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贞观十二年暮春,长安柳絮如雪,曲江池畔的垂柳在暮色中轻摇。石明月倚在雕花马车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裾上的忍冬纹——那是金线绣就的纹样,在落日余晖下泛着冷光,恰似她此刻紧绷的心弦。车帘外传来马蹄声与小贩的吆喝,夹杂着远处大雁塔传来的暮鼓声,声声敲在她的耳膜上。
“姑娘,杜府到了。”侍女春桃轻声提醒。石明月深吸一口气,推开镶着螺钿的车门。暮色里,杜府朱漆大门在夕阳下泛着暗红,门前石狮威严耸立,倒比平日更添几分压迫感。她踩着绣鞋踏过青石板,素色襦裙掠过阶前绽放的紫玉兰,象牙骨扇掩住苍白的唇,却掩不住眉眼间那抹倔强。
穿过九曲回廊,花厅内早已笑语盈盈。纱幔低垂,鎏金香炉中沉香袅袅,十二扇紫檀屏风上绘着《簪花仕女图》,将厅内映照得流光溢彩。贵女们或执琉璃盏品茗,或围坐赌书泼茶,绣着芍药、海棠的裙摆铺陈如锦,环佩叮咚声与娇笑交织。
杜若斜倚在湘妃竹榻上,绯色襦裙金线刺绣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腕间银镯随着动作轻响,似是故意引人注意。“哟,这不是石家的姑娘?”杜若丹凤眼微挑,涂着丹蔻的指尖轻点鬓边步摇,“听闻石姑娘精于算学,可曾算过,这长安城的春日宴,该是何等门第的人才能踏足?”
厅内骤然寂静,众人的目光如芒在背。石明月握紧骨扇,扇骨硌得掌心生疼,却仍保持着浅笑:“杜姑娘说笑了。贞观年间,陛下广纳贤才,商贾之家亦有进身之道。何况杜公乃文坛宿儒,杜府设宴广结良缘,明月虽出身商贾,却也盼着能在此讨教一二。”
“讨教?”杜若嗤笑起身,莲步轻移至石明月面前,浓烈的龙脑香扑面而来,“前日听闻西市一桩趣事,有个庶民竟妄想纳二房,被坊正押去京兆府时,连休书都写不利索——说到底,只有官宦人家才分得清嫡庶。寻常百姓按大唐礼法,连娶二妻都是僭越。”
满堂贵女哄笑如浪,有人掩袖窃语,有人嗤笑摇头。石明月只觉喉间腥甜,杜若的话像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向她最隐秘的伤口。父亲在外偷偷养着的外室,母亲眼中的厌弃……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指腹摩挲着袖中记事的桑皮纸,那上面还记着昨日与西域商人核对的香料账目。
杜若还欲再说,忽听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石如月身着桃红色襦裙,发间珠花随着奔跑轻颤,宛如春日里最娇艳的桃花。“姐姐!”她扑过来挽住石明月的手臂,“爹爹让我给你送披风,就怕你又贪凉咳嗽。”说着,将绣着金线忍冬纹的披风披在石明月肩头,全然不顾厅内异样的目光。
杜若见状,眼中闪过轻蔑:“这又是哪家的妹妹?生得这般水灵,莫不是石姑娘从哪个戏班子里领来的?”
石如月脸色骤变,刚要反驳,石明月按住她的手。她抬眼直视杜若,目光如寒星:“杜姑娘对戏班子如此上心,倒让我想起《唐律疏议》里说,官员狎妓伶者当受惩戒。不知杜公可知晓此事?”此言一出,厅内死寂。杜若父亲喜好狎妓伶的事,本就是长安城贵圈的忌讳。杜若脸色涨得通红,指着石明月的手都在发抖:“你……强词夺理!”
“诸位姑娘。”石明月福身行礼,声音平稳,“明月自幼习算学,不通诗词。但前日读李淳风所著《缉古算经》,见‘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深觉万事皆有其道。今日叨扰,就此别过。”说罢,拉着石如月转身离去。
踏出杜府时,暮色已浓,天边残阳如血,将长安城的飞檐斗拱染成暗红。石明月望着巍峨的城墙,忽觉一阵眩晕,石如月急忙扶住她:“姐姐,可是累着了?”“无事。”石明月强撑着站稳,任由春桃将披风裹紧。夜风掠过,忍冬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倒像是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回到石府时,月华初上。青石小径旁的忍冬花在风中轻颤,花香混着夜色涌入鼻间。石明月刚踏入回廊,便见母亲王静姝身着朱红大袖襦裙,斜倚在游廊美人靠上,鎏金护甲轻叩着紫檀小几:“杜府的宴,可还尽兴?”
