。”
“明白。”许一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被临时塞到角落或被委以重任的波澜。
他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径直走向那个堆满设备的角落,卸下肩头沉甸甸的背包。
黑色的帆布包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声。他没有环顾,没有询问,直接按下了主机的电源键。幽蓝色的屏幕光瞬间亮起,像黑暗中破开的光,映亮了他专注而平静的侧脸轮廓。
许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指尖自然而然地落在布满细小磨损痕迹的键盘上。就在指尖触碰到键帽的那一瞬间,整个房间里原本存在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甚至纸张翻动的窸窣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刚才在做什么,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那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在屏幕蓝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然而当它们开始在键帽上翻飞跳跃时,却爆发出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与精准。
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几乎拉出残影,敲击声不再是杂乱的噪音,而是形成了一种近乎连绵不断的、清脆而密集的“嗒嗒嗒嗒”声,节奏稳定,韵律清晰,流畅得如同一位技艺超绝的大师在演奏一件精密而冷硬的乐器。
屏幕上,幽蓝的光芒偃旗息鼓,只有沉闷的黑和屏幕的亮光在闪烁。一行行白色普通人看一眼便会头晕眼花、如同天书般的代码,如同开闸的洪水,在手指的操作下一个个显露身形。
与此同时,各种格式的窗口被闪电般调出、排列、缩放——模糊跳帧的街角监控录像、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清单、银行流水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不同基站反馈回来的手机信号定位轨迹图……这些冰冷、杂乱、浩如烟海的数据碎片,此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被无数根无形的、由许一意志编织的丝线牵引。
在他那双穿透屏幕、专注得仿佛能直接解析数据底层逻辑的黑曜石般的眼神注视下,开始了高速的排列、疯狂的对比、无情的筛选、精准的关联。
他进入状态的速度快得惊人,没有丝毫预热和试探,仿佛这里就是他熟悉的老地方,无需多言,而那些冰冷的数据洪流仿佛是他呼吸的空气。
几个熬了不知几个通宵、眼珠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技术员,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初次见识的惊愕,以及一丝长久压抑后突然看到救命稻草般的、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空气里弥漫的沉重挫败,似乎被那稳定、密集、充满力量的键盘敲击声撕开了一道缝隙。
老吴凑近了几步,带着浓重的烟草和咖啡混合的气息,指着屏幕上一条复杂的通讯链路图,声音嘶哑:“小许,看这里。‘黑皮’手下那几个小崽子的手机,这三个月信号跳得跟抽风似的。表面上在城中村里瞎转悠,但基站切换的节点和规律,跟我们掌握的他们日常活动区域对不上,像是故意兜圈子,或者……在掩盖什么大鱼的真正轨迹。”
“黑皮”是刘福贵(笑面佛)手底下的得力干将,跟刘福贵一样,也是周樾他们手里还未逮捕的老滑头。
老吴布满老茧的手指又移到旁边一个文件夹图标,“这边是近半年我们能扒拉出来的所有监控碎片,大部分是交通探头拍到的周边路口画面,清晰度差,时间戳混乱,还有大段大段的缺失,尤其是下雨天或者后半夜,跟被狗啃过似的。”
许一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收到。他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那流畅如音乐般的敲击声反而更加急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