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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我有个师姐,总傻傻的。

      第一次见她是初到开封。那晚接风宴,着急樊楼外边有人闹事,赶紧逮了个最近的铁子——靠着栏杆远眺,许是喝多了出来透气的师姐,让她回去叫铁子们。结果她淡然听我扯了一大堆,我问她“明白了没”。

      她笑了,

      至于后来我把这笑视为她的专属、标志,那都是后来了。总之她果决从怀里掏出一叠裁过的宣纸和一盒颜料,从腰身侧取下支毛笔。大手一挥潇洒落笔——

      “听不见”。

      我抬眼,这人带着歉意又笑了,这回淡点。

      我冲开空气往楼里跑去。

      那天夜黑,我没记住她脸,只记着那笑。

      这就是初遇。

      再见她是在春水阁,她正勤勤恳恳给别的铁铁搓背。整个浴池就她搓的最认真,旁的人不是言语就是打闹,连她搓着的那位也在聊。

      我没认出她。当然,我去搭话的时候她倒好像认出我了。她盯着我一会儿,仍是一样笑。

      这笑多了多没意思,看着傻。

      旁边铁子对我喊:“她听不见嘞!”

      后来出任务,有天厅里,铁铁们玩得正开呢。她突然轰门而入,眼神环视在每个铁铁脸上,绕了一大圈。

      还是一个师兄凑上去,她于是沉默对着他,单是眼神坚毅,面色凝重盯着人看,弄得人心惶惶,全厅死静,静得连根毛飘都看得到。

      她看了会,突然“锃”一下剑拔出鞘。这一出把大伙吓得不轻,有铁子慌忙去够靠墙的陌刀,摔了个狗啃泥。那凑上去的师兄却没什么反应。

      这家伙只是竖剑,牢牢握着剑柄不动。
      然后她利落收剑抓起师兄的手,扭头作势往外走,师兄边跟边朝大伙招呼“跟上跟上!拿好武器、哎对!”

      她止步,回头对大伙比了个跟上的手势。

      说实话,那个手势真的很装。

      后面…原来她就是发现个匪窝,集合人去清剿而已。

      再后来我知道她有个名字,叫作“淌无痕”。这名帅哈!就和人貌似对不上状…看着也不算年长,老傻傻的——不是贬低,是她老没啥血气。我都没见她红过脸,也没见她有过啥负面情绪就是了。

      后来,我了解到她不住开封城,她住营寨附近,野岭里一片林子,一处木屋。

      有天师姐带我们三五个铁铁一块看望她去,因为她好些日子没跑营寨来了,不见着个人,咱「老大师姐」(憋声张嗷!铁子们乐呵取的!)心里总不清净。

      我们进屋时这人在案上写书法。

      你猜她写啥?

      她写:“油煎雀斑”~“活色生香”~

      不是有句话…不打不相识嘛,后来我揍了她一顿…大半夜的还得给她搞伤药去,你瞅这事整的……

      夜里,开封

      九流几日前出城办事,落下个走火入魔的病。

      以为回来多泡泡水就好,照旧揽活跑商,串街走巷。

      不想连日折腾下来,病全没有消解的迹象,眼里浊重的红色越发骇人,已经遮得看不出碧色。

      沾着这毛病,连见人也不好见。

      今夜九流解决完一伙绿林,摸着来之不易的通宝,灰头土脸地嘻嘻傻乐。

      夜深,她忽觉得步子沉。

      爬城墙费了些气力,她抬手抹一把血、晃晃头往医馆去。

      她算是从铜钱坊串上来的弟子,办业务不久,城里混得也不熟,吃瘪是常态。

      近来城中景况不好,宵禁时间官兵四处巡查。地上色调晕眼睛,她都翻累了瓦,仍差点撞上巡查的。

      悄悄绕道爬开,面前的窄巷里只走着一个大毛领子。

      哦,天泉。

      她没地藏,急窜上墙就要从那天泉弟子头顶飞过去。

      更没想到她的披风被拽住,勒得直接从空中往下跌。

      她胡乱维持平衡,撞到身后人,被扶稳捉住一边手臂的时候喊着:“哎哎这位大侠我们无冤无…”

      她在扭头看清来人的脸时蓦然散了气。

      她自认为还没惹过什么仇,独就是帮过师哥师姐的忙——

      这人,眼熟得很!

      话说,天泉今夜走在这巷道,是帮受伤的师姐找大夫拿伤药来的。

      按理来说,她没理由把人给掀了。

      可能是出自对那一袭披挂的直觉,又或者是捕捉到一点骇人的红。

      总之,手比脑快,掀翻了人就悔了。

      为补救扶稳了人,一时间她只得无言尴尬,和人面比面——

      这九流门弟子瞳色猩红,堆叠的发辫有些毛糙,眼神滞滞,像是走火入魔。

      “…上哪去?”她开口问人。

      九流连忙答:“去医馆!”

      “治走火入魔?”

      “…对。大侠你我相逢一场也是缘,江湖人不为难江湖人就当交朋友了不是?”九流叽里咕噜倒出一串话。

      天泉自己心里觉着对不住人,心虚辩解道:“我…我不放心走火入魔的江湖人夜里乱逛…”又赶紧补说:“我正好也要上医馆,不如同行一程……如何?”

      九流开始重新打量天泉,尤其是那惹人眼馋的钱袋子,可惜她演练了几下,如今连一个很浅的笑也扯不出来,于是勉强道:“好大侠,既是如此,你跟着就是了。”说罢用巧劲把小臂抽出来,旋步轻巧往前去,随意飘出一句:“你可要看住了。”

      天泉真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不时还给她指点路线。

      …要说起来也是倒霉,这天泉弟子应该是她来地面挨的第一顿打。

      而且这居然都能认出来,当初不都给打破相了么!

      ……谁知道帮师姐的忙要挨这样毒的打呢。那天她乔装成一个漂亮女侠,按着师姐给的人设给这人下套,结果不出三句话就被识破了。然后就被揍了。

      鼻青脸肿地跑回驻地,结果当然是收获一众师兄师姐嘲笑,师姐笑着安慰说:“是你演技不到家。”九流揣着师姐施舍的二十文钱跑回鬼市。

      其实她推得明白师姐根本没指望她,要么就是权把她当饵头使了。

      闷乎乎恼了一天,和郝闲谈谈天,免费得了口黄泉酿,也就缓过劲来不计较什么了。

      如今九流头涨的毛病又泛上来,为了转移注意试着吞吐些不紧要的话:

      “好大侠…没想到你还记着我呀,哈哈……”

      “咱俩以前见过?”

      这句晴天霹雳,给她头疼又加重几分。

      “……没、没有,原是认错了…”

      青溪医馆。

      九流的看起来心情不错,大夫给她把脉时直哼哼调子,另只手翻着自己钱袋子。

      天泉抱着剑靠墙候着,

      “走火入魔·三重。”大夫说。

      九流的好像毫不在意这个:“诊金几何?”

      大夫蹙蹙眉,“五百文。”

      九流这才有点肉痛,慢慢翻起钱。

      天泉在一侧静静看着,想那人衣服太过单薄,最近倒春寒严重,吹倒了该当如何。肤色苍苍几乎着青,但到底是九流门弟子,跟孱弱搭不上调。
      又无意间瞄到她脖子侧边有颗不甚明显,突出的痣。

      心里慨叹自己眼神也忒不错了,这眼神用去勾栏瓦肆看场戏,岂不美哉。

      有段日子没去勾栏瓦肆了,要不明天就去吧,嗯,明天…

      九流终于不情不愿上齐了钱,大夫收起来,说句“进屋”就领着人往里间去了。
      天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正事,腾的直起身,但已经不好把人拦下,这小医馆夜间也没别人打下手,只能懊恼干等着。

      师姐啊…你再忍忍吧……

      ……

      好在,好在大夫医术高,不多时就走出来,天泉赶紧凑上去说明。

      语无伦次半天掰扯明白,大夫回身找药格翻药,才骤然松了口气。

      …这松口气,怎么感觉有点扑簌下落的粉尘味?