石明月福身行礼:“劳母亲挂怀。”“挂怀?”王静姝冷笑,鎏金步摇随着动作晃出细碎光影,目光如刀剜着石明月苍白的脸,“怎么,以为会拨个算盘,就真能和官宦千金平起平坐?别忘了,你爹在外面养的那些腌臜事……”
石明月浑身发冷,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母亲的话比杜若的嘲讽更锋利,字字诛心。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忍冬藤蔓,轻声道:“母亲若是无事,女儿先告退了。”她福了福身,转身时,一滴泪悄然落在忍冬花瓣上,转瞬即逝。
回到闺房,石明月倚着雕花窗棂。月光如水,洒在案头的算盘与账本上,也洒在她绣着忍冬纹的裙摆。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得人心碎。她翻开账本,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算学之道,在于拨开迷雾见真相。”忍冬花的香气越发浓郁,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握紧了笔。这长安城的夜再冷,她也要守着心中那簇不灭的光。
长安城的夜色裹着潮气渗进窗棂,石明月蜷在绣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泛旧的算盘。案头摊开的账本上,西域商队的香料账目在月光下晕染成模糊的墨影,檐角铜铃随风轻晃,倒像是杜府那日贵女们掩唇嗤笑的余韵。
“姑娘,药煎好了。”春桃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蒸腾的药气里混着一丝苦涩的艾草味。石明月支起身子,瞥见碗中沉底的药渣,又想起今早父亲出门前特意让厨房炖的补汤,语气里满是关切。
瓷碗相碰的脆响惊破思绪,石如月跌跌撞撞闯进来时,鬓边的玉兰绢花歪向一侧,藕荷色裙摆沾满泥点。“阿姐!”她抓住石明月的手腕,指尖凉得惊人,“母亲摔了父亲从波斯带回的琉璃盏,说要把我……送回城郊别院!”
石明月的手顿在半空,黑褐色的药汁在碗中荡出细密涟漪。王静姝厌恶这个“养女”不是一日两日,但这般明火执仗的驱逐,显然另有缘由。她放下药碗,目光扫过石如月因紧握毛笔而磨出薄茧的指尖——这个痴迷书法的妹妹,对算账一窍不通,父亲却执意要为她在长安贵胄里寻一门亲事。
“先坐下。”石明月抽出帕子替她擦去额角的冷汗,触到妹妹微微发抖的肩,心里泛起莫名的钝痛。记忆里那个总爱伏在书案前临摹《兰亭序》的小姑娘,如今竟要被赶出家门。“父亲明日去洛阳,临行前提过议亲的事?”
石如月咬着唇点头,眼圈通红:“方才偷听到母亲和管家说,父亲想在长安贵胄里给我寻个夫家。她骂父亲昏了头,说戏子生的孽种不配……”她突然噤声,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
石明月望着窗外摇晃的忍冬花枝,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执意将妹妹接入府中,石如月渐渐年长,只有入了石府户籍,才有体面议亲的可能。可这背后,父亲与姚朱娘的过往,却像一根刺,扎在石明月心里。
更鼓敲过三下时,石明月披着夹袄立在议事厅外。雕花窗棂漏出昏黄的光,王静姝尖利的嗓音刺破夜色:“那个戏子的女儿还想攀高枝?长安城哪家贵公子能瞧得上她?你就惯着外面的野种,置家里的发妻于何地!”
“够了!”石振其拍案的声响惊飞檐下宿鸟,“如月虽不通商事,但她的书法连鸿胪寺卿都赞不绝口。我既将她接回,就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明月将来要继承家业,如月也不能被人看轻!”
“好亲事?说到底还不是念着那戏子的情分!”王静姝冷笑,“你对外面的人这般上心,可曾想过明月自小在这家里受的委屈?她体弱成这样,还要为你抛头露面!”
石明月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廊柱。父亲话语里对妹妹书法才能的骄傲,对自己继承家业的期许,本该让她感动,可此刻却与记忆中母亲独守空闺的模样重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前日杜若的嘲讽“商贾之家,男盗女娼”,那些话虽难听,却像一把利刃,剖开了她一直回避的真相。
“明日我便启程。”石振其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家中事务,莫要再为难明月和如月。至于城郊……”他的声音突然压低,石明月屏息细听,却只听见窗纸被风掀起的簌簌声。
脚步声渐近,石明月闪身躲进月洞门。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摸向怀中藏着的算盘珠——那是幼时石如月送她的生辰礼。算珠在指间滚动,她忽然想起书房案头妹妹未写完的字帖,笔锋苍劲如竹,与自己账簿上的算筹截然不同。父亲用不同的方式托举着她们,却唯独托不起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子时的梆子声惊起夜枭,石明月握着春桃偷来的钥匙,潜入父亲书房。檀木柜第三格暗屉里,翡翠印鉴泛着幽光,旁边压着城郊别院的地契。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石振其印”四个篆字上,她忽然听见回廊传来急促脚步声。
“姑娘!夫人带家丁去东跨院了!”春桃气喘吁吁撞开门,“说是要连夜把如月姑娘……”石明月猛地攥紧印鉴,转身时带翻了案上的算盘。算珠噼里啪啦滚落,倒像是她此刻狂乱的心跳。穿过种满忍冬的小径,她看见王静姝猩红的裙裾在月光下翻飞,藤鞭正对着蜷缩在地的石如月,后者怀中还死死护着一卷未裱的书法作品。
“住手!”石明月扑过去挡在妹妹身前,鞭梢擦着脸颊划过,火辣辣的疼。她举起印鉴,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母亲若再动手,我便将西市绸缎庄的过户文书公之于众。父亲回来,第一个要处置的是谁?”
王静姝的鞭子僵在半空,鎏金护甲映着月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石明月直视着母亲眼底的震怒,又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封未寄出的信,信中满是对姚朱娘的愧疚与牵挂。这场因父亲风流而起的家庭纷争,早已将每个人都裹挟其中。
“好,好个石明月。”王静姝甩下藤鞭,裙摆扫过满地狼藉,“和你父亲一样,都是铁石心肠!”
