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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雨天 ...

  •   三月十九日的天空,是从清晨起就绷着一张铅灰色的脸。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连偶尔掠过的飞鸟都显得仓皇而急促。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和压抑。
      宿舍里,阮棻怡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蜷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茆清微笑的照片已经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而暗下去,她又立刻用冰冷的手指按亮,如此反复,仿佛这微弱的光亮是她与那个被囚禁的爱人之间唯一的纽带。
      “棻怡,吃点东西吧,从早上到现在你什么都没吃。”夏珉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和一碟清爽的泡萝卜推到她面前,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粥的香气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阮棻怡像是被从很深的水底拉出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焦距慢慢聚拢,又涣散开。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不饿。”胃里像是塞满了沉重的、冰冷的石头,任何食物都无法落入那已被恐惧和期待填满的空间。
      胡晨梦靠在门框上,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像是要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一点支撑。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一次次扫过窗外那越来越阴沉、几乎要滴出墨汁的天空,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她没有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关节,泄露了她内心同样翻腾的不安。宿舍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声渐起,呜咽着穿过楼宇之间的缝隙,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傍晚时分,天色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迅速沉沦下去。原本只是灰暗的天空,此刻变得如同泼翻了浓墨,黑压压地笼罩下来。空气变得粘稠而冰凉,带着浓厚的土腥气和雨水将至的铁锈味。终于,几颗硕大、沉重的雨点如同试探的先锋,毫无预警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清晰而孤零零的“啪嗒”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阮棻怡的心上。
      紧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暴雨的千军万马便轰然而至!如同天河决堤,亿万颗雨滴狂暴地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世界吞没在震耳欲聋的、连续不断的“哗哗”巨响之中。雨水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形成一道道湍急的水流,彻底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物,也将室内三人苍白失血的面容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巨大的声响仿佛是一个等待已久的信号。阮棻怡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背,木头砸在地板上发出突兀的闷响。她一把抓过那个早已收拾好的、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旧背包,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牢牢背在肩上,肩带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她看了一眼满脸忧惧的夏珉,又看了一眼紧绷着的胡晨梦,声音在巨大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雨声里,竟异乎寻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抽离般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去了。”
      “我们跟你一起去!”夏珉立刻冲上前,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阮棻怡湿冷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
      “不用。”阮棻怡轻轻却无比坚定地挣脱了,摇了摇头,视线扫过两位挚友,“人多,目标大,反而不安全。等我消息。”她试图挤出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形成一个古怪的、近乎惨淡的表情。
      她不再犹豫,撑开那把唯一的、黑色的、伞骨有些松动的雨伞,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一把推开宿舍门,决绝地一步踏入了那片铺天盖地、混沌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从四面八方蛮横地裹挟而来,沉重地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要将这脆弱的屏障彻底击碎。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凶狠地撕扯着伞骨,企图将它掀翻、卷走。雨水几乎是立刻就越过伞的庇护,溅湿了她的裤脚,冰冷的布料迅速贴合在小腿上,那寒意如同活物,沿着皮肤飞快地向上攀爬,直刺骨髓。
      可她似乎完全丧失了对外界冷暖的感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最精准的导航系统,屏蔽了所有干扰,死死锁定着那个唯一的目标:快点,再快点,去见茆清!每一步都重重踩在迅速积起水洼的地面上,溅起冰冷浑浊的水花,那声响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却像战鼓一样擂在她的心上。
      同一时刻,在那间被冰冷金属网牢牢封死的房间里,茆清正像壁虎一样,将整个身体和耳朵都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当屋外那天地变色的、狂暴到极致的暴雨声终于穿透厚厚的墙壁和门板,轰然涌入她耳中时,她的眼睛骤然亮起一簇微弱却执拗到极点的火苗!
      雨声!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雨声!这是老天爷在最后关头赐予的、绝无仅有的屏障和号角!它能掩盖一切——掩盖她最后撬动螺丝时那细微到极致的“咯吱”声,掩盖防坠网被推开时可能发出的任何金属摩擦,掩盖她顺着冰冷水管下滑时不可避免的动静,甚至可能掩盖她因为极度恐惧和兴奋而剧烈如擂鼓的心跳、以及粗重压抑的喘息!