      她抬头,对上的是蹲在房梁上九流那双官绿眼睛。

      那人笑着,眉眼盈盈,看起来比先前好气色多了:

      “好大侠,当真不认得我了?”

      天泉皱着眉想,看人挂在房梁上。

      这副眉眼确实熟,又记起那颗痣,她的身形缓缓和记忆中某人重合。

      她忽而睁大双瞳,猛然道:“啊,我想起了!我记得在哪认得你了!”

      “迟啦!”九流快活笑着,借房梁荡起,鱼一般在空中打了个旋身,跃过门槛,翻滚一圈蹲实,极快踏起轻功又跃上了屋瓦。

      天泉追几步出去,喊她等等,却只一隐一现丢失了在夜色中追随跃进身影的视线。

      “……”

      没法多追,回来想拿了药,她一摸腰身,却发现钱袋不翼而飞。

      她顾自失笑,顺手拽下腰间一个玉佩,兴致朗爽地拍到柜台上:“大夫!这玩意暂且押下,明日来赎!”

      “…成。”大夫疲惫不堪的眼圈和他对面那人俊逸笑颜形成了鲜明对比,可惜大夫不甚在意。

      第二日,天泉从自己宅院醒来,一打睁眼就在城中四处寻师兄师姐打问找九流门弟子的办法。

      待口舌都快说得烂了,新钱袋也瘪了一大半,才终于捉到点眉目,关于开封地下——鬼市。

      第四日

      鬼市街上,夜更三过。

      街外野岭,屋群间某座下风小屋。

      荧木黑石之间结满蛛网,门边躺着个不起眼的立牌,歪七扭八写着:“万事皆知,百妙灵通”八个字。

      里屋

      林通趴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张剡藤纸,他闲来乱看,冲着对面座上喝黄泉酿的人问:“你这两天又发了什么横财,能回来快活自在?”

      九流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撂下还没沾唇的酒瓶:“什么横财!我这叫那、那兰因蓄果,可是有头有尾…明明白白的!”

      “什么明不明白…我看你一个词都弄不明白!…得了吧,谁不知道你邪门运气。”

      九流闻言咧嘴笑出来,不多做理会,继续举酒瓶,任那人话语在空气里沉调。

      外面门阀叩叩响。

      “哎唷我的生意来了!”这人登时来了干劲,丢下九流,扯了一把面具就噌噌往外赶。

      进屋的是个看上去挺年轻的妹子,戴着黑犬鬼面,披着天泉标志性的大毛领子。

      “打问个人。”她倒是熟门熟路,一落座把一袋钱搁到桌上,就自己开口:“九流门弟子,肤色…挺白,正绿瞳色,脖子侧边有颗痣,擅长轻功和摄月奇术。”
      片刻后她又补说:“实不相瞒,此人于我有恩。”

      “噢…”林通一边揽钱袋,一边略作考量,开口道:“此人市坊间传闻,曰为‘老鬼’,行事残暴,最擅使阴毒磋磨人的招数……”

      “打住。”天泉突然打断,“我知你同为九流门弟子,望从此说起…不许编谎,我此行当真只怀报恩之理,此人的市井声望、招摇行当于我一概不重要。”

      “…那少侠愿知道些什么?”

      “我……”这妹子挠头,似有难为情地支支吾吾:“我只愿知道些…脾性、喜好…生活景况…之类的事。”

      …林通算是明了了,这是用的哪位师兄骨相…寻人寻到他这里来了!

      他肃然起敬,斟酌着开口道:“她……他平日里孤僻成性,没事儿就喜欢和红火灯笼对着看,那个大红对小绿啊…”

      林通眼睛透着面具斜瞄,见那天泉疑惑地把手肘搁到桌上:“此话怎讲?”

      才娓娓道来:
      “…他幼时被卖入鬼樊楼,被救出时已经神志恍惚,话也不长说了。后来又犯了癔症,不敢见光,数岁以来出门的次数竟用指头掰得过来。”

      天泉竟没有质疑的反应。

      他一寻思,感觉还能加点醋,于是整理情绪:“他本性良善,就因这凶病遗落的古怪性情受尽磨难…从此脑子也坏了,事也不怎么懂做,饭也愁得吃上…到底人是要长,人倒勉勉强强出落清楚了,就是养成了这种红火碧波眼对眼的癖好。唉,说起来这也是犯讳,但谁叫在那红火灯笼里,他能见着他日思夜想的儿时亲人呢……”

      天泉还是没什么反应,林通顿感不妙,心说九流这厮不行啊,都耍了些什么活到底。

      ……

      久到林通额间都有汗冒出,对面才发出一句:“我还有一求…”她顿了顿,似乎坚定道:“我只求一见。”

      “好说。”林通肯定,
      接着“哎呀”拖长尾音叹一声,拉伸手臂伏下身像要倒在桌上,不过手掌朝上。

      这天泉是真识相,不用他开口,又一袋钱就这样稳稳落到他掌上。

      林通立刻弹起来,喜笑颜开地去翻一边的格柜。

      “少侠,这锦囊赠予你,你离开后打开便是。”

      “多谢,告辞。”天泉拿好锦囊,也不多掂量,起身边收拾边往外走去。

      一刻钟后,林通下台阶回到里屋,屋里空荡荡,只余下丝丝缕缕酒香。

      那靠墙不起眼的木柜,看起来沉沉寂寂。若从里头听前厅的墙角,等同只隔着两块木板。

      他刻意清嗓咳两声,没动静。

      又咳几嗓,仍不动。

      他拉开柜门,暗自倒霉这人没早早从柜子暗道走掉。

      他迅速扯出个笑:“咋样,喜欢不?你不是最爱装疯卖傻?”

      九流手中仍捏着酒瓶,不接话,面色冷硬,半晌才僵着笑回:“好师兄,”这一词叫得有点切齿。想到他们年岁差不过一年,这人从不肯叫他师兄,平日多以诨名相称…“你不是最知道我…?”
      柜外人不禁皱起了眉。

      “掺真的部分有点过头了。”九流移开视线正色说,一会儿,又转回来嚷道:

      “好师兄哪,你就差把我的底细全兜出去啦!而况,谁愿随随便便去见个外人呢!”

      林通一听这话,嘴角抽搐,略一嘶声,犯难地顿住了。

      九流随即扯活嘴角悲哀:“好师兄,你是发了财去自在,可怜我今日若是不在场,家底都不知要被挖几成干净了……”

      那人赶紧叠声止住:“哎呀!这事我不对,过两天带你去搓几顿好的如何?”

      九流一听神色一喜,又狡黠盯着那两只鼓囊囊的钱袋,仍镇定说:

      “不急…咱们现在就上去……”

      说着捞起一把面具,兴致盎然往外去。

      林通认栽,长唉一声合上面具跟。

      二人并肩行于鬼市街头。

      “明日戌时——在廊桥…你当真不见?”

      九流再了解不过,以林通这人性子,现在回绝,怕不是睡时两眼一闭一睁就搁廊桥上躺着了。

      遂咬牙道:“…见,怎么不见?师兄的好生意我哪敢坏了。”

      “……嘿!你倒乖巧。”

      “…那人说你于她有恩,当真?”