晨雾漫过石府青瓦时,石明月倚着门框滑坐在地。石如月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间的珠花蹭着她受伤的脸颊,怀中的字帖染了血迹。远处传来更夫收梆子的声响,她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摸到袖中算盘珠——原来最冰冷的算学里,也藏着最滚烫的牵挂。可这份牵挂,何时才能修补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她更盼着,有一日能算出个阖家安宁的解法。
晨光刺破薄雾,将石府的飞檐染成淡金。石明月盯着铜镜里结痂的鞭痕,指尖抚过案头那方翡翠印鉴。昨夜以印鉴相挟虽逼退了王静姝,但她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春桃捧着食盒进门时,她正将算盘珠一颗颗重新归位,清脆的声响惊破了凝滞的空气。
“姑娘,老爷去洛阳前留了话,说让您盯着绸缎庄的账。”春桃压低声音,“还说……城郊别院那边,让您多留意。”石明月的手顿在半空。父亲临行前不着痕迹的叮嘱,反倒让她心里发沉。她想起昨夜议事厅外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态,城郊别院的姚朱娘与龙凤胎,就像悬在石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小贱人!也配用本夫人的羊毫?”王静姝的怒斥混着墨汁泼溅的声音传来。石明月冲出门,正见石如月跪坐在满地狼藉中,素白襦裙上洇开大片墨渍,手中却仍死死攥着一支紫毫笔。
“母亲息怒!”石明月挡在妹妹身前,看着王静姝手中还在滴墨的砚台,“如月只是喜爱书法,并无冒犯之意。”“喜爱?”王静姝冷笑,金护甲挑起石如月的下巴,“戏子生的孽种,学这些风雅玩意儿,是想勾引哪家公子?”话音未落,那支紫毫笔已被狠狠折断,尖锐的竹茬擦过石如月的脖颈,渗出细密血珠。
石明月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起父亲书房里收藏的名家字帖,其中半数都被妹妹临摹过。此刻看着石如月倔强仰起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总爱用木炭在地上练字的小女孩渐渐重叠。“母亲若觉得如月不妥,大可以告诉父亲,让他来处置。”她摸向怀中的印鉴,语气带着警告。
王静姝的脸色骤变,袖中滑落一张宣纸。石明月俯身捡起,宣纸上“石辉月”三字力透纸背,字迹与石如月如出一辙——是龙凤胎弟弟的名字。“果然在偷偷联系那对野种!”王静姝突然发狂般撕扯纸张,“我今日便要……”
“母亲看这是什么?”石明月突然举起账簿,“昨日杜府宴上,户部侍郎夫人提起城南新修的驿馆,说是缺绸缎装饰。”她翻开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若能拿下这笔生意,石家在长安贵胄间也算站稳了脚跟。只是这往来账目,需得母亲过目才行。”
王静姝的动作僵住。她盯着账簿上工整的字迹,眼底闪过算计。石明月知道,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最在意的还是石家的体面与财富。“你当真能拿下这桩生意?”“自然。”石明月将印鉴轻轻拍在桌上,“不过需要母亲暂息雷霆之怒,莫要让父亲在洛阳分心。”她余光瞥见石如月偷偷将半截断笔藏在袖中,心中泛起酸涩。这场用算学与权谋织就的博弈,她早已没有退路。
入夜,石明月揣着父亲留下的密信潜入马厩。城郊别院的地址被写在信笺边角,字迹潦草得不像平日的严谨。当她摸到马车上暗格藏着的西域香料时,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执意让她盯着绸缎庄——那些本该销往波斯的珍稀香料,竟有半数被转运去了城郊。
“姑娘,夫人派人盯着您的院子。”春桃突然出现,手里攥着支沾血的紫毫笔,“如月姑娘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说……”春桃压低声音,“她说姚姨娘近日病重,龙凤胎又染上风寒,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石明月握紧断笔,笔尖的血渍已经干涸。远处传来更鼓,她望着马厩外摇曳的忍冬花,终于下定决心。明日一早,她要亲自去城郊别院。带着账本,带着印鉴,也带着一个商贾之女在这世道求生的全部算计。毕竟在长安城的朱门深巷里,慈悲与软弱从来换不来生机,唯有算尽人心,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残月如钩,石明月裹紧披风,趁着夜色疾驰出城。春桃驾车的手微微发抖,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城郊别院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爬满忍冬藤的篱笆上凝结着白霜,恍若石府那夜未干的泪痕。推开斑驳的木门,药香与霉味扑面而来。姚朱娘半倚在褪色的锦被中,昔日明艳的戏子如今形容枯槁,鬓角白发如霜。三岁的龙凤胎蜷在她身侧,石辉月滚烫的小脸烧得通红,石霁月攥着褪色的拨浪鼓,怯生生望着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您是……明月姑娘?”姚朱娘挣扎着要起身,被石明月按住。烛光摇曳中,她瞥见枕边放着的药方,抓药日期停在三日前——王静姝终究还是对城郊动了手。“如月让我来的。”石明月摸出怀中的银锭放在桌上,“先找大夫。”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犬吠。春桃脸色煞白冲进来:“姑娘,夫人的人追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石明月迅速将龙凤胎护在身后。王静姝带着家丁破门而入,猩红斗篷扫落墙角药罐:“好啊,石明月,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母亲这话说得有趣。”石明月举起账簿,墨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城南驿馆的绸缎生意,昨日侍郎夫人已敲定七成份额。不过听闻母亲前日让人截断了运往城郊的药材……若是父亲知道,这笔生意黄了,又该如何?”
