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啸》公子毅

2、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夏侯玄来到大将军府，大将军曹爽正和何晏、丁谧等人饮酒作乐、花天酒地，一群舞女长袖飘逸在丝竹声翩翩起舞，曹爽左拥右抱，享受着人间极致的快乐，美人环绕、无边的财富，至高的权利，不时有朝堂官员抬着宝箱给他奉送礼品，他也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那种酒后离地三尺的满足和大笑让他觉得这种极乐之乐能永远延续。

　　夏侯玄看着这样的表哥曹爽，这样的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曹爽，不觉悲愤交加，劝诫道；“你应该勤谨持恭，居安思危，为我大魏的国祚绵延殚精竭虑，为我大魏百姓的安居乐业一哺三啜。而不是在这里醉生梦死！”

　　何晏立马制止他道：“哎哎，此言差矣，万丈红尘三杯酒，酒中有玄机，酒中有大业，夏侯公子徒见红尘酒盏，焉知太虚之韵？家国筹谋不在案牍，而在方寸之无垠。”

　　一旁的丁谧紧接着说道：“是啊，这次让你过来就是跟你商量一下长安兵权之事。”

　　曹爽一看是表弟过来了，略有嗔怒地说道：“你不要整天一副老学究拿儒家道统训斥人的样子！我看不清时局吗？目前最大的威胁不就是司马懿那个老狐狸吗？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甚高，雍凉二地的兵权尚在他手中，我们岂能高枕无忧？”

　　丁谧继续说道：“我们认为能够执掌长安兵权的人非你莫属，你也知道大魏是曹氏的大魏，由你统帅雍凉二地的兵力，我们筹谋已久，而且胜券在握。”

　　夏侯玄看向丁谧，不再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也担心大魏易主，他太熟悉司马懿的城府和谋略，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军中威望无人能及，所以刚进门时看到表哥曹爽饮酒作乐、太平无事的样子便怒从中来。

　　此时他依然劝诫他们几位：“哪怕身为帝王的汉文帝、景帝都知道勤俭爱民、休养生息，节制欲望，开创了文景之治的太平盛世，
　　身为臣子，岂能如此为所欲为，老子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各位如果不懂其中大道，不反躬自省，小心自食苦果。”

　　说完便转身离去，曹爽一脸愤怒的指着他背影骂道：“这不知好歹的东西，送他这么大的礼，他还教训我！”

　　何晏此时说道：“大将军息怒，我听说前天嵇康来太学讲学，轰动洛阳，我们现在要懂得拉拢这些文人高士，他在士林中有如此高的影响力，让他为大将军所用，哪怕给他个闲差，可以让天下士人看到大将军礼贤下士，如此便可以吸引一众人才，左右民心也。”

　　曹爽默默点头。

　　自那日初见阮籍后，嵇康回到自己在洛阳的宅邸，脑海中便一直盘旋着阮籍的身影，这许多年，哪遇到过如此潇洒不羁的人，灵魂相似，不拘礼法，坦荡无伪，好像还没有人能让他想要再次见面，来个彻夜长谈。

　　自那日初见嵇康后，夏侯烟回到家中，心中一直想念着嵇康，坐卧起行，都仿若身边有嵇康的影子，少女的心事，闷在心里，欢呼雀跃着，却又不动声色，无人可说。

　　她想象着下次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嵇康，如果再见他，自己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插什么步摇，什么时候向他表明心事，

　　想着便招呼自己的丫鬟汀茉去采些上好的胭脂和桂花油回来，突然灵机一动，如果给嵇康绣一个香囊，有机会送给他，他每次看到香囊就会想起自己，便又叮嘱汀茉一同采些丁香、合欢花、艾叶、紫苏香料回来，汀茉疑惑道：“姑娘好生雅致，怎么突然想起绣制香囊了？”

　　夏侯烟说道：“这么多嘴，让你做什么尽管去做，我只是兴之所至，打发时间而已。”

