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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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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清被关在房间里,已经整整一年。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窗外的世界在季节更迭中变幻色彩,而她的世界,只剩下四壁之内凝固的灰白。厚重的窗帘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她望向楼下的视线。她像一株被强行移入暗室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皮肤是久不见光的苍白,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散架。书架上蒙尘的旧书、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小姨每日送饭时那张混合着“关爱”与不容置疑的审视的脸,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反抗的呐喊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囚禁和言语的冰雹中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沉默,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思念、愤怒、委屈,以及那微弱得几乎熄灭的希望——都深埋在心底最坚硬的壳里。
楼下,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却有一个身影,固执地穿透了这凝固的时光。
阮棻怡。
无论寒霜酷暑,无论风雨晴晦,只要有可能,她的身影总会出现在那里。像一枚钉在时间轴上的坐标,执着地仰望着茆清房间那扇永远紧闭、窗帘严丝合缝的窗户。她的目光仿佛拥有穿透力,试图捕捉到一丝爱人存在的微末气息。有时是匆匆十几分钟,有时是漫长的守候,直到夜色浓稠,楼上另一扇窗户缝隙里射下小姨冰冷如实质的驱逐目光,她才不得不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更深重的无力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李安颖站在自家阳台上,无数次目睹着这无声的守望。起初,那是一种扭曲的、带着灼痛感的快意。是茆清和阮棻怡之间那种纯粹到刺眼、无视世俗目光的情感,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内心的卑微和丑陋的嫉妒。是她,带着隐秘的兴奋和添油加醋的描绘,将她们的关系捅到了茆清那位掌控欲极强的小姨面前。是她,亲眼看着茆清被强行拖走,锁进那间“为她好”的囚室。那一刻,她确实品尝到了报复的、扭曲的甘甜。
然而,时间是最冷酷的审判官。那点甘甜迅速变质,发酵成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物质——愧疚。它像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一天紧似一天。她看着阮棻怡在寒风中单薄的背影日益佝偻,却依旧挺直着不肯弯折的脊梁;看着她眼中那簇等待的火焰,非但没有被漫长无望的时光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固执。那火焰没有温度,却日夜灼烤着李安颖的灵魂。
更让她无法视而不见的,是夏珉和胡晨梦。
夏珉,那个曾经像个小太阳般活力四射的女孩,如今眉宇间笼罩着驱不散的阴霾,明亮的眼眸里盛满了忧虑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胡晨梦,素来以冷静理智著称,此刻也难掩焦灼,眉头时常紧锁。她们为了茆清,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四处奔走。找过学校,试图寻求成年人的干预,却被小姨一句“家务事,外人少管”冷冷挡回;咨询过律师,得到的回复是冰冷的法律条文——监护人的权力在“矫正”未成年人的“不当行为”时,几乎拥有不可撼动的壁垒;她们甚至辗转联系上了茆清远在外地、关系疏离的父亲,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和“她小姨管着挺好”的敷衍。
每一次碰壁,每一次无功而返后三人相对无言的沉默,每一次她们在阮棻怡面前强打起精神说“别急,我们再想办法”时那掩饰不住的挫败感,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李安颖的心上。她像一个隐形的、不被欢迎的旁观者,目睹着这场因她嫉妒之火点燃的灾难,如何日复一日地煎熬着所有关心茆清的人。阮棻怡无声的、近乎悲壮的等待,夏珉和胡晨梦徒劳却不肯放弃的奔走,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无声的审判图,悬挂在李安颖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
那份愧疚,终于在某一个料峭的春日清晨,当她又看到阮棻怡裹着单薄的外套,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像一尊雕塑般伫立在梧桐树下,固执地仰望着那扇毫无生气的窗户时,达到了顶点。它不再是心理上的负担,而是变成了一种生理性的窒息感,让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就会被这沉重的负罪感彻底压垮、碾碎。
她冲下了楼。
脚步声惊动了阮棻怡。她以为是夏珉或胡晨梦,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转过头。当看清是李安颖时,那眼底刚刚亮起的一星微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冬湖面般的冰冷和浓得化不开的戒备。
李安颖在她面前站定,双手神经质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磨旧的鞋尖,仿佛那里有她全部的勇气。开口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压抑不住的哭腔:
“对不起……阮棻怡……我知道错了……真的……对不起……”
这句迟到了一年之久的道歉,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如此空洞和廉价。
阮棻怡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被漫长痛苦和等待冻结的冰原,深不见底,寒意刺骨。“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碎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茆清还被关着。每一天,每一秒。你的‘对不起’,能打开那扇门吗?能把她还给我吗?” 那声音里的疲惫和绝望,比愤怒更让人心碎。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李安颖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强迫自己直视阮棻怡那双冰封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知道没用!我知道!可是……我知道茆清在哪里!我知道她小姨为什么这么做!她小姨……她小姨亲口对我说过!”