      晚餐时,小姨的心情异乎寻常地明媚,甚至难得地哼起了一首不成调、年代久远的老歌。她煎了两块昂贵的牛排,还开了一瓶标签有些磨损的红酒,给自己倒了浅浅小半杯。猩红的酒液在高脚杯里摇曳,映着她闪烁的眼神。
      “今天这鬼天气,倒是睡觉的好时候。”她啜饮了一口酒液,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茆清始终低垂、看不清神色的眼睑,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慵懒,“你也早点休息,别老是捧着那些书看到深更半夜,伤眼睛。”茆清低着头,机械地、近乎麻木地切割着盘子里那块鲜嫩多汁的肉,味同嚼蜡。她全部的感官和注意力,都用来高度警惕地捕捉、分析着隔壁房间的每一丝动静,剖析小姨语气里每一寸可疑的波澜。那红酒的馥郁香气混合着窗外渗进来的、雨水带来的湿冷土腥气,在温暖的餐厅里弥漫交织,生出一种诡异而令人极度不安的氛围。
      那小半杯红酒很快见了底。小姨果然如她所言,早早地洗漱睡下了。没过多久,隔壁卧室就传来了响亮而规律、甚至带着点心满意足意味的鼾声,这鼾声混杂着窗外磅礴喧嚣的雨声,形成一种古怪而又令人窒息的协奏。
      茆清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塑,在书桌前又纹丝不动地枯坐了将近四十分钟,直到那鼾声变得沉重、绵长,确认小姨已彻底被酒精和雨夜带来的深眠所俘获,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力度大得让她感到阵阵眩晕和疼痛,几乎要破开肋骨跳出来。她光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从床底最深处拖出那张承载了无数个中午紧张劳作与恐惧的小板凳,精准地放在窗下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位置。
      踩上去,冰冷的铁质凳面瞬间刺痛了她冰冷的脚底。那枚被她摩挲得发亮、边缘甚至已经出现微小卷曲缺口的旧发卡——顶端嵌着一颗小小的、暗淡蓝色玻璃石的发卡,再次从她湿冷的指间探出,精准而稳定地抵住了最后一颗、也是最顽固的那颗螺丝的十字凹槽。
      窗外,雨水正以毁灭般的姿态狂暴地拍打着玻璃,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完美地覆盖了金属与金属之间那细微到极致的“咯吱”摩擦声。她的手腕因为持续极限的、角度别扭的用力而微微颤抖,酸胀疼痛。所有的信念、所有的恐惧、所有对自由和爱人的渴望,此刻都孤注一掷地凝聚在这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尖端上。汗水不断从她的额角、鼻尖渗出,迅速汇聚成滴,混着空气中弥漫的湿冷气息滚落,让她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模糊、晃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她耳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开的崩裂声,竟然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精准地传入她的耳膜!
      那颗顽抗了如此之久、几乎要让她绝望的螺丝,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松脱开来,掉落在窗台边缘,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随即就被窗外更大、更狂暴的雨声无情地吞没。
      防坠网靠近右下角的一角应声松动,向下塌陷,露出了一个边缘参差不齐、带着尖锐金属毛刺的、黑黢黢的缺口。那大小,刚好能容纳她这副瘦削的身体艰难地通过。
      一股强烈的、带着冰冷铁锈味和雨水清新又肮脏气息的风,猛地从那缺口倒灌进来,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吹得她浑身一凛,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成功了!巨大的、几乎让人晕眩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对未知的恐惧,如同冰与火的两重浪潮,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是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扒住那冰冷、湿滑的缺口边缘,迫不及待地将上半身探了出去——
      暴雨如同亿万根冰冷、尖锐的银针,带着惊人的力度,劈头盖脸地密集扎下来!瞬间就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她的眉毛、她的整个脸庞,冰冷的雨水疯狂涌入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模糊了视线,呛得她一阵窒息,脸颊和眼皮被砸得生疼。她艰难地眯起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努力向下望去。
      楼下,小区那几盏本就昏暗的路灯,在这厚重无比、几乎实质化的雨幕中彻底失去了形态。昏黄的光晕被无数的雨线疯狂切割、拉扯、揉碎,化成一团团模糊混沌、摇曳不定的光斑,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绝望的灰色笼罩着一切。
      “棻怡……”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地默念这个名字,像溺水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虚无的稻草,拼命汲取着那微小却至关重要的勇气和温暖。
      就在她的视线几乎要被无尽的雨水和绝望完全封堵的那一刻,她猛地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楼下那一大团混沌摇曳的、令人晕眩的光晕边缘,靠近那棵老槐树的方向,似乎……似乎有一个更深的、更加稳定的、与疯狂流动的雨幕截然不同的轮廓!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双手更紧地抓住冰冷刺骨的窗框,用力抹开眼前不断流淌的雨水,瞪大了眼睛,拼命地聚焦看去——
      是伞!一把黑色的、看起来无比熟悉的伞!正稳稳地、几乎是倔强地立在路灯旁那片被雨水疯狂冲刷、已然泥泞的空地上!伞下,一个模糊至极、却又是她魂牵梦绕的轮廓,正顽强地、执拗地仰着头,穿透这层层叠叠、厚重无比的雨幕,死死地、一眨不眨地望向她的窗口!