　　汀茉看着夏侯烟有点闪躲的表情若有所悟地出去了。

　　夏侯烟出生自士族门阀，父亲是征南大将军夏侯尚，母亲是魏武帝的女儿德阳公主，表哥曹爽又是当朝大将军，亲哥夏侯玄为中护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她从小便是被捧在手心的公主，丫鬟婢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吃穿用度皆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一应梳头穿衣、吃茶用膳皆有丫鬟在旁侍奉，这般养出来的通身气派半身娇气、半身贵气，自是不同凡俗女子。

　　清晨，阳光甚好，嵇康早早起床收拾妥当，在宽敞的院子里舒展一下身体，突然宫中大内官携圣旨威严恭正地来到嵇康住处，嵇康一脸懵懂的看着大内官，还没待反映过来，大内官道：“嵇康接旨。”

　　嵇康冷冷地站着，大内官又喊道：“嵇康接旨！”

　　嵇康这龙性难训的性子，哪遭遇过这种卑躬屈膝的场面，依然如芝兰玉树，潇洒挺立。

　　大内官眼神凌厉，嵇康毫无惧色。

　　幸好这时哥哥嵇喜匆忙赶来：“叔夜，你平时读书写字时怎么跪坐，现在就权当跪坐着或读书、或喝酒、或抚琴。”

　　嵇康颜色冷峻地回应：“我不会跪的。”

　　嵇喜无奈的双手一摆，示意大内官别再僵持了，赶紧进行下一步。

　　大内官翻着白眼，非常不满的念道：

　　“令：盖闻“君子豹变，其文蔚也”。谯国嵇叔夜，少有俊才，长而弥笃。心契自然，不滞于物；神思高远，独步当时。

　　夫中散大夫者，职在论道，不涉庶务；从容讽议，有补王化。此非吏曹之剧职，实乃清谈之华选。位散而责重，秩闲而思深。可令尔骋庄子之逍遥，发管晏之玄思，以高情远识，佐我清时。

　　今特征为之中散大夫。践此虚位，成尔实志。昔东方曼倩避世金马，亦可谈谐解纷；尔雅量弘达，岂让古人？

　　即奉板舆，以副虚伫。”

　　读毕，便伸手递出诏书，嵇喜紧张地看着嵇康，谁料，嵇康竟然爽快地接过诏书，嵇喜一脸惊异。

　　待大内官走后，未等哥哥开口，嵇康便说道：“阮籍在朝为从事中郎，对吗？我做了这个官，可以见到他吗？”

　　嵇喜立马明白了些许意思，原来遇到了同道中人，依他对嵇康的了解，怎会如此痛快的奉命做官。

　　“是的，在朝堂见到阮籍很容易，平日里在洛阳也可以找他一起喝酒畅谈。”嵇喜满脸笑意的说道。

　　第二天，嵇康穿戴整齐朝廷发放的冠冕朝服随文武百官一起上朝，朝堂威武庄严，金碧辉煌，百官列队整齐，簪缨琳琅，恭敬以待，朝堂之上龙椅端坐十岁的天子。

　　嵇康正四处搜寻阮籍的身影，正好在自己的右方队列，阮籍刚巧看过来，两人会心一笑，然后恢复恭正以待。

　　“众爱卿何事可奏？”皇上曹芳说道。

　　一片寂静中，典农中郎将司马昭站出来说道：“皇上，臣建议派专员调查洛阳周边州郡乃至大魏所辖地域所有的荒地，做到可开垦尽开垦，同时降低百姓税赋，休养生息，不出几年，我大魏定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再现繁华盛世。”

　　这时曹爽不坏好气地说道：“怎可降低税赋，目前时局动荡不安，吴蜀两国蠢蠢欲动，正是养兵用兵之际，不可为了百姓富裕而减少军事支出。”

　　太尉司马懿回应道：“大将军此言差矣，可能大将军对典农中郎将的话有所误解，虽然降低百姓税赋，但大力开垦荒田，田亩增多，虽单户税赋降低，但总体国库收入却可大幅增加。”

　　曹爽不屑的瞅了司马懿一眼，不再说话。

　　这时曹爽的幕僚丁谧站出来：“启奏圣上，大将军的府邸已临风风雨雨多年，需要翻修扩建，府邸之上需要建立四个角楼，便于派兵士时时监督京城情况，以保皇家安危。”