阮棻怡冰封的眼神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锐利的光芒如同闪电般迸射出来,死死攫住李安颖:“什么?她说什么?”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
李安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才能吐出那个残酷的事实:“她说……她说只要茆清肯跟你断了联系,彻底忘了你,她就放茆清出来!”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悲哀,“她还说……还说等茆清‘想通了’,要给她介绍对象,让她……让她像个‘正常’女孩一样结婚生子,彻底忘了这段‘荒唐’的过去!”
“疯子!” 阮棻怡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压抑了一年的愤懑和痛苦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她简直是疯了!她以为她是谁?可以随意摆布别人的人生,随意践踏别人的感情?!茆清不会同意的!她绝不会!” 阮棻怡的胸膛剧烈起伏,那不是怀疑,而是对爱人品性绝对的确信和捍卫。
“我知道!” 李安颖用力地点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甩落,“我知道茆清不会!所以……所以我想帮你们!我想弥补我的过错!真的!给我一个机会!”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求。
“帮我们?” 一个充满怀疑的声音冷冷地插了进来。夏珉和胡晨梦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楼下,显然是被刚才的动静吸引。夏珉双手抱胸,眼神锐利如探照灯,上下扫视着李安颖,仿佛在审视一件极其危险且不可信的物品。“李安颖,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害茆清害得还不够惨吗?谁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是不是她小姨派你来试探我们的?” 她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胡晨梦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夏珉身边,同样用冷静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李安颖,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分辨真伪。
李安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强烈的羞愧感让她几乎无地自容,但她没有退缩。她转向夏珉和胡晨梦,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我没有阴谋!我发誓!我只是……只是受不了了!看着你们……看着阮棻怡……看着茆清被关着……我每天都像在被凌迟!我受不了了!我想赎罪!” 她急促地喘息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可以帮你们给茆清传消息!告诉她你们还在等她,没有放弃她!我……我也可以帮你们打听她小姨的动向!看看她什么时候出门,有没有松懈的时候……也许……也许能找到机会……”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李安颖急促的喘息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背景音。
阮棻怡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死死地锁定在李安颖的眼睛深处。那双曾经被嫉妒和阴暗占据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浸泡得通红,里面翻涌着痛苦、悔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真诚。她在判断,这份真诚是昙花一现的表演,还是一个灵魂在深渊边缘挣扎时抓住的最后一缕救赎之光?她脑海中无法控制地闪过茆清的脸,那张苍白、脆弱却始终带着不屈倔强的脸。这一年,茆清在经历怎样的绝望?她是不是以为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她阮棻怡,已经彻底放弃了她?她需要知道!她必须知道,她们还在!阮棻怡还在!