      即使风雨如晦,混沌一片!
      即使距离遥远,视线扭曲!
      即使冰冷的雨水和泪水已经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茆清也在那百分之一秒,不,千分之一秒内,就从灵魂最深处认出了那个刻入骨髓、融入血脉的轮廓!
      是阮棻怡!是她!她来了!她真的在那里!在这滔天暴雨里,在这冰冷绝望的深夜,等着她!
      巨大的、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所有堤防!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刚一流出眼眶,就被更加汹涌的冰冷雨水吞没、带走。她朝着楼下那个身影,不管不顾地、几乎是疯狂地用力挥动着手臂,幅度大得差点让她失去平衡从窗口栽下去!她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看清这微弱的手势。
      然后,她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雨水腥味的空气,那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不再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对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抓住那松动的防坠网边缘,那金属毛刺瞬间硌进她柔嫩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咬紧牙关,扭曲着身体,开始艰难地、一寸寸地将自己从那狭窄的、带着致命诱惑的缺口里往外挤。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单薄的睡衣彻底浇透,湿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又冰冷,勾勒出她瘦削的、正在微微颤抖的身形。身体完全暴露在狂风暴雨之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全身。
      可她心里却像骤然点起了一团疯狂燃烧的野火,烧得她浑身滚烫,血液奔流,奇异地驱散了一切寒冷和恐惧!她摸索着,抓住窗外那根冰冷湿滑、覆盖着一层滑腻苔藓或水垢的排水管,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它,开始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去。
      粗糙的金属管面和坚硬的固定扣,无情地摩擦着她的手臂、胸口、大腿,立刻带来火辣辣的尖锐疼痛,皮肤肯定被划破了,湿冷的睡衣粘在伤口上,更是加剧了这种刺痛。但在巨大的肾上腺素作用和强烈的求生欲下,那痛感变得遥远而模糊,几乎可以被忽略。雨水疯狂地、不间断地灌进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本能和对楼下那个身影的强烈向往,艰难地向下移动。
      每一次小心翼翼的下滑,都离冰冷坚硬的地面更近一步,离渴望已久的自由更近一步,离那个在暴雨中痴痴等待她的人更近一步!
      距离在艰难地一点点缩短。她已经能稍微更清楚地看到楼下那个身影了。阮棻怡似乎也看到了正在艰难下爬的她,努力地将手中的黑伞更举高一些,笨拙地、徒劳地试图为她遮挡一点风雨。隔着厚重狂暴、喧嚣无比的雨幕,茆清似乎看到了阮棻怡仰起的脸上那无比急切、担忧的表情,甚至仿佛看到了她苍白脸上扬起的、那足以撕裂这无边黑暗、照亮她整个世界的笑容!那笑容让她想哭,又想放声大笑。
      还有十米多的高度,希望的曙光几乎刺痛了她被雨水模糊的双眼!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往下爬,最后跳入她日思夜想的那个怀抱。
      就在这胜利唾手可得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她一只始终紧紧扒着水管、早已被雨水、汗水和管壁上的滑腻物浸透的手掌,在极度的紧张、寒冷和体力透支中,猛地一滑!彻底失去了所有摩擦力!