      “不记得。”

      “哦~这么说——实为捏造?”林通笑得奸诈,惹得九流直搓胳膊。

      鸡皮疙瘩还没搓够,又听见那人掺和好心:“你放心,师兄明日多帮你忙,必不能让你吃亏受委屈!”

      二人踏进城街时天光未启,昏胧中行人寥落,牛车淅行。

      九流看着雾气裹住的轮廓,却觉得像影子遣散薄光,心情称得上快活。

      一天里,她把自己跑街时看到的没看到的馆子铺子通通光顾,知道的不知道的美食买了个遍。

      不知觉落日沉西,她闲走消食时打了个饱嗝。

      往日她是不吃这么饱。可想到明天还得遭罪去,难道不该先犒劳下自己?

      晚间,南门大街街边一桌凳,座上九流掌中铺着叶子牌,嘴里叼着根草,眉眼舒展,好不自在。

      看着她驰骋牌桌,旁边昏醉出局的林通幽幽作侃:“你、嗝…你就会给自己人使绊子……省省吧…你的身世哪那么金贵?…嗝!”九流毫不在乎瞄了他一眼,又盘算起下一步报什么牌,没注意他继续含含糊糊:“如今有拿钱袋子就换别人出身的…上哪攀的、这样…实心人!”林通说完,“咚”埋头昏过去。

      九流心一颤,一时手松,手中牌竟“扑”地全拍到桌上。

      牌桌的喧嚷霎时被掐断。

      她突然醒悟,这财…莫非不属横财…?不对…还是仇灾的概率大吧!

      这一下好不扫兴,凉风忽吹得她冷了,她的脸蓦然烫红了,牌友奇怪,一齐望向她。

      她装作游刃有余,摆起笑道:“不打了不打了!我师兄醉得深了,回去了!”

      于是随手丢下点钱,架着人走了。

      剩下牌友,莫名其妙看着那一堆金灿灿的万能牌。

      ……

      当夜,九流趁夜色把之前钱袋余下的财统统散入百姓家,一个子也没敢自己留下。

      第二日,林通一早就跑没影,托人给她送来所谓“多帮忙”,果然不过几张剡藤纸…和一盒脂粉。

      九流不知他意指什么,毕竟自己也雾水满头:

      若说寻仇,为何又不问行当?

      若说其余…哪有什么可能!

      ……

      鬼市廊桥

      九流早早来。

      人到桥头时她还在想事,

      她边警惕来人手上动作,防阴损之类,边暗中纠结。

      左右她是不是该喊一声恩人…?

      刚要开口却被抢了先:

      “…你还认得我吗?”天泉边走边问,看起来有些激动。

      “…记得、当然记得,咱们…哈哈好恩人我怎会忘记你呢。”九流打着哈哈往后挪步。

      “恩人…?”那人站住,愣了会儿,摇摇头,“不对,我们曾在鬼樊楼见过。”

      这回轮到九流愣了。

      “我是你保护过的孩子其中一个。”
      天泉不再往下说。

      九流也不作声,隔着面具眯了眯眼,不记得这回事。旧病催她忘了很多事情,但更不可能曾经保护过什么人,更何况在那鬼楼里时。

      她何曾护得下别人呢。

      天泉自顾自往下说:

      “我名为无痕,淌无痕。”

      “那时,师兄师姐撞上匪人过道,仗义出手救下了我们,把我们带回门派照看。”

      “你呢,你叫啥名…?”

      “阿鬼。”

      “……没事儿!不必整内些虚的,你不想说也没啥,当时你也没告诉我们。”

      九流一怔。

      “我…我—…”她突然发现自己没取过什么体面名头,一时居然编不出一个普通名字,“…不是,我不记得了。”

      她曾经确实有一个爹娘给的名字,就是忘了,早忘了。

      关于名字的话题告落,气氛陷进沉默。

      九流后悔了,早知如此,再绞尽脑汁也要诌个说得过去的名。

      还是自己再开了口:“你为何要见我?”

      “报恩。”她坚定道。

      “……若是如此,几日前我偷你的钱袋,你要不追究,便算还恩了。”

      “那不算,那是你自己拿的,顶多算作我不小心,丢了东西。”

      九流顿时感觉脑袋里炸火花。这又算什么话?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淌无痕,流淌的淌。”

      “……”她犯了难,恨自己不爱学字,开始在自己贫瘠的识字典里找读音。

      “…你识字么?”天泉或许明白这点。

      “不识。”

      “那、那我给你写写吧。”
      天泉遂走近几步,“借下手。”

      她动作极流畅地把九流的手抓起来、三两下捏好型、在自己放好的掌上比划一下,似乎觉得倒着不好写,又绕到九流身侧,

      “淌是这么写…”

      她写得认真,笔画分明。

      改天可得好好打听这人。九流边记边盘算。

      ……

      淌无痕睁开眼,眼前是自己木屋熟悉的房梁。

      一张面孔簌地钻进视野,关切程度算得上东张西望地观察她,不顾两须刘海飘飘垂散。

      她坐起来,伸手够床头纸笔。

      “衣衣怎么样”她写。

      然后把纸笔递给床边人。

      “给你拿来伤药了”

      “太晚,放她先回营寨”

      “我指定帮你削这犊子,没轻没重下手”

      “感觉如何,哪里痛?”

      虽则笔画尽飘,书写耗费时间终究太长,等候的人早已若有所思,神游天外。

      “做了个梦”她回神想了想,提笔补道:“热闹的梦”

      师姐沉默片刻,接过来写:“改天进城找我,还能没你热闹的吗?”看过来的眼里带着点儿嗔怪。

      她无声笑一笑,作为答应。

      ……

      自此以后,天泉夜夜到廊桥找九流,一开始九流还会早早来侦查附近,后来干脆迟到。

      天泉说她要报恩,问她要怎么报恩,又说不出定准来。

      那为什么赴约呢,哈哈…还不是落到功绩上。那,那些小玩意都挂那了……不算作弊吧,销金窟再说就在旁边…

      可能有钱人兴趣就是比较怪吧。每次见面她们就只聊聊天,大多时候还是天泉在讲。

      她说的东西很多,从江湖见闻讲到饭菜酒食,从四时岁序讲到风俗民情。

      九流通常不怎么听,一边嗯嗯呐呐附和一边摸她腰间挂的小东西。

      某夜

      “鬼市长的草木挺单调,我倒见过几种和这地挺搭配的花树。”天泉一手搭着扶栏,张望间说。

      “什么样的?”

      “比如…一种用整个春才能看尽的花。那花开得真鬼,一树花团,个个簇得像火焰形状,鬼火一般指着天长。”

      “噢…”

      “第一面见时,它已显枯焦状了。久无霖雨,整树不带一点儿绿,花萼都是黄色,枝上全是萎得像烧过的苞,干色也薄得没趣。”

      “第二面…初见后我没再注意它,只是一夜间它忽然满树浅紫缀挂,那气势也不错,枝楼冲着日头,像焰尖斜指苍涯。我捡过落花,单一朵是很秀气的,不知为何簇一起成了那样,倒是恣意。”

      “我此后见它一列列一滴滴——淋了雨的枯烂状,又见它枯焦蔫巴的托着上面的火,都不如前了。三面则是终于生了叶了,会拂风的。”

      “竟也难解,这花一春里究竟要开了几回呢…?”