李安颖的提议,是黑暗隧道尽头唯一闪现的、极其微弱的萤火。一个巨大的、可能再次带来毁灭的风险,但也可能是唯一能触碰到茆清、给予她一丝希望的机会。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夏珉和胡晨梦也屏息看着阮棻怡,等待她的裁决。她们知道,这个决定只能由阮棻怡来做。
终于,在漫长到令人心碎的沉默之后,阮棻怡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点头的动作都耗尽了全身力气般,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最后通牒般的警告:
“好。李安颖,我相信你这一次。只此一次。” 她向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李安颖睫毛上未干的泪珠,那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洞穿灵魂的力量,直刺李安颖的眼底深处,“但如果你再骗我们,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我阮棻怡发誓,就算拼尽一切,毁掉我自己,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你听清楚了吗?”
那眼神里的寒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让李安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用力地、几乎是慌乱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听清楚了!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 这句承诺,沉重得如同用灵魂签下的契约。
李安颖没有食言。或者说,阮棻怡那最后如同地狱烈焰般的警告,像一柄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内心日益沉重的、如同滚石般碾压着她的愧疚感,更是推着她必须前行,别无选择。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履行她的承诺。第一步,也是最关键、最危险的一步——传递消息。
她恢复了定期去茆清家的“汇报”。这曾是她用来向小姨表忠心、换取信任、间接监视茆清的工具,如今却成了她唯一能靠近茆清、传递希望的通道。每次踏入那栋压抑的楼房,按下门铃前,她的心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恐惧和期待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恐惧被小姨那双精明、充满掌控欲的眼睛看穿她心底的秘密,期待能找到一个哪怕只有几秒钟的机会,靠近那扇紧锁的门。
小姨对李安颖的“忠诚”似乎一如既往地满意。在她看来,这个女孩依然是她安插在“外界”的可靠眼线,是确认茆清在失去“不良影响”后是否真正“安分守己”的重要信息源。她甚至会拉着李安颖,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抱怨茆清的“执迷不悟”,言语间充满了对茆清脱离她预设人生轨道的焦虑、愤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的掌控感。
“安颖啊,你说那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一次例行的、毫无实质内容的“汇报”后,小姨一边心不在焉地削着一个苹果,一边叹气,语气里充满了自我感动式的委屈,“我这可都是为了她好啊!跟个女孩子混在一起,像什么话?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怎么面对亲戚朋友?我给她规划的路多好!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等她哪天‘想通’了,认识几个家世好、人品好的男孩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她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会感激我的!” 小姨的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然实现的未来。
李安颖低着头,机械地、言不由衷地附和着“是啊阿姨,您都是为了她好”,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让她呕吐出来。她看着小姨那副沉浸在自我感动和绝对正确中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这种披着“爱”的外衣、以“为你好”为名的囚禁和精神改造,比赤裸裸的恨意更令人窒息,更让人绝望。
转机在一次需要“深入汇报”的时刻意外降临。那天小姨心情似乎格外好,或许是工作上有什么进展,她详细地询问了茆清最近在学校的“表现”(核心依旧是是否还有试图联系阮棻怡的迹象),并出乎意料地拿出一个崭新的、带着锁扣的小笔记本和一支笔,郑重其事地递给李安颖。
“安颖,你字写得好看,做事也细心周到。帮阿姨个忙,把你这段时间观察到的、关于茆清变化的细节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小姨用一种交付重要任务的口吻说,“阿姨想记录一下孩子的‘成长’轨迹,这样也能更好地了解她的想法,更有针对性地‘引导’她。我去给你倒杯水,你慢慢写,不着急。” 说完,她拍了拍李安颖的肩膀,起身走向厨房。
李安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捏紧了口袋里那个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卷——那是阮棻怡用最细的签字笔尖,倾注了全部思念和力量写下的字条,卷成最小后用透明胶带紧紧封好。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拿起笔,装出一副认真思考、准备记录的样子,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厨房里传来的每一点声响。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哗啦啦冲击水槽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就是现在!