      一种极度冰冷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恐慌感,甚至还没来得及席卷她的全身,地心引力那蛮横无情的力量便已彻底攫住了她!将她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般,狠狠地、加速地拽向下方那冰冷坚硬、毫无怜悯的水泥地!
      “茆清——!!!”
      楼下,一声凄厉到完全变了调、撕裂了声带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哀嚎,猛地炸响,竟然短暂地撕裂了厚重喧嚣、震耳欲聋的雨幕!阮棻怡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扔掉了手中的伞,像一颗彻底失控的出膛炮弹,不顾一切地、连滚爬地朝着那道急速坠落的身影疯狂扑过去!
      那把黑色的雨伞被狂暴的旋风轻而易举地卷起,翻滚着,瞬间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太晚了。
      一切挣扎在绝对的物理法则面前,都是徒劳。
      “砰!!!”
      一声沉闷、粘腻、甚至带着点诡异回响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地上!这声音如此实在,如此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的质感,竟然诡异地压过了狂暴的雨声,清晰地传入阮棻怡的耳中,也砸碎了这雨夜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希望的喧嚣!
      时间,的确在这一刻,被这声巨响彻底砸得粉碎,凝固了。
      所有声音——风的疯狂嘶吼、雨的狂暴咆哮、阮棻怡自己喉咙里挤出的那破碎不成调的哽咽——都消失了。
      世界变成了一帧绝对静止的、失去所有色彩的、黑白默片的残酷画面。
      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雨水,像上帝冷漠而无情的眼泪,麻木地、永不停歇地落下,试图冲刷掉这人间惨剧的痕迹。
      阮棻怡几乎是连滚带爬、四肢并用地扑到那个瘫软在地的身影旁边。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冰冷泥泞、积着水洼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传来,她却毫无感觉。她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剧烈的枯叶,伸出同样剧烈抖动、完全不听使唤的双手,用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将地上那具柔软得异乎寻常的躯体用力地、紧紧地抱进自己冰冷的怀里。
      茆清的身体是软的,一种失去了所有生命支撑的、可怕的软,却又带着一种迅速从内里弥漫开来的、彻骨的、冰窖般的寒意。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漆黑一片的、令人绝望的天幕,瞳孔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没有焦距,空茫一片,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僵硬的弧度,像是一个凝固的、对命运最后嘲讽的微笑。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下弥漫开来,迅速染红了阮棻怡的衣襟、手臂,与冰冷刺骨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并且在疯狂扩散的猩红!像一朵绝望而狰狞的、来自地狱的花朵,在冰冷的雨水中肆意地、恐怖地绽放。
      “茆清……茆清……”阮棻怡的声音破碎得完全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扭曲、撕裂、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她徒劳地、疯狂地摇晃着怀里那具正在迅速冷去、变得僵硬的躯体,像是要把她从一场深沉的、可怕的睡眠中强行唤醒,“你醒醒……看看我……我是棻怡啊……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雨水冰冷地、无情地打在她脸上、脖子上,和滚烫的、决堤的泪水混合在一起,肆意横流。
      只有怀里那具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她这才迟钝地注意到,茆清一只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最后的用力而发白的手里,似乎死死握着什么东西。她颤抖着,几乎是用了掰的力气,才艰难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撬开了那冰冷僵硬、已经开始泛出青白色的手指——
      是那个小小的、透明的、茆清视若珍宝的星星玻璃瓶。
      此刻,它已经彻底摔碎了,瓶身裂成好几块,边缘锋利如刀。里面那些五彩斑斓的、茆清熬了无数个夜晚、偷偷摸摸、满怀爱意为她一颗颗折好的纸星星,散落了出来,浸泡在混合着鲜血和泪水的泥泞雨水里,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绝望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就在这时——
      三楼那扇窗户的灯,猛地亮了!
      惨白刺眼的光线,像舞台追光灯一样,瞬间穿透厚重的雨幕,冰冷地、无情地、清晰地照亮了楼下这幕极致惨烈的悲剧。防坠网上那个被强行撬开的、边缘狰狞扭曲的缺口,在黑夜里张着黑洞洞的、嘲笑的大口。
      小姨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阳台门口,她猛地推开窗,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当她的目光聚焦在楼下地上那两个紧紧依偎却已生死相隔的身影,聚焦在那片迅速扩大、刺目得让她眩晕的猩红上时,一声尖锐到极致、完全非人的、充满了极致惊恐和无法置信的尖叫,猛地划破了沉寂的雨夜:
      “啊——!!!!!”