　　皇上这时看看太傅钟繇，又看看太尉司马懿，见他们都不说话，便道：“准奏。”

　　散朝后，走出朝堂，阮籍来到嵇康身边：“前几日刚认识，今日就在朝堂共事，缘分啊。”

　　嵇康笑道：“嗣宗大人散朝后一般做什么。”

　　“近日在闭门苦读，以前会去街上喝酒，不过今日可和你一起在洛阳周边转一转。”

　　“再好不过。”

　　这时曹爽携何晏丁谧等人一起朝嵇康走来，曹爽跟嵇康说：“我征召你为中散大夫，怎么不知道先谢恩，却在这儿跟阮嗣宗闲聊？”

　　嵇康立马由满面春风变为冷峻漠然，眉峰一挑：“有何恩可谢？”

　　曹爽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嵇康：“你？！”

　　一旁的何晏立马拉住曹爽说：“大将军息怒，历来的文人雅士不都是这般风骨么？嵇康能应诏已是万幸，您想想巢父、许由他们面对君王什么态度？”

　　曹爽很不爽的离开了。

　　丁谧紧跟其后劝道：“大将军，我们当前最大的对手是司马懿，至于嵇康他们，我们只可招揽安抚，大将军当效沧海纳百川之量。”

　　当日下午，嵇康与阮籍便相约骑马来到洛阳郊外一片风景秀美之地，远远望去，远山如黛，青山绿水间还有成群的梅花鹿和牛羊，随后下马，两人并肩而走，同样的魁梧体量，同样的风度翩翩，同样的满腹经纶，同样的文笔不凡，不禁感慨造物主对待两人确实偏爱，

　　阮籍问：“叔夜，你平日都喜欢做什么？”

　　嵇康回应：“除了读书，就是四处悠游，前些日子，在山阳寻得一处风景绝佳之地，打算在那里修身养性，正在修缮房屋庭院，有小桥流水，书房凉亭，还有幽幽竹林，蜿蜒回廊。”

　　阮籍顿时饶有兴致的看向他，嵇康继续说道：“等一切完备，便邀请你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过去逍遥自在，可幕天席地饮酒赋诗，也可抚琴弄墨快意人生。”

　　阮籍问他：“这是你初次在官场领取俸禄吗？”

　　嵇康明白了他的疑问说道：“你是想知道我哪来的银两在山阳修建宅邸吧？这些年耕读不辍，随手写了一些诗文，让几个知心的朋友阅览参谋一番，这些文章不知怎么就传播出去了，便有一些高门大族邀请我去他们府里给公子小姐们讲授学问，随他们心意给我些银钱，很多高门大户出手阔绰，几年下来也有不少积蓄。”

　　阮籍边走边应声点头：“你的《养生论》《声无哀乐论》我也读过，甚为佩服。”

　　嵇康继续说道：“阮籍大哥，知道我为什么应诏入朝为官吗？以前他们会提前询问我的意见，我都是断然拒绝，可这次竟然直接下诏，我也毫不犹豫的应允接诏。”

　　阮籍黑亮的眸子看向他，眼中神色告诉对方自己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因为我想和你成为朋友，那日风雅楼一遇，我便见识了在这个失望压抑、暗无天日的世道，可以如此风流不羁、恣意任情的活着，这许多年，我是第一次遇见触动灵魂的挚友。”

　　阮籍心领神会：“吾常闻大音希声，欲辩已忘言。今闻君语，乃知天籁非在耳，而在心也。”

　　两人这样聊着就走到了汉代古战场遗址，阮籍望着这萧瑟肃穆的古战场，高声感慨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嵇康接着说道：“你看这宫阙如铁笼，冠带似枷锁。我欲效鸿鹄振翅，归入竹海松风之间，朝饮白露，夕枕流霞，与山鸟共歌，同岩云自在，若得你携酒来访，我们便在明月下摆开《老》《庄》，辩一辩“声无哀乐”，论一论“养生之道”。琴鸣涧应时，你奏阮我弹琴，岂不胜过在浊世陪豺狼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