王静姝的脸色瞬间铁青。石明月继续道:“父亲想为如月议亲,可官商不通婚的律法如同天堑。但女儿近日听闻,掖庭局正广招擅诗书女官。”她从袖中抽出如月临摹的《灵飞经》长卷,“如月的书法连鸿胪寺卿都赞不绝口,若能借此入宫,既能避开婚事纷争,又可为石家谋一条与朝堂往来的正道。”
“妄想!”王静姝冷笑,鎏金护甲重重拍在桌上,“一个戏子的女儿也配入宫?我看你是想把石家推入火坑!”“母亲难道不想彻底摆脱如月这个‘眼中钉’?”石明月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如炬,“她若留在府中,议亲不成便成笑柄;可一旦成了女官,便是陛下亲封的内廷命妇。到那时,母亲既能落个‘贤德主母培育才女’的名声,又不必再与她朝夕相对。”
她顿了顿,将一叠地契推到王静姝面前,“这是城西三间铺子的房契,就当女儿求母亲成全。”僵持间,石辉月突然剧烈咳嗽,小脸涨得发紫。姚朱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死寂。石明月将龙凤胎塞给春桃:“带他们从暗道走!”
转身时,她抓起案上算盘奋力掷出,算珠噼里啪啦砸在众人身上,趁着混乱挡在姚朱娘身前。晨雾渐散,石明月看着春桃带着孩子消失在密林中,才发现自己掌心已被算盘棱角攥出血痕。
王静姝盯着桌上的房契和书法卷轴,神色阴晴不定:“此事须得等老爷回来定夺。但若是弄出半点差错……”
“女儿已拟好万全之策。”
贞观年间的三月,长安柳絮纷飞如雪,沾在朱雀大街的酒旗与坊间檐角。石明月立在石府望星阁上,望着街上车水马龙,指尖无意识拨动着檀木算盘。寅时三刻,更鼓声未落,长安城便泛起骚动。醉仙楼的胡姬擦拭门板时,惊呼着后退半步——新漆的柏木上,不知何时出现半幅瘦金体《秦王破阵乐》词牌,笔力遒劲如玄甲军长枪,却只写至"受律辞元首"便戛然而止,落款处"如月"二字力透木理。
与此同时,西市绸庄的布幔、慈恩寺的功德簿、平康坊的歌姬团扇,皆现半阙诗词或断章书法,小楷娟秀如簪花,狂草奔放似惊涛,无一例外留有"如月"印记。"此等笔法,恐是虞永兴再世!"老翰林颤抖着抚过酒肆墙壁,"可为何只留半幅?"消息随着晨市的喧嚣传遍街巷,穿襕衫的书生们举着灯笼彻夜临摹,坊间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诸位可知?此乃石家二娘子手笔!如今为求书道大成,特留墨宝考验天下才子!"
第三日卯时,朱雀大街竖起三丈白绢。蒙着茜色面纱的女子立在案前,腰间算盘垂着的翡翠坠子折射冷光。案上摆着澄心堂纸与紫毫笔,木牌上隶书醒目:"求续'如月'残卷,若得妙笔,赏钱百贯。"消息如野火燎原,从弘文馆学士到草市寒士皆蜂拥而至。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挥毫,写出的续作要么气韵不谐,要么章法大乱。
"这分明是故意刁难!"有举子愤然掷笔,"天下谁能与这等神作相匹?"女子却轻笑掀开面纱——正是石明月,她指尖划过算盘:"舍妹习字十载,每日研墨三斗。诸位可知,她的《灵飞经》摹本,每个字的间距皆合'九章算术'的方圆之道?"这话惊得众人哑然。
就在此时,墨香阁的驼铃声由远及近。这座隶属弘文馆的书画行,竟破天荒宣布三日后举办"如月真迹品鉴会"。消息传出,连尚书省的官员都遣仆役求购入场券,靖恭坊的贵女们更是为了一张请柬争得面红耳赤。
品鉴会当日,墨香阁外人头攒动,阁内檀香混着墨气。石明月身着半臂襦裙,在众人屏息中展开第一幅作品——蝇头小楷书写的《女诫》,每个字不足米粒大,却笔笔藏锋,如虞世南《孔子庙堂碑》般端严。紧接着是狂草《观沧海》,墨色浓淡间似有魏武挥鞭之势,令国子监博士抚掌叹绝。
"不过是商户女子的匠人功夫!"角落里突然传来嗤笑。众人回头,见是清河崔氏的女郎,她晃着嵌宝护甲:"这等字若能入宫,我崔氏..."话音未落,石明月已将算盘拍在楠木案上,算珠撞击声如战鼓。
"书法之道,如治国之术。"她展开泛黄的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东市税银数据,"崔娘子可知,绸缎行虚报三成损耗,正是用了算筹中的'四归除法'?"说着指尖如飞,算盘珠上下翻飞间,竟将二十余家商户的瞒报账目核算得分毫不差。满座哗然中,有眼尖者发现绢帛边角,还题着如月仿写的《兰亭序》残句。
恰在此时,宫门外马蹄声急。身着绯袍的内官高声宣旨:"皇后闻长安有奇女子,善书法通算学,着即刻入宫觐见!"