      阮棻怡却像是完全听不见这刺耳的尖叫,也完全感觉不到那从高处投下的、充满了惊恐、愤怒、或许还有一丝悔恨的视线。她的世界,在茆清身体撞击地面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坍缩、毁灭了。只剩下怀里这具迅速冷去、柔软而沉重的躯体,是唯一的存在。
      她轻轻地、极其温柔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抚摸着茆清那冰冷湿透、沾满雨水和血污的脸颊。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执着地擦去她脸上不断被雨水冲刷下来的血污和泥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用指尖,为她合上了那双空茫地睁着、倒映着绝望夜空的眼眸。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必须亲手完成的仪式。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可怕的平静。
      她异常缓慢地、动作甚至有些僵滞地,从那个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不堪的旧背包侧袋里,摸出了夏珉给的那台旧手机。屏幕被雨水浸泡得彻底失灵,触控一片混乱。她费了极大的劲,手指僵硬、颤抖地尝试了无数次,沾着血水和雨水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一次次打滑,才终于颤抖着、艰难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
      冰冷的雨水不断落在屏幕上,形成一道道蜿蜒扭曲、如同泪痕般的水流。她忽略了一切,只在朋友圈那空白的发送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用力地、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地敲下:
      “请把我们葬在一起。”
      按下发送键。
      然后将手机彻底关机,屏幕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她轻轻地将它放在了茆清冰凉僵硬的手边,紧挨着那些散落的、被血染红的星星碎片和玻璃渣。
      接着,她从外套内里一个用防水塑料仔细包了好几层的暗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纸包。里面是两片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她看也没看,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将它们全部倒进嘴里,仰起头,任由冰冷肮脏的雨水冲灌进口中,混着那苦涩的粉末,硬生生地、艰难地咽了下去。喉咙里传来一阵强烈的异物感,她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混合着雨水的泡沫。
      最后,她摸出了那把胡晨梦塞给她用来防身的折叠刀。冰冷的金属刀柄在雨水中滑腻异常。她用力甩开刀鞘,那截短促却异常锋利的刀刃,在远处路灯微弱惨淡的光线下,反射出一丝冰冷、决绝、没有任何回头路的寒芒。
      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没有对疼痛的恐惧,没有对死亡的退缩。
      她用尽全身最后的、仅存的所有力气,将那抹代表着终结的寒芒,精准而深刻地、决绝地,划向了自己左手的腕部!
      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传来,但很快就被一种巨大的、席卷一切的麻木和温暖的虚无所吞没。温热的、带着自己生命温度的鲜血,如同终于冲破了堤坝的洪水,猛地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她苍白的手臂,滴滴答答地滴落在茆清早已被血浸透的身上,和茆清的血液、冰冷的雨水,彻底地交汇、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在地面上蜿蜒扩散,形成一条条细小而绝望的、流向未知黑暗的溪流。
      力量在飞速地流失,像退潮一样迅速。视野开始模糊、变暗、收缩。
      她软软地、无力地倒在茆清身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侧过头,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地、刻骨铭心地凝视着茆清那张苍白却依旧美丽、如同沉睡般的侧脸。剧烈的疼痛和迅速袭来的窒息感中,她竟然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异常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解脱和满足的浅浅笑容。
      她用尽最后一点意识,向茆清的方向挪了挪身体,手臂无力地搭在茆清冰冷的身上,仿佛要为她挡住这世间最后的风雨,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瞬间就消散在磅礴无情、永不停歇的雨声里:
      “茆清……别怕……冷……我……来陪你了……”