李安颖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猫,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动作轻盈迅捷,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几步就蹿到了茆清的房门前。门,依旧紧锁着。她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厨房门口的方向,水声还在继续。她立刻压低声音,急促地、用气声对着那狭窄的门缝说道:
“茆清?是我,李安颖。有东西给你!阮棻怡给你的!”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安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她。茆清不想理她?恨她?或者……睡着了?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厨房的水声仿佛随时会停止。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准备放弃退回客厅时
门内,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窸窣声,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后!然后,是锁舌被从里面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拨动的声音!金属摩擦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轻响!
门,开了一条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
李安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看清门缝后的任何景象,凭借本能,闪电般地将那个小小的纸卷从缝隙里塞了进去!几乎是塞进去的同一瞬间,她感觉到指尖传来纸张被迅速抽走的微弱触感!紧接着,那狭窄的缝隙无声无息地合拢,锁舌再次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一声,重新落下,锁死!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只在呼吸之间。李安颖刚以最快的速度退回沙发,抓起笔,假装在笔记本上写字,小姨就端着水杯从厨房走了出来。
“写得怎么样了安颖?”小姨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随口问道。
“还……还没写完,阿姨,”李安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但握着笔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只能用力攥紧笔杆,“我……我想写得详细点,怕写漏了什么重要的。”
“嗯,好,不急,慢慢写,认真点好。”小姨显然心情不错,并未察觉异常,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随手翻起一本杂志。
李安颖低下头,假装在努力组织语言书写,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有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慢镜头般清晰:门缝开启的微光,指尖传递纸卷的触感,纸张被抽走的瞬间……她塞进去了!茆清拿到了!她成功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后怕和狂喜的热流冲上她的头顶。
当她终于“写完”那份充斥着虚假观察和空洞赞美的“报告”,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茆清家。走出单元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才惊觉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她抬头望向茆清房间的窗户,厚重的窗帘依旧紧闭,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但她仿佛透过那幕布,看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希望之光。
那狭窄门缝开启又瞬间闭合的微响,对茆清而言,不啻于一道撕裂死寂的惊雷,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整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被囚禁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里。熟悉的书桌、熟悉的床铺、熟悉的书架,都成了冰冷的见证者,见证着她被名为“关爱”的枷锁禁锢。小姨每日的探视和“开导”,是密不透风的精神牢笼,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更试图将她心中那份最珍视、最不容玷污的情感连根拔起。最初激烈的反抗,换来的是更严密的看守、更长时间的禁闭,以及更刺耳的言语利刃——“不知羞耻”、“心理有病”、“辜负了你死去的妈妈”、“丢尽全家人的脸”。渐渐地,她学会了用沉默筑墙。将所有的思念、愤怒、蚀骨的委屈,以及那一点点在绝望边缘摇曳的、不敢称之为希望的火星,都深深地、死死地埋藏在心底最坚硬的角落。她不再望向窗外,因为每一次隐约看到树下的身影,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的绝望——她出不去,她碰不到。她也不再做任何徒劳的争辩,所有的语言在偏执的牢笼前都脆弱如纸。她像一株被强行剥夺了阳光和雨露的植物,在黑暗中迅速枯萎,瘦骨嶙峋,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眼神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神采。
当李安颖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着的急促和紧张,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清晰地吐出“阮棻怡给你的”这几个字时,茆清的第一反应是幻觉。是思念过度产生的幻听?还是绝望深渊里滋生的自我欺骗?但那锁舌被从内部小心翼翼拨动的、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击碎了所有怀疑!身体的本能快于思维,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用藏在指甲缝里那截磨得尖细的铁丝(这是她在漫长囚徒生涯中,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微不足道的“武器”和慰藉),凭借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地拨开了门锁!
那条比刀锋还细的缝隙开启的瞬间,一个微小的、带着门外世界气息的纸卷落入了她冰冷汗湿的掌心!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抓住滚烫的烙铁般死死攥紧!心脏在那一刻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以最快的速度关上门,反锁,然后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地板上,浑身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门外,是小姨和李安颖模糊的对话声。茆清屏住呼吸,将那个小小的纸卷紧紧、紧紧地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阮棻怡依然跳动的心脏,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存的温暖联系。直到确认外面的交谈声持续,没有异样的脚步靠近房门,她才像潜入敌营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蹑手蹑脚地溜进狭小的卫生间,反锁了门。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排风扇发出低沉的、单调的嗡鸣。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缓缓滑坐到地上。颤抖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痉挛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展开那个被汗水和紧张濡湿的纸卷。
熟悉的字迹!
