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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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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压在老鸦岭上。风从乱石缝隙里钻过,带起一阵呜咽,又尖又细,像谁在暗处抽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的味道,是腐烂的落叶、湿冷的泥土,还有远处零星几座荒坟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纸钱烧过的焦糊气。
姜时归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独自一人行走在山道上。她并非寻常巡夜。心头盘桓着一股莫名的悸动,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说不清道不明,却固执地指向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乱葬荒岭。这种感觉近几日尤为强烈,伴随着那些破碎模糊的梦境——一张苍白脆弱、美得惊心却带着永恒沉寂的脸庞,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沉重的窒息感,仿佛被活活掩埋在冰冷的地底深处,胸腔被无形的巨石压得粉碎。她甚至能在梦中尝到泥土的腥味。腰间的罗盘今夜安静得反常,指针纹丝不动,仿佛这片死地连精怪都避之不及。
绕过一片乱坟岗,前面地势略平,几座坍塌了大半的旧坟像沉默的怪兽伏在黑暗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抹突兀的白,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姜时归的视线。
那是一个女子。
她背对着山路,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坟头前。一身素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衣裙,在沉沉夜色里,亮得有些晃眼。身形纤细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长发如瀑,随意地披散着,垂至腰际,更衬得那背影单薄如纸。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无声无息,仿佛已与这片死寂的坟地融为一体。
姜时归的脚步猛地顿住了。罗盘依旧沉寂。这不寻常。但更让她心脏骤然收紧的,是那抹纤细孤绝的背影——竟与她梦中反复出现却始终模糊不清的侧影,诡异地重合了!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斜插在腰后的桃木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道袍宽大的袖口下,肌肉悄然绷紧,却并非全然的警惕,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恐慌的期待。
“谁在那里?”姜时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清冷质感,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白衣身影似乎被这声音惊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一张脸映入姜时归的眼帘。
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白,细腻得没有一丝血色,在星光下泛着一种冷玉般的微光。眉眼清丽绝伦,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疏离与脆弱。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极黑,像是浸在寒潭里的两丸墨玉,此刻正幽幽地望过来,眼神里没有惊惧,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已独自跋涉了千万年。
就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姜时归脑中轰然炸响!那张无数次在梦魇边缘徘徊、模糊不清的脸庞,此刻清晰无比地呈现在眼前!强烈的冲击如同巨锤砸中心脏,伴随着一股汹涌而来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那痛楚是如此熟悉,瞬间将她拉回那些窒息绝望的梦境——黑暗、沉重、泥土塞满口鼻、骨骼在重压下呻吟断裂……还有怀里那冰冷而单薄的存在!
一个名字,冲破了一切阻碍,带着血泪般的重量和跨越千年的尘埃,从她干涩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嘶哑地迸了出来:
“江……沉雪……”
声音出口的刹那,姜时归自己都愣住了。仿佛这个名字早已刻入骨髓,只等这一刻被唤醒。而心脏处的剧痛并未因名字的喊出而减轻,反而如同被那声呼唤彻底引爆,化作无数冰冷的碎片狠狠刺穿她的胸膛!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另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心口位置,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眼前景物一阵模糊晃动,耳边似乎再次响起了那遥远而沉闷的、大地在深处痛苦呻吟的轰鸣,还有……怀中那具冰冷身体最后一丝微弱的颤抖。
“呃……”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她强撑着抬起头,再次看向眼前的女子——江沉雪。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那是沉寂了太久太久之后被强行唤醒的、几乎要冲破冰封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狂澜!这眼神太过复杂,太过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姜时归刚刚经历剧痛的心上,让她窒息。
“你……”姜时归刚吐出一个字,试图理清这混乱的一切。
就在这时,头顶原本稀疏的星光骤然消失,一片沉甸甸的黑暗迅速压下。几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姜时归的额头上,带着晚秋夜雨的寒意。
下雨了!
雨点迅速变得密集,淅淅沥沥地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姜时归的道袍。然而,更令她心头一凛的,是身旁江沉雪的反应。
几乎在雨点落下的瞬间,江沉雪的身体猛地剧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的抽气。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在雨幕中瞬间褪尽最后一丝生气,变得如同被水浸透的劣质宣纸,灰败脆弱。她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深陷,身体蜷缩,仿佛每一滴雨水都在溶解着她的存在。
巨大的、纯粹的恐惧取代了她眼中所有的沉寂,她仓惶无助地看向姜时归,眼神里是濒临毁灭的哀求。
姜时归心头剧震!那诡异的刺痛、脱口而出的名字、眼前女子对雨水近乎毁灭性的反应……电光火石间,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与噩梦碎片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惊悚的可能。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姜时归猛地解下背在身后的油布伞囊,动作快得只余残影。“唰啦”一声,一柄宽大的深青色油纸伞在她手中骤然撑开,稳稳地、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沉雪的头顶,将冰冷的雨丝隔绝在外。
伞面隔绝了雨水,但江沉雪身体的颤抖并未立刻停止,如同惊弓之鸟。她蜷缩在伞下的阴影里,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白纸,脆弱得随时会碎裂消失。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滑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姜时归举着伞,手臂稳如磐石。她低头看着伞下瑟瑟发抖的女子,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仰望着她,恐惧尚未完全退去,却已混杂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赖。
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也敲打在姜时归混乱的心上。那脱口而出的名字和随之而来的剧痛、窒息感,以及眼前这诡异脆弱得如同纸片般的女子……千丝万缕的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纠缠。
她看着江沉雪,声音低沉,带着探究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复杂情绪:“江沉雪……你怕雨?” 这一次,是确认,而非询问。
江沉雪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下巴抵着膝盖,长长的睫毛低垂,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动着。伞下狭小的空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陈年纸墨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些。
“跟我走。”姜时归的声音不容置疑。此地绝不能再留。她保持着撑伞的姿势,微微侧身。
江沉雪缓缓抬起头,湿漉漉的黑眸看了姜时归片刻,里面翻涌着难以解读的情绪。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新生的僵硬感,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脚步。
姜时归耐心地放缓步伐,将伞稳稳地罩在她头顶,一步步引着她离开这片阴森的乱坟岗,朝着山下清徽观的方向走去。冰冷的雨幕中,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昏黄的伞下,沉默地穿行于黑暗,走向一个未知的、却注定沉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