      大雨,依旧疯狂地、不知疲倦地倾泻着,无情地冲刷着地面上的一切,试图洗去血迹,洗去痕迹,洗去这个发生在冰冷雨夜、阴暗角落、不被世俗所见容的爱情故事最后惨烈绝望的结局。路灯的光在厚重无比的雨幕中无力地、徒劳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模糊而黯淡,像一双双哭泣后肿胀、无法闭合的眼睛,沉默地、悲伤地注视着这一切,为她们奏响无声的哀歌。
      第二天清晨,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终于歇斯底里地停息了。天空是一种被彻底洗刷后呈现出的、冷漠的、近乎虚伪的灰蓝色。几缕阳光挣扎着穿透稀薄了不少的云层,投下微弱却异常刺眼的光芒,赤裸裸地照亮了小区地面上那一片无法被完全冲洗掉的、已经氧化变成暗褐色的、不规则形状的血渍,以及被警察用醒目刺眼的黄色警戒线粗暴圈起来的一小块土地。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后特有的清新、湿润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钻入鼻腔、令人极度不安的甜腥铁锈味,混合成一种怪异而压抑的气息。
      夏珉和胡晨梦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地跑来时,看到的只是一片混乱过后的、令人心碎的死寂。穿着制服的警察面无表情地忙碌着,低声交谈,测量,拍照。医护人员沉默地将两副盖着惨白布的担架一先一后地抬上一辆静默无声、闪烁着□□的救护车。白布下勾勒出的轮廓,瘦小而僵硬,没有一丝生机,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警戒线外围拢着一些早起被惊动的居民,他们穿着睡衣或外套,脸上带着惊恐、猎奇、怜悯、或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窃窃私语着,编织着各种版本的猜测。
      李安颖也来了,独自一人站在人群最外围,像一尊被昨夜暴雨泡胀、吸饱了水分的苍白的石膏雕像。她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汹涌地、不间断地往下淌,冲垮了她脸上所有的血色和表情,只剩下无尽的惨白和湿漉漉的绝望。“是我…都是我…是我多嘴告诉王阿姨的…是我…”她反复地、机械地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只剩下微弱的气音,里面充满了自我毁灭式的、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和悔恨,“我不该说的…我明明答应过要保密…我不该…”
      另一边,小姨被两名身材高大的女警几乎是架着,从单元门里带出来。她的头发散乱不堪,身上的真丝睡衣沾满了不明的污渍和褶皱,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惊恐、歇斯底里的崩溃和试图推卸责任的、扭曲到变形的表情。她几乎脚不沾地,却还在奋力地挣扎、哭喊,声音尖利得刺破了清晨虚假的、脆弱的宁静:“是她自己要跳的!疯子!跟我没关系!警察同志你们要搞清楚啊!是那个狐狸精!是楼下那个姓阮的贱人害死了她!是她勾引我外甥女!带坏她!是她——!你们去抓她啊!”
      没有人理会她苍白而疯狂的、漏洞百出的辩解。周围的人群投来各种复杂而冰冷的视线,有鄙夷,有厌恶,有探究。警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更用力地架着她几乎虚脱的身体,近乎粗暴地将她塞进了另一辆警车的后座。车门“嘭”地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那令人极度不适的、噪音般的哭嚎。
      茆清和阮棻怡的葬礼,在几天后一个依旧灰蒙蒙的上午举行,异常简单,冷清得令人心酸。到场的只有夏珉、胡晨梦,以及寥寥三四个隐约知道她们故事、眼睛红肿、神情悲戚的女同学。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烛燃烧后产生的呛人烟气和新鲜泥土翻出的、湿冷的腥气,混合在一起,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夏珉哭得几乎无法站立,需要胡晨梦紧紧搀扶着。她颤抖着,从一个精致的小布袋里,将那些她从现场泥泞和血污中,一颗一颗、一片一片偷偷捡回来的、已经摔得粉碎的星星玻璃瓶碎片,以及那些被血水和泥土染得面目全非、失去了所有鲜艳色彩的纸星星,极其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放在墓碑前冰冷的地面上。她试图将它们拼凑回一个大概的瓶子形状,手指却被锋利的玻璃边缘划出了细小的口子,渗出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疼痛能稍微抵消一点心口的剧痛。
      粗糙冰冷的青石板墓碑上,没有照片。
      只有两个名字,被并排镌刻在一起,相依相偎:
      阮棻怡
      茆清
      下面,用一行小得几乎需要俯下身、用手指触摸才能清晰感知的字体刻着:
      “三月二十日,我们的日子。”
      胡晨梦带来了一束新鲜采摘的、洁白得耀眼、花瓣上还带着晶莹晨露的无花果花,轻轻放在那堆破碎的星星旁边。浓郁而独特的、带着蜜糖般甜腻的香气,在这葬礼肃穆哀伤的空气里固执地弥漫开来,形成一种奇异而心碎的对比。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午后,阮棻怡曾指着植物图册上一幅无花果的插图,眼神亮亮的、带着一种羞涩又骄傲的神情对她说:“晨梦,你看,无花果很特别吧?它的花藏在果实里面,悄悄地开,看不见,但结出的果子却特别甜。我们的爱……大概就像它一样,无花,但有果。”只是如今,这用全部生命和炽热爱意催熟的果实,最终却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结在了冰冷黑暗、不见天日的泥土之下,再也无法被品尝,只留下这短暂绽放后便迅速凋零的、香气扑鼻的白花。