殿内,石明月跪在金砖上,同时呈上如月的《璇玑图》与自己推演的《市舶税策》。当她用算盘演示西域商路赋税时,皇后抚着虬髯大笑:"昔有祖冲之算圆周,今有石氏女计天下!"三日后旨意颁下,石明月授为女史专司天下赋税核算。
石府正厅的忍冬花藤在风中簌簌作响,却掩不住厅内凝滞的气氛。王静姝攥着鎏金护甲的手微微发抖,珐琅彩茶盏里的蒙顶甘露泛起细碎涟漪:"你既然进了宫,可别惹了贵人,给我们添麻烦!"她目光如刀剜向端坐一旁的石明月。
石振其抚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眼中却藏不住笑意:"陛下广纳贤才,明月能为朝廷效力,是石家的福气。"他望着女儿声音难得温和,"只是入宫后万事要小心,莫要..."
"小心?"王静姝突然冷笑,鎏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她倒好,拍拍屁股进了宫,把石如月丢在家里!"
此刻母亲的话如同一把锈刀,不仅刺痛她的脊梁,更割开了心底最深的愧疚——原本她苦心造势,是想送如月入宫脱离苦海,如今却阴差阳错将妹妹独自留在虎穴。
次日清晨,石明月跪在父亲书房前。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宛如一道枷锁。"父亲,求您好好护着如月。"她叩首在地,"母亲不会善罢甘休,只有您才能保她平安。"
石振其背着手在房内踱步,檀木珠串碰撞声格外刺耳。良久,他长叹一声:"为父知道了,会加派人手。只是你在宫中..."
石明月抬头,"女儿在宫中,自会护好自己。"
离宫那日,石明月在宫门口回望长安城。柳絮纷飞如雪,却遮不住城郊方向的阴云。马车启动时,她摸到怀中如月塞进来的帕子,上面用金线绣着半幅《璇玑图》,边角绣着小字:"阿姐放心,我会守好自己。"
晨钟惊起檐下寒鸦时,石明月正对着西域商税账册皱眉。算盘珠在她指尖反复拨动,却总对不上户部送来的总数。更诡异的是,所有差错都集中在杜家名下的三家绸缎庄。
"石女史,皇后娘娘召见。"小太监的尖嗓打断思绪。石明月匆匆整理好案头,快步往椒房殿而去。
椒房殿内,檀香袅袅。皇后身着家常的月白襦裙,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案头的绿萝。见她进来,皇后抬了抬手:"快坐下,别总是这么拘谨。"
石明月福了福身,在一旁落座。宫女奉上茶盏,热气氤氲中,皇后笑道:"听说你妹妹写得一手好字?本宫前日得了幅《璇玑图》摹本,倒与传闻中的笔法有几分相似。"
石明月心中一暖,想起离家时如月塞给她的帕子:"回娘娘的话,妹妹自幼痴迷书法,每日天不亮便开始研墨。"
皇后点点头,又闲话了些长安城的趣事,才道:"在宫里若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本宫。你是个人才,可别辜负了本宫求贤若渴的心意。"
从椒房殿出来,石明月攥着皇后赏赐的蜀锦,心里满是感动。回到度支监,春桃早已在案头放了封信——是如月的字迹。
信里细细写着后院的忍冬花开得如何,新养的猫儿又闯了什么祸。末了却话锋一转:"母亲近日偶感风寒,卧病在床。虽请了大夫诊治,却不见好转。姐姐莫要忧心,父亲找了名医。"
石明月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她太了解王静姝,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怎会轻易"卧病"?这封信看似寻常,只怕字字暗藏玄机。窗外,暮色渐浓,长安的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亮她心底泛起的寒意。
暮色如墨浸染着宫墙,石明月将如月的来信反复折起又展开,信纸边缘的折痕里隐隐透出淡红色印记。她突然想起幼时父亲教过的密写之法——用茜草汁书写,需以盐水浸润方能显形。当春桃捧着盐水进来时,原本工整的字迹下浮现出小字:「母亲无病」。
与此同时,石府城郊别院内,王静姝斜倚在雕花榻上,鎏金护甲轻轻叩击着紫檀小几。石如月跪在床前,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母亲,这药该凉了......"
"凉了?"王静姝突然发难,将药碗狠狠砸在地上,瓷片溅起的褐色药汁在青砖上蜿蜒如蛇,"连个药都端不好,养你有何用?"她猛地扯住女儿的头发,"去,把后院忍冬花都给我拔了!"
石如月咬着唇不敢反抗,发丝被扯落几根。自母亲"病倒"后,这样的折磨已成家常便饭。她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刁难——白日里还能训斥下人,一到有人探望时就虚弱得说不出话,药碗里的药也总是倒得干干净净。
晨光熹微,度支监的青砖地面上撒下一层薄薄的霜白。石明月伏在案前,手中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眉间微蹙,指尖因长时间的握笔而微微发白。西域商税的账册堆叠如山,每一页的数字仿佛都在跳动,像是无数细小的蚂蚁爬满了视线。
“啪嗒”,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她回过神来,搁下笔,轻轻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窗外的晨风拂过,带着一丝初春的凉意,吹散了案前的沉闷气息。
她伸手拿起一旁的信笺,指尖再次触到那柔软的纸张,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信上的字迹依旧清晰,却像是带着某种隐晦的警告。「母亲无病」这四个小字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
“石女史,该用早膳了。”春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却没能激起石明月半点食欲。
“放着吧。”她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信笺上,眉头越皱越紧。王静姝的“病”显然是个幌子,但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继续折磨如月,还是另有所图?