      “你觉得那种花能在鬼市长?”九流问。

      “指不定,鬼市挺冷的,要是栽下来天天都是蔫巴了……”

      几段话下来,九流已经把她身上好摸的小物件统统捏到自己口袋里头了。

      “…对花也不好。”她笑着。

      哪有人爱同九流说那么多听完也没啥痛痒的话,怪新鲜。

      此后

      一日,天泉到角门里寻麦饭,照例往路边说吉祥话讨生的乞人碗里撒下五文钱。

      这回没有传出如出一辙的吉祥话,她不甚在意,正欲走。

      “恩人且慢。”

      “…怎的?”

      “你可知今为何日?”

      “没看小历。”

      “五顾十九日……”

      天泉想了想,是说五文钱给的第十九次吗。

      “我此处有一独门…寻宝门路,酬费恩人已付过,可换得探人一现…不知恩人可有兴致?”他低声叙说。

      “…有意思,”天泉笑着,凑近一些,“说来。”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日中最高所,递刀念‘垂人’,恩怨一线。”说罢,他又转去念那几句听得人耳朵起茧的吉祥话。

      “百文一见”?天泉走时暗中寻思,越想越觉有趣。

      次日日中时分,天泉寻至角门里最高的塔楼,见一人倚在窗边,捧着一破口木碗呼哧呼哧进食。

      见了天泉他不怎在意,继续扒拉麦饭。

      天泉拿出手中预备的五文钱,说道:“垂人”。

      他停下进食,抬眼看天泉:“少侠好胆识。”

      ……

      “简单来说,就是这块儿有伙贼人运赃,而且不便宜?”天泉手端着所谓“破局之法”,跟在“垂人”后头问。

      “正是!”

      “听起来不咋新奇啊。”

      “少侠,这就是你考虑不周了,你想,寻常赃物怎会有专门营地,隐蔽牢靠至于需人探查,而且久候不换?”

      “的确如此…可……”

      “归寻此处,仍有重谢!”他爽朗展臂,示意这废屋棚下的地道,随后自己逛远而去。

      真的有必要回来找吗?天泉望着那个背影,生出一点谐谑的疑窦。

      天泉找着那块隐于密林的营地,按“破局之法”破坏机关,解决贼人时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

      箱宝确实富贵,奇珍异宝大概抵得过天泉平日里好几周的收益。

      她在暗洞里找到一只冒着寒气的包裹。

      待天泉寻址归来,却嗅见地道内血腥气味,她迅速警觉,施展杳无形,屏息往前探。

      尽头唯有一间小室,室中“垂人”已死,血还温鲜,似是刀器所致,招招狠毒,尽在要害。

      血可溯到桌案。

      铺在案上的纸被染了大片血色,其上所绘像是据点构造图。

      她勉强认得这地形,像从前清剿过的绣金楼据点,但凭记忆辨不清。

      忽然一缕气息,

      天泉拔剑大喝:“谁!”

      隐约几声碎铃响,气息远去。

      天泉顿了顿,急忙往外追。

      她跑出地下,察望中瞄定一角衣布钻入屋落。

      天泉几番践越墙瓦逮人,几次遭遇封步堵路,此人显然比她更熟悉地形,逃窜间滑溜如鼠,进退裕如。

      角逐中明白自己不占优势,毫不意外追丢,天泉索性停下来喘口气。

      忙了这半天,她此时歇息才记起自己没吃中饭。

      她找回街边,要份麦饭。

      饥饿暂时堵塞了她的行动,可心里在意并未减损,思索间掏出“破局之法”细细察看……

      猛地看到纸张边缘黑墨一片,不起眼处写“我不在,此处寻。→”

      天泉将卷轴翻一面,背面果然画有一只小鼠和一束形状清楚的花,

      天泉记起那人总体逃向,把碗筷舞得叮叮响。

      ……

      她最终找到一户人家,院中栽着的花和卷上花型相似,所处甚偏,院内寂寥,她意图叩门,不想门虚掩着,顿觉不妙,推门探查。

      室内妇人遇袭而死,肢体扭曲,但这回是镖伤,古怪处是这尸身皮肤发紫,细看血管已经扩开,紧贴面皮,似器物裂痕。

      东郊

      她取道东墙,直奔绣金所,

      绣金所门外,障目烟浓重,沙尘环绕,沙尘中她看见横尸几具,绳镖刺在皲裂地间,九流压在一人身上,一拳一仗轰在人脸部。

      一时间血硝味淤塞黄尘。

      血拳鸣过,九流突然顿神,发辫弹顺,愣在半空,“好恩人…你来啦…”她一双幽亮的眼挪过来。

      “有受伤吗?”天泉问。

      “没有。”九流站起来拂血。

      “你为什么杀她?”

      “…可是我没杀他呀。”九流在还没飘净的流尘里笑了,笑得声色暗哑,有点瑟缩。

      ……

      天泉收剑入鞘,稳步朝九流走。

      其实她没完全看懂这个笑,不过她觉得九流泄了气,对一个泄气的人说什么也难有用。

      她凑上去,
      一时把眉作斩,吻她的唇。

      ——她在那一瞬想出好几个荒唐借口,比如你太苍白了我只是想给你的唇着着色——这目的的确达到了、比如方才风太大一时没站稳云云。

      但都在几秒后看到她眼神的一刻觉得无需道出,不再重要了。

      她眼中少有慌乱和质问,多的是困惑和了然。

      天泉无所适从后退几步。

      九流默然抬手抹了下嘴。

      天泉的脸开始泛红,神情怔怔又愣愣,呆若木鸡,颜面热度直直烧到耳根,快要赶上那最是红艳卓绝的胭脂色。

      九流蹲下摸尸,

      “东西,拿来。”

      天泉脸烫得冒气,哪听得见人说什么。
      九流生出些不耐烦:“你从营地摸的包裹。”

      天泉忘了自己是怎么魂不守舍跟着九流回城里,又是怎么熬过路上连湿气都干干然的可怕感官。

      直到九流提醒她该分开了,她才问出憋了一路的话:“我还能去鬼市找你吗?”

      今日时辰已经过了。

      “可以。”九流说,“还是一样的时间么?”

      “嗯…”

      九流遂离去。

      第二日,

      天泉在街边买了袋包子作早餐,走上石桥时轻咬出个破口,正忙着把浮油挤出来,忽瞥见街右侧九流衣披悠悠,迎面逛来。

      九流本想直接路过,奈何天泉局促乱瞟的样子实在好笑。

      实际昨天她收剑入鞘,朝九流走来,九流自觉恐怕要挨揍,已经暗自摆好点穴手、预备使烟。

      “慢着。”擦肩时九流叫住人,“见了我躲什么?”

      天泉原地站住不动,一副做错事的惭样。

      九流起了玩心,贴近一些用手掌拍拍她的脸:“怎么,恩人,敢做不敢当?”

      她忘了手里还攥着包子,九流敏锐察觉到。

      “不、你…我…”她语无伦次犯结巴,手上动作不无相悖,执着搭上九流支在她脸上的手臂,

      下一刻脸又开始发烫。

      九流不置一语笑了笑,带着点已释的淡然,抽回手,
      把一只包子塞进自己嘴里。

      “走啦~下回见。”九流转身时洒脱向后挥开指掌。

      天泉目送她走掉,视线一分一毫也没能转开,最后她虚握两下自己空了的右手,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的魂也跟着被那只手招领走了。

      九流发现自那以后天泉更不敢面对她了,虽然照旧一日不落来相会,面具后的耳朵有时会悄悄红透了。

      不知哪天起她迷上了勾栏瓦肆。

      “我近来听到一出新戏,叫作‘倘红尘’。”天泉把手交叠搭在廊桥扶栏上,闲散半伏着眺望远方。

      “嗯嗯,你在哪听着的。”九流问着,伸手摸向人腰间。

      “在坐场勾栏。这出戏不怎么热闹,没几人爱听,我觉得词作得有趣,只是那处戏子唱腔,恐怕差点意思…我听得起劲,差点误了时辰。可惜下回复演又不知是何期。”

      “那应当很精彩。”九流手指一勾,一串珠玑配饰即刻到手,心里乐得开花。

      “你若有兴趣,明日便可陪我去看戏?”