      葬礼结束后,夏珉和胡晨梦沉默地、步履蹒跚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暴风雨过后的阳光变得异常猛烈,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在身上,带来一种虚假的、燥热的、几乎要灼伤皮肤的暖意,烤得地面升起氤氲的、扭曲视线的水汽。可她们两人却只觉得心里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空荡荡地漏着刺骨的寒风,冷得浑身发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沉闷而持久的钝痛。
      “你说…”夏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哽咽,被微风吹得散开,几乎听不清,“她们到了另一个世界…会不会…会不会就不用再这么苦了?会不会就能…真正地…幸福了?”
      胡晨梦没有立刻回答。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眯着眼望向远处那一片被过度曝光的阳光照得发白、刺眼、几乎失去轮廓的天空,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久到仿佛时间又一次凝固了。阳光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跳跃,却丝毫照不进她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悲痛和空洞的眼底。
      许久,许久,她才极慢极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力气般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偏执的肯定,仿佛要拼命说服自己,也说服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会的。一定会的。”她深吸了一口灼热得烫喉咙的空气,一字一句地说,“那里…再也没有那些恶意的偏见,没有指指点点的目光,没有那些冰冷的铁网和铁锁…没有分离…她们可以…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牵着手,正大光明地走在阳光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没有人能把她们分开。”
      一阵暖风吹过,带来了路边花坛里刚刚修剪过的青草和湿润泥土被阳光蒸腾出的、生机勃勃的清新气味。那味道,像极了去年夏天,她们四个人偷偷跑去郊外河边野餐时,茆清和阮棻怡并肩坐在树荫下,笑着、闹着,分享同一盒洗得干干净净、红艳欲滴的草莓时,空气里自由自在、弥漫着甜香和青草味道的气息。
      只是,那个阳光灿烂、河水潺潺的夏天,早已被昨夜那场冰冷的暴雨彻底冲走,一去不复返了。
      图书馆靠窗的那个她们最常偷偷约见的位置,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假装捧着书本,实则偷偷用眼角炽热的余光,一遍遍贪恋地追随着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
      再也不会有人在深夜无人、灯光昏暗的路灯下,借着浓重阴影的掩护,心跳如鼓地、生涩而颤抖地交换一个短暂却用尽全身力气、饱含泪水与甜蜜的亲吻;
      再也不会有人在三月二十号这个被她们私自赋予神圣意义的日子里,偷偷准备好一个小小的、奶油抹得歪歪扭扭、却点缀着两颗紧紧靠在一起的草莓的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笨拙而认真地写着两个紧紧依偎的名字。
      她们的故事,就像一场不期而至、猛烈到足以摧毁一切的暴雨。来得轰轰烈烈,挟带着电闪雷鸣,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甜蜜、希望和挣扎;去时,却只留下满地无法收拾的狼藉和一片死寂的、深入骨髓的潮湿,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发生过。只在那些真正记得、真正爱过她们、真正为之心碎过的人心里,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永无可能愈合、每逢阴雨天气便会泛起隐秘而持久剧痛的伤疤。
      雨停了,可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潮湿里。
      阳光普照,万物看似都在蒸腾的水汽中焕然一新,努力展现着雨后初霁的虚假繁荣。
      而那个关于私奔、关于南方温暖城市、关于自由和未来的约定,最终,以一种极端惨烈、谁也无法预料、谁也不忍卒睹的方式,以一种永恒凝固的、血色的姿态,以一种最为深刻的占有和最为悲壮的殉情,实现了。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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