春桃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多言,默默退了出去。房间内再度陷入沉寂,只剩下风吹过窗棂的轻响。
石明月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投向远方。晨曦中的宫城巍峨壮丽,层层叠叠的殿宇在晨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石明月的手指在账册上缓缓滑动,指尖触及那些冰冷的数字,仿佛能感受到它们背后的暗流涌动。她的目光在每一笔交易间来回穿梭,试图找出那隐藏的蛛丝马迹。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一笔异常的支出上,那是一笔来自杜家绸缎庄的巨额款项,标注为“损耗赔偿”。
“杜家……”她低声呢喃,眉头紧锁。这个名字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头。她记得杜若那张傲慢的面孔,记得她那刻薄的言语,更记得她对如月的羞辱。
“春桃,”她抬起头,声音低沉却坚定,“去查一下这笔‘损耗赔偿’,看看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春桃点头应声,转身快步离去。石明月则继续翻阅账册,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她知道,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头,金光点点,映得账册上的墨迹更加刺眼。石明月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指尖微微颤抖。账册上的数字错综复杂,但她已经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杜家名下三家绸缎庄的“损耗赔偿”数额惊人,几乎占了整个西域商税的三成。
“这是明目张胆的侵吞。”她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从未想过,杜家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甚至敢在天子脚下动手脚。正当她沉思之际,春桃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有些苍白。
“女史,查到了一些东西。”春桃压低声音,递上一张纸条,“杜家不仅在税收上做了手脚,还暗中勾结西域商人,企图垄断丝绸贸易。”
石明月接过纸条,目光在字迹上快速扫过,眉头越皱越紧。纸条上详细记录了杜家与西域商人的秘密交易,甚至连交易的日期、地点都一清二楚。这些证据足以让杜家万劫不复,但同时也意味着,她的对手不止是杜若,而是整个杜家势力。
“看来,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石明月放下纸条,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一阵轻微的“哒哒”声。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各种可能的应对策略,但每一种都有风险。
“女史,要不要直接禀告皇后娘娘?”春桃试探性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
石明月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思:“现在还不是时候。
半月后,长安城内的杨柳已抽出嫩绿的新芽,春风拂过宫墙,带起一片轻盈的花瓣舞。采女选拔的日子如期而至,宫廷内外皆是一片忙碌景象。杜若坐在铜镜前,纤长的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脸颊,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该进宫了。”侍女小翠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着发髻上的珍珠步摇,生怕惹得这位主子不快。
杜若站起身来,绯色罗裙如水般流淌,腰间系着的碧玉佩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走吧,今日之后,这长安城谁还敢小觑我杜家?
杜若款款走出闺房,门外早已备好的马车静静等候。车夫恭敬地掀开车帘,她提裙踏上踏板,裙摆随风轻扬,露出一截绣着牡丹的鞋尖。车内熏香缭绕,是她特意调配的龙脑香,浓郁的气味裹挟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自信也一同带入宫城。
马车驶过长安街市,街道两旁的人群熙熙攘攘,偶尔有几声叫卖声传入车厢。杜若掀开窗帘一角,目光扫过街景,唇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今日过后,那些人怕是要改口称我为‘娘娘’了吧?”她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银镯,眼神中透出一丝轻蔑。
与此同时,石明月正立于宫城西门的高台上,俯视着下方鱼贯而入的采女队伍。她身着一袭素色襦裙,发间仅点缀一枚白玉簪,显得清雅而从容。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带来些许初春的凉意。她眯起眼,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石女史,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一名宫女小跑上前,躬身行礼,低声通报。
石明月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朝椒房殿方向走去。台阶上,她的步伐稳健而从容,衣袖随风摆动,袖口的金线忍冬纹在阳光下闪烁出微弱的光芒。
椒房殿内,皇后正端坐于案前,手持一本经卷,神情专注。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温婉的笑意:“明月来了,坐。”
石明月恭敬地福了福身,轻声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她缓步上前,在皇后示意的位置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端庄。
皇后放下经卷,目光温和地看向她:“今日采女选拔,你可有留意到什么?”
石明月微微低头,声音平静如水:“回娘娘,采女们皆是大家闺秀,仪态端庄,想必能为宫中增添不少风采。”
皇后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是吗?可我听闻杜家那位小姐,似乎格外引人注目。”
石明月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杜姑娘确实风采出众,举止间颇有世家风范。”
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题一转:“对了,上次你呈上的那份《市舶税策》,我已呈给陛下。陛下颇为赞赏,还说要亲自召见你呢。”
石明月连忙起身,再次福身行礼:“多谢娘娘提携,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如此多礼。本宫知你心思玲珑,做事稳妥,日后在宫中,还需多加用心。”
石明月低声应道:“臣女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厚望。”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挥了挥手:“好了,你先下去吧。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石明月恭敬地退出椒房殿,脚步虽稳,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她知道,杜若此次入宫,必是冲着高位而来。
石明月走出椒房殿,迎面而来的春桃立刻迎了上来,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女史,刚刚收到消息,杜家那边的动静不小,似乎在暗中打点宫中的一些人。"春桃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隐隐的不安。
石明月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意料之中。"她停下脚步,抬眼望向远处的宫墙,暮色渐深,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也被黑暗吞噬。"杜家向来不择手段,这次定然不会轻易罢手。"
"那我们该怎么办?"春桃紧紧跟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更低,"若是让她得了势,怕是会对您不利。"
石明月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忍冬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杜若虽有手段,但也不是无懈可击。"她转过头,看向春桃,"你去帮我查一查,杜家在宫中的具体动向,尤其是她和哪些人有来往。"
春桃点头应下,正要转身离开,又被石明月叫住。"还有,最近多留意如月的消息,我怕杜若会对她下手。"她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但很快又被冷静取代。
春桃郑重地点头,"女史放心,我会派人盯紧的。"
春桃领命而去,石明月立在宫道的玉兰树下,望着暮色中影影绰绰的宫阙楼宇,心底泛起一丝不安。杜家在朝中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如今杜若入宫,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她摩挲着腰间的算盘,冰凉的触感让她逐渐冷静下来,必须尽快找到确凿证据,才能在这场较量中占据上风。
夜色渐深,石明月在度支监的烛光下反复研读着春桃带回的密报。杜若入宫后频繁出入掖庭局,与掌事太监李公公来往密切,更有宫人瞧见她将西域进贡的珍宝暗中送出宫去。这些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让石明月愈发确信,杜家正在谋划一场更大的阴谋,而这场阴谋,或许与她手中掌握的杜家绸缎庄贪墨证据息息相关。
与此同时,石府中,石如月正跪在王静姝的房门外。夜色如墨,唯有屋内透出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母亲,求您让我进去看看弟弟妹妹。”石如月的声音带着哽咽,自从城郊别院的事情后,王静姝便派人将龙凤胎看管起来,不许她探望。
屋内传来王静姝冰冷的声音:“你若再敢提半句,就给我滚出石府!”