      “好。”九流还在喜滋滋,没注意自己顺口答应了什么。

      “我想想…那便申时,勾栏瓦肆见?”

      “嗯?”

      “申时恐怕还会落了些情节,那未时吧!说定了,明日我在那十三间楼客店等你!”

      “哦…哦。”

      怎么就答应了呢?九流和人分开往弟子居去,一路上直在懊恼。
      这能跟师兄师姐讲吗?免不了一顿数落吧……

      刚进屋几个身影就围了上来。

      “阿鬼!进展如何!”

      “今日份额好像差些…”一个师妹扒着口袋低低念着。

      “你迟迟没用我那脂粉,我就知道……咱师妹终于出息了!都有自个可粉饰的地儿了!”

      “对,提起这个我还想问你,那脂粉…等下这荷包拿不得…那脂粉是做什么用的?”九流捂着荷包,有点狼狈地被扯来扯去。

      “嗯?莫非…阿鬼,你有所不知。虽说你那张面皮生得好,但扮作汉子还是抹些粉气色健朗些更不叫人生疑…”

      “话说,你到底扮作哪个师兄啦?”

      “我没乔装。”

      “不是师兄是师弟?…可以啊你!”

      “我真没乔装。”

      “啊?那、那天泉弟子是…看不出来啊!”

      “……哎起开!什么呀师妹,我可不信,就你那样的能引着人?”

      “哎这什么话,我怎么引不着人…?”

      “师妹!非亲非故,人给人花钱——还花这么多,目的心必然不纯,依我看,像那种仪表堂堂的最是多情。但,也可能是登徒子…言而总之,钱来有源,取之有道,你懂不懂这道理?”总算冒出一个师姐还算靠谱地分析着。

      “我知道…你是说?”

      “对!磨镜之癖,千万小心啊师妹!轻则钩魂摄魄,重则‘乱火走水’五六七八重。师妹你年纪还轻,千万不要步了你师兄后尘……”师姐一面泫然欲泣地说,一面把眼瞄到旁边蹲着喂鼠的师兄身上。

      师兄一听,瞬时暴起:“说谁呢说谁呢!别造谣啊我没干过那档事!”

      “哈哈…是是是,要不是我帮忙撒了把粉,如今在何处躺着还不可知呢~”

      师兄立刻窘得红了脸,恶狠狠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就捞起鼠擦着九流身子跑出门去。

      “说了真不能拿。”九流蹙着眉抓住师兄的手腕,硬是把人捞回来。

      “没劲,还你就是。”这人被捉了也还是笑着,全没有刚刚红过脸的影子。

      荷包一松,这回真拎起鼠往出处走了。

      他顺手把鼠往腰包塞,一面走一面说:“不过,师妹啊。还是长点心眼给这金兰吧,这年头这世道,贼心难防啊……”
      只听见声声叹散在拐角处。

      “真唬人。”

      “哎,非也。钱大命大,身子最大哪。”师姐接过话茬,“师姐我可懂得你想的,来,师姐给你出几个主意。”

      “其一——立性情。”师姐竖起食指,“打交道呢,最重要是行无偏斜,立心作派口吻通通得把握好!依师姐经验,与天泉弟子交好,忌犹疑不决,你啊,直接一点,别想你那套迂回曲折的,大着胆去做,不露馅就成!”

      “其二——不求人。想从这档子事里获利,必得先把握主导权。所谓‘投其所好,得制其命。’了解她的兴趣爱好,‘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掌控她的行迹…就好比上回给你看的,《纯情毒师俏医生》,循循善诱,一步步拿捏。”

      说实话,九流懒得识字,也根本没去看。

      “其三——直报怨。这就不用我说了吧。收拾摊子尾巴的事儿,师妹比我厉害得多~”

      “师姐,你这些主意…该不会都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

      “咋,咋可能!”

      “我试试吧。”

      九流边说边去柜子里摸酒。

      坐下来还没喝了两口,林通又笑嘻嘻凑上来:“哎,你别骗你师兄,真没易容?”

      “……”

      “林通啊,我说,你下回编故事能不能先过过脑。——我要是男儿身,从那鬼楼里出来,还就只是这个下场么?”她笑着。

      说罢灌下一口酒,不再搭理人。

      翌日,开封
      阳光灿暖,细碎的白光在叶间晃荡。

      九流过桥来时撞见天泉正在金鱼摊子前捞鱼,和几个孩子玩得有说有笑。

      在后头看了半天,这人也没点察觉。

      天泉玩得高兴,只是略留意到身边小孩不自然的表情,顺着向后瞄了眼,呼地蹿起来:

      “诶,你来啦?!怎的不吱声。”

      “看你们好玩。”九流流露一个温暖的笑作回应。

      天泉忙把捞到一半的鱼网塞给最近一个小孩,从凳子后走出来。

      趁天泉动作,九流问:“你平日爱做什么?”

      “我?行侠义。没事就爱到勾栏瓦肆这一带走走。你呢?”

      “喝酒。”

      转眼天泉来到面前,“喝酒?喝酒好啊,我有个姐们,酒量贼拉好,要不改天介绍你俩认识?她就是…有个喝完必得找人切磋的毛病。”

      “我习惯自己喝…”

      “那也不错啊?我师兄老给我说什么薄的厚的…独酌、独醉、往事入杯,我是不大懂,嘿,给我讲讲这里头门道呗!”

      喝酒还有门道?“下回吧,不是要去看戏吗?”

      “哎对,咱走吧!”

      “走了嗷,下回见!”她又回头对那几个孩子说。

      那几个孩子叽叽喳喳,也不懂听没听见,光顾着景盆里晃晃悠悠的鱼儿…捞着了!

      对于九流,其实勾栏瓦肆这地她不很爱来。都是些土里爬的天上飞的玩意,没属于她的生意好做。

      戏里台上咿呀吊唱,九流怕吵,觉得锣鼓锵里哐啷震天响,只是耐着性子陪。

      半场天泉拿来一壶酒,推给九流:“你尝尝,早些时日铁子跟我推荐的。”

      九流略有顾忌,手上倒酒入盏,面上平和:“你不喝吗?”

      “不了,酒量不好。”

      “喝一点儿没事的吧?”她笑着把酒盏往天泉嘴边递。

      “也好。”天泉接过,利落饮尽。

      有口酒喝,九流便觉得戏没那么难熬。她自认作为短浅,生平不怎么见识过,看不明白这出戏,听不懂拐弯抹角的唱词,于是想起师姐的主意:

      什么叫立性情?想也是她那些不正经话本中来,还是别学。

      那“不求人”?掌握行踪…好像又发展的有些快。

      想来想去,竟觉得自己听进去一通无益滥话就给打发了,更是不爽。

      这戏不长,扮完了九流故意酌慢的酒还剩余。酒盏拿又拿不走,只能不舍地放下。

      天泉拉着她走在街上,路遇小摊不由分说买下两只蟹酿橙,一人一只用赠的木勺挖着吃。

      “方才那位姐姐妆真美啊,簪子好生别致!”