是阮棻怡!
那笔锋依旧带着她熟悉的、不屈的力量感,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穿越囚笼的决绝:
等我。
三月二十日,老地方见。
末尾,画着一颗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五角星。
这颗星星!茆清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只属于她们两人的、最隐秘的灯塔!是高一的暑假,她们第一次在无人处偷偷牵手,心跳如鼓时,在公园老槐树背面刻下的印记;是无数次晚自习后,在昏黄的路灯下依依不舍分别,阮棻怡快速在她掌心画下的暗号;是她们之间无需言语、心照不宣的承诺和方向!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重重地砸落在脆弱的纸条上,迅速晕染开那力透纸背的墨迹,将“等我”两个字洇湿了一片。茆清慌忙用手去擦,泪水却更加汹涌,越擦越花。她不再徒劳,将那张承载着全部希望和重量的纸条,紧紧地、紧紧地按在剧烈绞痛的心口。压抑了整整一年的委屈、绝望、刻骨的思念和不敢奢望的期盼,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上,牙齿死死地、深深地咬进自己的手背,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呜咽声,只有瘦削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耸动,宣泄着排山倒海的悲恸。
她以为自己被遗忘了,被放弃了。她以为阮棻怡在经历了漫长的、徒劳的等待和无望的寻找后,终于在现实的高墙前选择了退却。毕竟,谁能对抗一个以“监护人”身份自居、手握法律和“道德”双重枷锁的小姨?谁能承受这样无休止的、看不到尽头的消耗?她甚至不敢怨恨,只觉得是自己拖累了阮棻怡,是自己那份“不该有”的感情,将阮棻怡也拖入了这无边的黑暗。
可是,阮棻怡没有放弃!她还在!她记得那个“老地方”!她定下了日子!三月二十日!还有十天!
一股久违的、带着刺痛的力量,伴随着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暖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流遍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茆清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洗手池上方那面模糊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泪痕交错的脸。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泣更让人心碎。然而,那双原本如同死水般空洞麻木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被重新点燃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无比坚定的光亮,如同寒夜中的星子,顽强地闪烁着。
当小姨像往常一样,端着那份永远寡淡无味的晚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景象让她端着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茆清没有像过去一年里的绝大多数时候那样,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或者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她安静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许久未曾翻动、落满灰尘的高二物理课本。更让小姨惊愕以至于瞬间涌上巨大惊喜的是,当她把餐盘轻轻放在书桌一角时,茆清竟然……拿起了筷子!
虽然动作迟缓、僵硬,仿佛每一个简单的抬手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虽然她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机械地夹起几粒米饭,再夹起一小根青菜,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也显得麻木而生涩。但这对于一年来几乎以绝食作为唯一反抗武器、只靠小姨强行灌入一些流质食物维持生命体征的茆清来说,这简直是翻天覆地的、足以让小姨欣喜若狂的变化!
