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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周扒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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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樾带着一身泥泞、硝烟味和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推开市局地下临时指挥中心那扇沉重的防爆门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光线挣扎着想要穿透厚重窗帘的缝隙,却终究无法驱散这深埋地下的空间里弥漫的彻骨寒意与精疲力竭。
指挥中心内,时间仿佛凝固在一种高强度消耗后的巨大空虚里。惨白的、低垂的日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无情地将水泥地面、冰冷的金属设备、以及每个人的脸都染上了一层病态的青色。
空气凝滞而沉重,混杂着行动后挥之不去的浓烈汗酸味、刺鼻的硝烟余烬,还有角落里几个空速食面桶散发出的浓郁却令人反胃的调料包香气。
一种奇异的矛盾感弥漫在空间里:身体因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和剧烈消耗而彻底透支,肌肉酸痛得如同灌了铅,眼皮沉重得需要用意志力强行撑开;精神却仍被行动成功的肾上腺素残余刺激着,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亢奋,在神经末梢微弱地跳动。
然而,这仅存的亢奋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死死压住——那是直面罪恶深渊后的沉重,是牺牲与代价带来的钝痛,是无法升腾为胜利欢呼的窒息感。
气氛异样地沉默。巨大的疲惫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每一个人。
那面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战术显示屏,此刻已不再是跳动着实时坐标、监控画面和警员生命体征的战场沙盘。它被切换成了一个简洁、冰冷、近乎残酷的结案报告框架。
核心数据——缴获毒品重量、涉案金额预估、抓获人数、击毙人数——在屏幕中央闪烁着毫无感情的白色冷光,像墓碑上的铭文,宣告着一场惨烈战役的终结,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肃杀。
而在中央那张堆满了通讯器、缠着胶带的耳机、空弹匣、揉成团的能量棒包装纸的金属长桌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此次行动最关键的“战利品”:一个厚实沉重的深蓝色账本。
它被小心翼翼地装进透明的证物袋里,棱角分明,封皮磨损严重,边缘甚至沾染着几处难以辨认的暗色污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拥有诡异引力的黑色磁石,无声地牵引着房间里每一道或明或暗的视线,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仿佛里面锁着的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无数扭曲的灵魂、肮脏的交易和尚未挖掘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几名身经百战的老队员瘫在硬邦邦的折叠椅上,闭着眼睛,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已沉入短暂的休憩,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无意识抽动的手指,暴露了他们神经并未完全松弛,战斗的烙印深深刻在身体里。
角落里,几个年轻的警员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交流着刚才某个惊险的抓捕瞬间或战术配合的细节,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紧张和一丝后怕,眼神里闪烁着初历生死的复杂光芒。
技术组的人则像不知疲倦的工蜂,还在几台闪烁着幽光的服务器和电脑前忙碌,键盘敲击声细碎而急促,如同密集的雨点。
他们反复确认着从“笑面佛”老巢服务器中拷贝出来的海量电子数据的备份是否完整,加密流程是否万无一失。每一个字节,都可能成为撬开更大谜团、斩断更多毒藤的锋利杠杆。
熬了一宿的周樾、陆舟、许一三人,人手一杯浓得发黑、早已冰冷的速溶咖啡,围坐在长桌一角,形成了一个疲惫与紧绷交织的小小核心。
许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椅子上,身体深深陷进去,仿佛要和椅背融为一体。他脸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地翘着,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抽搐着,仿佛指尖还残留着敲击键盘的惯性震动。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咖啡,那苦涩的液体似乎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经,他长长地、带着夸张后怕地“嘶”了一声,打破了小范围内的沉寂:
“我的妈……周扒皮,老陆,你们说这老狐狸……‘笑面佛’他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密道!替身!诱饵!最后还他妈走水路!一环套一环,比俄罗斯套娃还他妈离谱!连环套啊!我写代码,做最复杂的渗透逻辑都没他这布局变态!”