      九流在专心挖蟹黄,“…?嗯…嗯。”没印象刚刚过去了谁。

      “开封最近流行什么样的妆容呢?”

      “这我不太懂。帮你找个人问问?”

      “哎没事儿,其实我没咋化过妆,只是有些好奇了。况且平时也没空整这些…”她说着说着,突然像瞄到了好东西,眼睛亮得一闪:“铁子,咱俩去相扑呗!”

      “相扑?”九流跟她的视线望过去,是座擂台,“我可没玩过这个。”

      “没事儿,简单的!你吃着看着很快就学会了,再不行我待会和你说道说道!我先去把场地空出来嗷!”

      天泉把蟹酿橙放到她手上,薅一把袖子直奔相扑主持人。只见她一顿话术输出,主持人随后招呼齐三个汉子,排好次序。天泉点了一个上擂台,九流在台下和人群一块观望。

      相扑回合间,九流台下寻了个懂行大哥,一面观察一面打问出招。
      大哥对相扑兴趣颇丰,讲起每招每式来滔滔不绝,不时嘴里冒出句“嚯——!”之类喝彩捧场的话。

      淘汰完三个汉子,天泉下场歇着,九流跟过去坐到她同个板凳上。

      “四招两防,看会了吗铁子。”

      “差不多。”

      “我和主持人商量说,我赢他三个选手便把擂台借你我玩一场。”

      ……

      你折腾一番,穿上了软垫袄。

      一番博弈,最终以九流抗下一招扦别和一次捅手,天泉吃了一记金刚掷作结。

      “哎嘛铁子,你劲老大了!”天泉恢复很快,换下软垫袄一把勾住了九流的肩笑起来。

      “你、你也不赖。”倒是九流有点踉跄,刚摔那一下老疼了……不对怎么有口音了?

      天泉继续拉着她的手在街上走,一路叽叽喳喳,瞥见感兴趣的店铺就近前逛一逛——她有哪家是不感兴趣的吗?

      “你来开封多久了?”九流不禁问。

      “去年跟着师兄来的。”天泉回答,“开封新奇玩意太多啦,花样也推出得快,怪不得我!”

      九流真不懂她这么大个人怎么老被一些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吸引。逛一圈下来九流的腰包里多了堆地摊货小物件,纸扎的竹编的、还有只布艺小老虎。手上也多了串糖食。难道这是她济贫的方式?

      “你的口袋大些,就帮我收一收。”天泉如是劝求,手里拿着包冻姜豉蹄子。

      九流随人闲游、漫逛,在闹闹攘攘的一言一句里好像暂时放弃了言语能力,察觉百十种人色从淡白天光里脱出,渐朝夜市的五光十色熙攘流向。

      再抬头唯见河边茂柳,石塘。

      九流倚着天色打个寒颤,感到体温裹在海天霞中,一并发了愠。

      不知身侧有人同倚,她表情看不真,
      “晚了啊…咱俩一块吃个饭不?”

      九流把思绪扯出地表:“……不必了,今天还有事儿办。”又沉顿片刻,“门内有任务,过几日,我去何处寻你?”

      “这好办,我在城中有处屋宅,你闲了上那找我就成…我不在可以给邻里说说。”天泉面色温温,手下无意地摩挲腰间刀鞘,那处挂着个六面骰。“还有,这包豉蹄子赠你吃啦,我还得吃饭,空一空肚子!”

      指明房舍方位,她在海云里同她挥别。

      虽然岸下柳须簇密,可若是就着烟霞稍淡一淡,天泉的背影混入春夕,同几束飘柳一展望去,也算生机捧虑。

      九流低头看看纸包,

      …怪了…她今日是做什么来?

      夕阳的光不算热烈,也看不出要转入昏暗。
      对了,好像是骗感情。

      两日后,开封

      傍晚,天泉走在升平桥,打算寻个好铺子给宝剑置办些养护用品。

      过路见桥上店家都在忙着收摊收货,便知来不巧,不由步伐加急。

      忽地瞥见栏边坐着个小孩,只一眼天泉就看出此事蹊跷——

      虽是寻常布衣打扮,怀抱的琵琶却显得不朴素寻常,发盘得精巧,像对烛焰耳,跟前却摆着个破旧空木碗。

      她空阖着眼落泪,抱琵琶哭得滚圆——不,是错觉,只是情景看起来有点圆。

      天泉抓一把钱,蹲下来撒入破碗里。

      铜钱哐啷响了半晌,小孩也没声没息。

      天泉凑近去观察:

      “老妹儿,咋啦你?”

      小孩很轻地睁眼:“姐…饿……”

      天泉一听这可怜劲就发愁:“走得动道吗?姐带你去吃饭。”

      小孩抹了抹眼泪,起身拍拍衣衫望向天泉。

      “你那碗……”

      她把钱拣起来塞着,说:“留给兄台吧。”

      ……

      “你是梨园弟子么?”天泉看着专心致志吃面的小孩,终于记起这发型来源。

      小孩止住夹到一半的面条,在碗上放平筷子正视天泉答:“是。”

      “怎么不吃了?”

      小孩遂继续开吃。

      “你家里人呢?”

      小孩又重复刚才的动作答:“失散了。”

      “怎么又不吃了?”

      小孩遂再次开吃。

      ……

      天泉喝着碗茶,自想自的事儿。顺手拿了桌沿花边小报翻看。

      梨园的默默吃空自己碗内的面条,在桌上放平筷子,掏出块手帕擦嘴。

      “饱了?吃得太少啊你。”

      “咳咳、我姓幼,名凡安。”她说,“恩人,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报答…?在那之前,先跟我讲讲你怎么回事儿吧。”

      她愣了愣,说道:“…我…此番辞别师门,告假归省,一来是为了举家搬迁一事,二来能顺道随家人见世面,可中途与他们失散,只有这把琵琶随身留下,抵达开封时身上盘缠也耗费将尽…”

      “不得已,所以…所以我去卖艺了!”

      “稍等,你几岁了?”

      “十四。”

      “…我打听了热闹的歌舞地,到勾栏瓦肆,不小心看入迷,忘了情,回过神来台上已经散场,人家也不让我白看,把我赶走了。我走到升平桥,有个衣着我不敢直视的兄台说有挣钱的门道。在我面前放了块碗就走了,让我不要乱跑就能成,就…就蹲到了现在。”

      “原来这样,所以你如今仍是在寻亲?我在开封有些许朋友,多些人耳多些手脚,倒可以帮你留意家人的消息……”

      小孩却是一脸正派:“多谢恩人!可我现今身无分文…若有什么我可报答的,但说无妨。”

      “说报答…你是梨园弟子,有了力气的话,不如奏乐一曲?”

      “自然是好,只是我初来乍到,还没能学会几首开封流行的好曲……”

      “不碍事,你自由发挥,我听得高兴就行。”天泉很是好奇,梨园门派,太湖之上,其间弟子之乐风韵调。

      “嗯…那我确有一曲,我到勾栏瓦肆去,一听此曲就欢喜,赏听许久,记得个中旋律,忘的就即兴改造了番……”说着,她把靠在椅边的琵琶抱起来,挑试了几个音,随后流水般奏起。

      一曲终了。

      天泉着实有些惊喜,竟是一首《感恩多》。

      “如何?”乐者目色晶亮。

      “清亮悦耳,编入的许多处旋律我未曾闻过,倒是很妙…颇有欢喜清平之意。”天泉有些感慨,并未从回味旋律中缓过神。

      “你来开封…有落脚处吗?”