小姨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度欣慰和满足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长久耕耘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嫩芽。“哎呀!清清!这就对了!这才对嘛!”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快步上前,仿佛想摸摸茆清的头,又怕惊扰了她这难得的“顺从”,“女孩子家,最重要的就是身体!身体是根本!你看你瘦的,风一吹都要倒了!好好吃饭,多吃点!明天,明天阿姨给你炖鸡汤!好好补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充满了“苦尽甘来”的感慨,仿佛看到了茆清终于“迷途知返”、“理解苦心”的曙光。
茆清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任何话语。她只是低着头,机械地、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强迫自己将那寡淡的味道和食物的实体吞咽下去。胃部传来久违的、带着些许不适的饱胀感,但她心里却异常清醒,如同冰雪覆盖下的暗流。她要吃下去,要活下去,要积蓄这被囚禁和绝望摧残得濒临崩溃的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她需要力气,需要清醒的头脑。十天,她只有十天的时间做准备。
小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房间,脚步都带着一种轻快的节奏。她把这视为自己“教育”方针的伟大胜利,是茆清终于“想通了”的第一步。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浪子回头”的叙事里,丝毫没有察觉,在这份刻意展现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驯服”之下,正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她所有掌控的风暴。
茆清开始了她隐秘的、无声的备战,像一只在猎人严密监视下,用尽一切智慧磨砺爪牙的困兽。
她不再终日蜷缩在床角或窗边。白天,当小姨出门上班后,她会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踱步。每一步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因长期缺乏运动而产生的眩晕感,但她咬着牙,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依然坚持着。她需要让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重新找回基本的活动能力。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警惕,像扫描仪一样,仔细地审视着这个囚禁了她一年的牢笼,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缝隙、角度和工具。窗台,是唯一的出口,是通往自由的唯一可能路径。那盆原本放在窗台正中央、用来装点也用来遮挡视线的绿萝,被她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最靠近墙角的阴影里。厚重的、几乎从不拉开的窗帘,被她仔细地、严丝合缝地拉到最边缘,不留一丝透光的缝隙。这既是为了隔绝小姨可能从楼下或对面楼投来的窥探目光,更是为了遮挡她接下来可能需要在窗边进行的任何动作——她需要确保在某个关键时刻,拉开窗帘或进行其他动作时,不会因为光影的突然变化而引起楼下不必要的注意(比如,恰好路过阳台的邻居)。
她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翻找课本时,意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硬物。那是一把生锈的旧裁纸刀,刀片已经钝了,布满锈迹,大概是以前做手工时随手丢进去的。她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停留了片刻。不是为了伤人。她将它小心地抽出来,用一块从旧T恤上撕下的布条仔细包裹好,藏在了枕头底下最隐蔽的角落。这是一个保险。也许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它能用来割断某些东西——比如意外缠绕的绳索,或者……束缚。
她开始像一个最精密的间谍,留意并记忆小姨的一切习惯。送饭开门时钥匙转动的圈数,习惯用哪只手推门,脚步声在门外停留的大致时间,甚至小姨心情好或不好时脚步的轻重缓急……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被她默默地、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
几天后,李安颖在约定好的隐蔽角落将茆清开始吃饭的消息,以及她观察到的那些细微变化,告诉了阮棻怡、夏珉和胡晨梦。
“她……开始吃东西了。”李安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希望的兴奋,“虽然吃得不多,但……她吃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注意到她房间有点不一样。窗台中间那盆花,被挪到墙角去了。还有……窗帘,拉得特别特别严实,一点缝都不透。她整个人看起来……虽然还是很瘦很苍白,但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有神了。”
阮棻怡听着,心脏先是猛地一缩,随即像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剧烈地、失控地跳动起来!一股混杂着巨大狂喜、尖锐心疼和更深沉担忧的热流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太了解茆清了!那个骨子里刻着倔强、聪慧、从不向命运真正低头的茆清!挪开花盆是为了清理窗台的空间!拉紧窗帘是为了遮挡视线!她在准备!她在为那个三月二十日的约定积蓄力量!她在无声地宣战!
“谢谢你,李安颖。”阮棻怡看着李安颖,目光复杂。这是茆清被关押以来,整整一年间,她第一次用如此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温度的语气跟李安颖说话。她知道这声感谢对此刻的李安颖意味着什么,更明白这背后李安颖所承担的风险和付出的勇气。
李安颖猛地别过脸去,似乎有些承受不住阮棻怡目光中的重量和那丝温度。她盯着自行车棚斑驳脱落的墙皮,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用谢……我欠你们的。我……我只希望茆清能好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更低了些,“我会继续留意她小姨的动向,特别是……二十号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