石如月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想起小时候在别院,与弟弟妹妹玩耍的温馨时光,如今却连见他们一面都成了奢望。她攥紧手中的毛笔,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救出弟弟妹妹,带他们离开这个充满恶意的地方。
在宫中,杜若凭借着出众的容貌和伶俐的口才,很快便在采女中脱颖而出,得到了皇后身边女官的青睐。一日,她在御花园偶遇石明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石女史这是在为谁操心呢?听说你那妹妹在石府过得可不太好啊。”
石明月神色不变,冷冷回应:“不劳杜姑娘费心,明月自会护好家人。倒是杜姑娘,近来与掖庭局来往频繁,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杜若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石女史这是在血口喷人!小心祸从口出。”说罢,甩着衣袖离去。
看着杜若离去的背影,石明月知道,自己已经触动了杜家的敏感神经,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危险的事情发生。她必须加快行动,不仅要守护家人,还要将杜家的阴谋公之于众,还长安城一个清明。
贞观十二年冬,宣政殿檐角悬冰,鎏金蟠龙柱映着明黄诏书。杜若身着茜色翟衣拜倒玉阶,百鸟衔珠的金步摇随动作轻颤,当“封杜若为婕妤,赐居椒房东阁”声落,满殿簪缨皆惊。杜公作为尚书省重臣,其女封嫔虽合礼制,然如此恩宠亦令人侧目,众人交头接耳间,皆道杜家圣眷正隆。
三日后酉时三刻,度支监铜漏滴答作响。石明月指尖停在西域商税账册的“杜记绸缎庄”条目上,本该工整的小楷被雌黄仔细涂改,损耗率从“叁厘”硬生生添了一横。未及细查,掖庭局的内谒者监已持银鸱尾幡闯入:“奉敕,石明月擅改税册,即刻收押大理寺!”
消息传回靖恭坊石府时,王静姝正对着铜镜卸花钿,鎏金护甲在妆奁上磕出清脆声响。管家浑身发抖递上密报,言说大理寺已派人彻查石家商铺,她盯着镜中自己骤然失色的脸,突然扯断鬓边珍珠步摇:“去把老爷叫来!”
石振其匆匆赶来时,正见王静姝将和离书重重拍在檀木案上。“杜公权倾朝野,陛下又宠信杜婕妤,”她猩红的蔻丹指着墨迹未干的文书,“石家一旦被牵连,满门抄斩都是轻的!”窗外寒风卷着忍冬残叶扑进屋内,她想起前日在街上看到杜府奴仆当街殴打商户,眼底满是惧意,“我王家可不能跟着你们石家陪葬!”
大理寺地牢寒气砭骨,石明月蜷缩在铺着茅草的刑架旁。铁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她摩挲着腕间旧伤,耳畔回响着探监时春桃带来的消息。“夫人昨日已回王家大宅,”春桃哭着将沾血的帕子塞进她手中,“老爷在府中摔了好几件瓷器,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您...”话未说完,狱卒的呵斥声已远远传来。
椒房殿内,杜若斜倚在织金蟠龙榻上,将缴获的檀木算盘狠狠掷向青砖。算珠迸裂声中,她涂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划过《关市令》卷宗:“石家这下该知道,与我杜家作对是什么下场。”转头吩咐心腹宫女,“去告诉父亲,那对姐妹花不足为患,倒是皇后...”她眼中闪过阴鸷,“得想个法子让她无暇他顾。”
霜月十五,太极宫檐角的铜铃在朔风中叮当作响。石明月被两个粗使嬷嬷押着跪在殿前,单薄的素色囚衣下露出道道鞭痕。她眯眼望向丹墀之上——杜若正倚在皇帝身侧,茜色宫装上金线绣的翟鸟在晨光中振翅欲飞。
"罪女石明月。"大理寺卿展开卷宗,"经查实,你借核算商税之便,私改杜记绸缎庄账目,意图构陷朝廷命官..."