      “这……”

      “你若没处去,恰好我在开封有处简陋屋舍,你大可收拾杂间住下,无需赔付住宿费,闲时茶话为我弹弹曲听,作了我这小门客!”

      “恩、恩人…!真真是无以言谢!”

      “叫什么恩人,叫姐!”

      一日后

      九流敲门时里间响起声清脆明媚的“来啦!”
      一个小孩儿就这样拉开门扉出现在她眼前。

      她硬着头皮说:“找人。”

      “找姐的么?”

      “淌无痕。”

      小孩思索半秒,似乎对这名头不太熟悉,但很快领悟:“…是姐!”

      又说:“她出去买油盐了,要不先进屋坐会?约莫很快就回来了。”

      她把九流迎进屋,自己呼哧呼哧跑进里屋,不一会儿传出了琵琶演奏的乐声。

      ……

      天泉进屋即见九流无聊用指尖拂着桌上尘灰,脑袋倚着一只手肘,眯着眼像在玩,又像乏得睡着了,九流听见声懒懒抬眼看她一看:“找你来了。”随后振作挺直爬起来,半开玩笑问:“三日不见,可有念?”

      天泉闻言唇角扬笑,放下油盐,搭腔道:“家中无人,梦里默念千百遍。”

      九流嗤地笑开了:“也是,在小孩面前念这个还了得,”随即笑容和煦几分,“你妹妹?”

      天泉顺手以指节抹去九流脸侧的灰,边收拾着去挂自己外衣边说:“并非,市街撞见,琴赋有为,留作门客而已。”

      “噢。”

      “我这就准备下厨。来都来了,便留下吃个饭吧。”

      “成。”九流一口答应。“我帮你打个下手。”

      九流竖着筷子坐上方桌,

      “小孩呢?”

      “时辰未到。”

      “什么时辰?”

      “她练琴的时辰,每日不练满时辰她就不愿上桌吃饭,”天泉无奈道,“咱们先吃吧。”

      九流夹起一块煎蛋,

      “对了,以后不用在底下见了,我来找你就好。”

      “为什么?”天泉随口问。

      “还能因为啥啊,跑商很累啊,有时候忙得赶不上趟。”

      九流来的次数一多,连凡安也习惯了灶房不时会消失零食菜品这件事。

      她是喜欢蹭些吃喝,比如常在早餐时分出落在天泉附近,有时会悄无声息顺走天泉的钱袋,大多时候会得到天泉的招呼坐下来一起吃饭。

      有一夜天泉听闻窗外碎铃丁零,九流呼地从半开的窗探头:

      “明日开张有庙会呢,玩去不?”

      “想去,不过明日有任务,按算…得错过了。我是没什么,可凡安初到开封,遇上这种排场,按理该带她去见识见识。”

      “不如你带她去逛?”

      “好呗,那我明日来找?”

      “嗯,我同她说。”

      这之后,凡安房间的柜子上多了只布老虎。

      春日潜入河底已久,等九流不得不因为日晒的蔫热捧一把河水洗脸,才发觉暑夏忒然掩过闷春。

      也是这一天,她傍晚在街里遇上天泉,她告诉她:

      “家里留了冰雪冷元子,还有,帮我给凡安带句话,就说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让她自己做两个菜。”

      九流把话带到,啃啃元子便溜回去跑商了。

      第二日傍晚,她熟练地翻墙入院钻进灶房,嗅到一股焦糊味,一看发现整个灶台都被烧过,黢黑一片。

      她熟练地溜出灶房翻墙出院,绕回屋前叩门。

      天泉开门时手里还端着剑和软布,凡安坐在方桌上看一本话本,袖子捋高,用另一本话本朝自己扇风。

      “还不做饭吗?天要黑了。”九流提醒道。

      天泉想起凡安昨天在厨房……

      “…今天,今天得出去吃,找个好馆子换换口味哈!”

      九流朝灶房看了一眼,

      余光瞥见凡安脸色嗵地红了。

      九流点头默认,率先走到门外。

      天泉走了几步,回头看凡安还坐着不动,便问:“愣着干啥?”

      “我、我就不去了,我昨天没赚够钱……”

      “嗐!没钱就没钱还能光饿着不成。”天泉走回桌边,“记着嗷,钱能解决的那都不叫事儿!不许拿这推脱!”

      “姐……”

      “难道我不请你就不吃了不成?”天泉无奈道,“…对咯,只要你还喊我声姐,有你姐一口就少不了你一顿!”

      此后几日,天泉以探店为由和九流尝试了城里各种菜馆。

      是下午,她看见天泉正给一个小孩子塞糖葫芦,她人半蹲在小孩面前,笑眯眯的,嘴里不知在念的什么,小孩怯生生地接那串子。

      “来啦?”天泉回身笑说。

      小孩抬头看看九流,举着糖葫芦自己走开了。

      “圆子买的哪家?不咋好吃。”九流边走边说。

      “圆子?我今天留的不是……”天泉突然想起自己前些天打贼窝,得了一盒五石散还未处理,笑容逐渐消失:“…你吃的是哪盒?”

      “前厅…靠窗的吧。”

      “柜子里的?”

      “嗯。”

      “那、那是制成药丸的、五石散…”她说到话尾语调颤抖。

      “原来是五石散啊…怪不得不咋好吃。”九流若有所思。

      天泉突然拉住九流的手开始狂奔。

      “唉唉恩人你要带我去哪啊?”

      “先回家!”

      跑了几条街,九流脑子一转,感觉又可以捞点油水:“唉…恩人哪,你说我今日要有个三长两短……”

      她看一眼身前人,才发现天泉已经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事…这个…真没事……”九流说不下去,只能单薄地提一嘴:“你别急啊。”

      天泉擦一下眼角:“五石散中毒者会出现发热亢奋、皮肤溃烂、神智紊乱等症状…”

      “知道。”

      ……

      “把这个换上吧。”天泉翻箱倒柜从家中翻出一件裘轻带缓的素衣,随后带上门上街买冷酒。

      天泉抓着酒壶火速赶回家,意识到九流换衣时间太长,叫门无人应,推门发现屋里连个影儿也没剩,九流那套穿惯的衣服在榻上叠得齐整,唯有酒葫芦不见。

      天泉沿街问一路,问到在路边酒摊喝酒的狂澜姐们,说人出了城门。

      集市有人有印象,说一素衣女子,专往偏僻道途走。天泉于是又在乡野小路问何处有沽酒的人家,每问一次心就寒一分,问到最后一户人家脸上已挂不住笑,把人吓得不轻。

      “素衣女子…有一位,沽酒后往林中去了。”

      竹林中

      天泉找到九流时九流平躺在竹影斑驳的阴凉处,似在幻中痴笑妄念:“酒…酒……”

      天泉抹一把眼睛,蹲下身去抚人背:“若是如此,你把我的心吃下去作寒食算了。”

      咽下几口酒,九流悠然转醒,脸色泛红,竟不知是醉了还是陷入迷障。她腾地起身,被天泉揽住:“别跑了。”

      “没有,我就走、走一走…”

      天泉慢慢松开,改为紧紧攥住一只手。

      ……

      “恩人,你非得这样扶着我吗?”九流步伐滞缓。

      “嗯…”天泉沉沉答应,摇头,又点头,握得更紧些。

      九流不安分地把手甩来甩去,多次尝试后意识到天泉在跟自己犟,遂放弃,可实在觉得这样走太慢,经过断线的思考转身就往天泉身上抱,最后只是不断蹭着人颈窝和毛领子。

      天泉呆看了一会儿,迟疑着往下降,九流果然顺着爬到背上。

      “…我也算做一回酸贵人…”九流趴在天泉头顶,不无惬意地说。

      走了没几步九流又喊冷落回地面,她笑的眼睫先刺了一下天泉,于是天泉看她蹿入阳光怀,背着手兜转踱来踱去,拿脚步比一比落竹,差点在林中飘舞。

      最终又趴回天泉肩上呼呼小憩。

      看她又要往地下跌,天泉只好再把她背起来。

      “走快点…热了。”

      于是天泉使出特训的力气跑起来。

      良久。

      注意到橙昏天光已将澄蓝叠底,天泉轻轻地对背上的人探问:“可以回家吗?”