许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惊叹,“你们是没看见,最后那水路,要不是老周你那枪……”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又灌了一口咖啡,试图压住那从脊椎骨升起的寒意。
陆舟坐在许一对面,他比许一看上去沉稳一些,但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样诉说着极度的疲惫。
他沉稳地喝了口咖啡,那苦涩的味道让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因为长时间握枪和操作设备而酸痛发胀的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放下咖啡杯,目光扫过许一和周樾,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这次能把他摁死,确实多亏了老周最后那定乾坤的一枪。”
他看向周樾,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钦佩,“零点几秒的机会窗口,风速、湿度、目标移动轨迹……差一丝都不行。老周,神了。”
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许一,“还有许一,你那锁定最终藏身别墅的速度,绝对是关键。要不是你及时破了外围的干扰,把坐标钉死,我们的人根本来不及在‘笑面佛’从水路溜走前形成合围。那地方太偏了,晚一分钟,可能就是另一个结局。”
周樾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身上的作训服沾满了泥点和干涸的深色污渍,几处地方甚至被撕裂。
听到陆舟的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动了动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那刻在骨子里的毒舌却像是本能般流淌出来,精准地刺向每一个“失误点”:“行了,少来这套互相吹捧的废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许一,”他直接点名,语气带着毫不留情的尖锐,“你那号称顶级的破防火墙,耽误了起码十秒!十秒!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围捕里,十秒足够‘笑面佛’那老狐狸钻回他那乌龟壳,甚至启动自毁程序!煮熟的鸭子差点就真他妈的飞了!你那十秒超神?我看是差点把大家伙都坑进沟里!”
许一听着想从瘫软状态坐直了身体,但因为一时的轻松,让他起身闪了腰,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朝某个冷漠的男人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得又躺了回去。
“周扒皮!你不讲理。那是‘笑面佛’花天价从欧洲搞来的定制安防系统!顶级中的顶级!防火墙套着蜜罐,蜜罐后面还有动态跳板!十秒!老子十秒给它捅个窟窿已经是超水平发挥,是极限操作!你行你上啊!你拿键盘去敲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气得手指直戳向周樾,指尖都在抖。
周樾依旧闭着眼,仿佛许一的暴跳如雷只是背景噪音。
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接着矛头转向陆舟:“陆舟,你也别笑。按倒‘笑面佛’那一下,动作慢了半拍。他那体型看着虚胖,爆发力可不弱。就因为你慢了那零点几秒,差点让扑上去的‘猴子’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要是‘笑面佛’当时手里不是空的,而是有家伙……”周樾的声音陡然转冷,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寒意让旁边的陆舟神色一凛。
陆舟脸上的无奈更深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像许一那样反驳,而是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是,周队长教训得对。当时角度有点别扭,发力确实没做到最顺畅,是我大意了。幸好‘猴子’反应快,硬扛了一下。”
仿佛是为了印证周樾的话,指挥中心的门被推开一条缝,“猴子”侯宇枫——一个身材精悍但此刻捂着肋部、龇牙咧嘴的年轻警员探进头来,哭丧着脸,声音带着痛楚的颤音:“周队……我……我肋骨可能断了……那老东西,劲儿真他妈大……”
周樾这才缓缓掀开眼皮,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扫过“猴子”痛苦扭曲的脸,停留在他捂着肋部的手上。
他的目光冰冷,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断不了,死不了。皮肉伤加岔气,最多骨裂。去找队医看看,别在这嚎。”
他语气不容置疑,“然后,写五千字检讨,详细分析这次抓捕行动中,你近身格斗的每一个环节失误。从接近、控制、到最后的擒拿锁技,为什么会被目标找到发力点反击?为什么没能第一时间卸掉他的关节?明天早上,放我桌上。”
“猴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比刚才捂着肋骨时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反驳,只能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捂着肋部,一步一挪地退了出去。
许一和陆舟隔着桌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同情,以及一丝对周樾这种“鞭尸”式总结的习以为常。
许一撇撇嘴,小声嘟囔:“周扒皮,活阎王……”
陆舟则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仿佛那冰冷的苦涩能压下心里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