"陛下明鉴!"石明月突然挣开束缚,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账册,"杜家借西域商路走私的并非香料,而是——"
"大胆!"杜若猛地起身,金步摇甩出一道厉光。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户部侍郎崔明远手持象牙笏板疾步入殿:"启禀陛下,臣有要事奏报!"
满殿哗然。皇帝抬手示意,崔侍郎继续道:"臣奉命核查西域商税,发现杜记商队三年来共申报损耗丝绸六千匹,然波斯使团提供的收货文书显示——"他展开一卷羊皮纸,"实际短缺达两万匹!"
杜若指尖掐进掌心,殷红血珠渗入袖口金线。石明月趁机呈上账册:"这四卷账本用茜草汁写了密账,浸醋即显。缺失的丝绸都被染成玄色,经灵州暗道运往了..."
"闭嘴!"杜若突然抓起案上鎏金香炉砸向石明月。香灰飞扬间,一柄象牙算筹从破碎的香炉中滚出,算珠"噼啪"散落,露出中空柱身里藏着的绢条——正是杜尚书亲笔所书的分赃清单。
太极殿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时,杜若的金步摇已颓然坠地。皇帝拾起那根藏着赃证的象牙算筹,指尖摩挲过"灵州"二字,突然冷笑:"杜卿,这就是你去年奏请扩建的驿站?"
杜尚书面如死灰跪伏在地,官帽滚落露出斑白鬓角。石明月趁机从袖中抖出一方素帕——正是如月用茜草汁写的密信。帕角忍冬花纹里还藏着半枚翡翠纽扣,那是她离宫前从杜若侍女身上扯下的证物。
"启禀陛下,灵州驿站每月初九都有黑绸车队出入。"她将染血的账册与素帕并呈,"杜家以修驿为名,实则..."
"胡说!"杜若突然凄厉尖叫,凤钗不慎划破颈侧。鲜血溅上她茜色衣襟的刹那,太医令突然惊呼:"杜婕妤这是...喜脉!"
殿内霎时死寂。按唐律,孕妇不得用刑。皇帝盯着杜若尚未显怀的腹部,目光移向殿外飘雪:"来人,将杜氏暂押掖庭局,待..."
"陛下不可!"石明月突然膝行上前,"那翡翠纽扣里藏着西域迷香,闻之可致妇人伪孕!"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此乃太医署王博士亲验的证词。"
雪粒子突然密集敲打在琉璃窗上,像无数算珠滚过玉盘。杜若瘫软在地的瞬间,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春桃带着个满身风雪的胡商闯了进来,那人手中捧着匹玄色暗纹绸,在烛光下竟显出突厥狼图腾。
胡商阿史那伏跪在殿前,玄色绸缎在他掌中如水般流淌。他忽然撕开绸缎夹层,数十枚青铜箭簇"叮当"坠地——正是兵部去年登记在册的凉州军械。
"小人以性命担保。"阿史那的汉话带着浓重胡音,"这些箭簇都藏在杜家丝绸夹层里运往西域。"
皇帝拾起一枚箭簇,寒光映出他眉间阴云。石明月趁机展开如月送来的血书:"杜家以商队为掩护,三年来经灵州暗道走私军械数万件,更勾结..."
"陛下!"杜尚书突然暴起,却被金吾卫死死按住。他官袍撕裂处露出腰间黥印——竟是突厥贵族的狼头刺青。
贞观十三年三月初七,连绵春雨笼罩着长安城南的永阳坊。王静姝独坐在王家旧宅的正厅里,鎏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案几。厅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眼角新添的皱纹。
"夫人,石家又派人送东西来了。"老仆王忠佝偻着腰进来,手里捧着个雕花木匣。
王静姝头也不抬:"扔出去。"
"这次是...是明月小姐亲手绣的忍冬纹披风。"王忠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在案上,"说是春寒料峭..."
"我说扔出去!"王静姝猛地掀翻木匣,鎏金步摇随着剧烈的动作甩落在地。她抓起那件做工精细的披风,从袖中掏出剪刀就开始乱绞。金线绣的忍冬纹在利剪下寸寸断裂,像是被扯碎的往事。
屋外突然传来喜庆的乐声。王静姝扔下剪刀冲到窗前,正看见一队迎亲仪仗从坊间经过。为首的骏马上,石振其身着喜袍,身后八抬大轿的帘幕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姚朱娘戴着翟冠的侧脸。
"下贱!"王静姝的指甲在窗棂上刮出刺耳声响,"戏子也配穿正红?"她转身抓起案上茶盏砸向墙角,碎瓷片四溅中,她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好啊,真好...石振其,你且等着..."
三日后,石明月来到王家老宅。看门的老仆见到她,连忙摆手:"小姐请回吧,夫人说了,不见石家任何人。"
石明月递上一个包袱:"那就麻烦转交。"
话音未落,院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王静姝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让她滚!告诉那个不孝女,我王静姝在佛前立过誓,今生今世与石家恩断义绝!"
包袱摔落在地,露出里面崭新的忍冬纹鞋袜——正是按王静姝最喜欢的式样做的。石明月弯腰拾起,发现鞋底已沾满泥水。
离开王家老宅时,雨下得更大了。石明月没有撑伞,任凭雨水打湿官服。转过街角时,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檐下躲雨,手里捧着个简陋的算盘。
"姑娘,要伞吗?"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石明月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那对断镯放在女孩手心:"这个送你。记住,有些东西断了,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雨幕中,女孩稚嫩的歌声隐约传来:"九归口诀记分明..."正是最基础的珠算歌诀。石明月脚步微顿,终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