      “…回家?不、不回家…回家我得跟老鼠抢吃的……老鼠还会钻地道挖洞,我都不会……”

      “回家…你想吃什么都行。”天泉眼眶又酸酸的,她在此之前不知道自己容易流泪。

      “欸,真的啊!?”

      “还有这么好的事儿哪。”九流笑得欢快。

      天泉要忍不住眼泪。

      “真给我吃吗?”

      “那我想吃……呃……”九流肢体动作过于丰富。

      “算啦,让你给我带就好了!”

      天泉的泪滴滴晕开,浸在水洼里。

      九流突然从天泉背上挣落,钻到天泉身前。

      “不许哭了。”九流对着她的脸道,然后蹲下来摸泥地里泪斑的落点:“不然用你的眼泪长出来的蘑菇,我也是要吃的。”

      天泉跟着她蹲下来,也注视泥洼。

      九流莽撞地摸起天泉的脸,呲着牙笑,声音像蘑菇一样滑稽。

      天泉却快控制不住抽搐的面部,并不知道自己感受了什么。

      “你…怎么回事儿啊?”九流倏然清醒片刻,有点恼怒:“你、笑啊?”

      天泉顺从,在泪里笑一下。

      九流也满意地笑一下,持住笑意说:“你流这么多泪…人人都说天泉散财如泉,你也算为我散泉么?”

      她试图清理天泉脸上的泥痕,从下颔到脸颊,期间天泉的泪也没停。

      九流皱眉,呸呸泥:“咸死我了。”

      接着“卟嘞”一声躺到地上装死。

      ……

      “我的泪比那些贵多了。”天泉弯腰时轻声说。

      “没死呢没死呢!”

      天泉把她扛到肩上,在一路的笑语里往家走。

      日后

      碎铃叮当响三响,天泉知道是谁,九流“咕”一下从窗台冒头:“嘿嘿,好恩人,我来啦。”

      “看什么呢?”

      “话本。”天泉语气有些冷。

      “我错啦…恩人,别生气了。”九流毫不客气地顺滑翻进屋。

      “我这个人,一向先解决情绪再做事。”天泉翻着话本,定定地说。

      九流等不到下句,一下子变得灰扑扑的,准备识趣自己溜走,天泉揪住她的披风领说:“你陪我一日,我就原谅你。”

      九流大喜过望:“好啊!你想我怎么陪你?”

      于是九流在天泉身边留了一天,

      陪她早起洗漱,沉默地看她把果干放到鸟儿落过的窗台上,目睹她走出门,顺手把那几粒果干抓到嘴里再快速跟出去。

      陪她烧菜做饭,沉默地帮她添柴烧灶,悄悄跟钻进灶房的小鼠说说话,把一锅水烧成滚沸的汤。

      陪她到春水阁……然后退缩了,最终去了宋家浴场。

      陪她逛街见亲友。

      她特意到角门里买麦饭,九流终于找着机会说话:“你为啥在这块买麦饭?”

      “糙惯了,有时就想吃这些。”

      于是又没话说了。

      麦饭还没买着,九流注意到远处几个打手正围着个妇人,妇人要跪不跪地连连求饶。

      九流还没来得及开动,天泉已经冲上前呵斥开打。

      夜里她们对着黢黑天空,并肩坐在屋顶正脊。从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角门里一片黑暗。

      酒是个好东西嘿,人一喝话就多。

      依旧沉默的酒过三巡,天泉总算开口:“…明早想吃什么?”

      “这么说,你原谅我啦?”

      “我就没气…”

      天泉酒量估计真不好,喝这么点已经开始发昏地对九流的脸搓搓揉揉。

      九流利落地把她的手拽过来牵着。

      天泉无言盯着九流,后者还是一副迟钝的乐呵样。她把手覆到九流后颈皮上捏捏,九流没什么反应。

      “呵…你…有没有人说过你该多提提神。”

      “好恩人,我胆小,可别吓唬我。”

      “我从来不唬人,钱也只往刃上使……”

      “哦?那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没担心过我花在什么地方?”

      “我放心。”天泉豪迈道,“因为你那天晚上撒币,撒我院里了……”

      “……”

      “你看,是你自己不跟我说话。”天泉忽然委屈道。

      “哎,哪能呢…我这不是,稀罕你嘛。”

      “真的?”

      “真的。”

      ……

      “我听说,九流门弟子都有自个儿的鼠,我怎么没见着你的?”

      “给林通养着。”

      “哇…那他不是有两只。”

      “嗯,他挺喜欢的。”两只轮班给他干活。

      “你的鼠有名字吗?”

      “这得问林通。”

      “嗷…”

      ……

      “…说起来,我们那窝被拐的孩子,后来死了几个,瘟疫之类。有记得家人的逃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加入门派不是挺好,怎么来了还想走?”

      “那时候乱。何况当时的五年前有场仗。仗打完,门派里就缺人。”

      “…我有个师父。他总忘不了,忘不了那些日子,忘不了以前的姊妹弟兄。你说呢?他总不稀罕我们这一代天泉弟子。他总说,我们‘比不得’。我那时想啊,到底为啥比不得?”

      她那时辨不得何处是家,所以师门便是家。

      她自己笑一笑:“…可能倒不是不稀罕,是见了人太纯粹的样,见不得来路淫迭,仓促繁复了,毕竟,俗尘埋没人。”

      三百弟子……她想象那些奔赴所谓战场的背影。

      她师父的嗓音沙哑,像破损的笼。如果说所谓战争扬起的烟尘是给旁人受,而踏上沙场的壮士最为粹意。那么他见过人最好的模样,又要活受烟尘看砂砾抿过洁白玉雪,吃烟尘,他张嘴说话,越是呼号,越吃得他满嘴沙哑吧。

      她把自己的话又接上:“…埋没人呢,不问骨脆。”

      九流忽地笑了,她想到这人年纪:“你几岁啊就说埋没的事儿。”

      “…那可不!要我看,像咱们这么年轻的都埋不了——哪能呢,年纪轻时总想活出个道理活出个样,就是仓仓促促地选了,也是自己收拾出的好样!而且…咱俩一般大吧!”

      “不对,你得比我小点。”九流说。

      “你记得自己年纪?”

      “不记得。”

      “我也不记得我的…唉没事儿,什么大的小的,不重要…”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师父。”九流突然道。

      “嗯?没事就想他。那时训练,师兄师姐总偷偷溜出去玩,我不爱跟去。”

      九流记起天泉在街上各种逛的没出息样:“所以你现在…”

      天泉又笑起来:“现在啊…悔了。就该去的。”

      “闲的!”她最后说。

      ……

      九流不知时间流逝多少,只觉得乌泱的夜实在浓得过头。

      身边人明明连连打瞌睡,却不提要回屋。

      九流看着远处淤黑一片的角门里发呆。

      天泉又一回乍醒,第一件事是脱外套把大毛领子往九流身上披。

      “擦擦口水。”九流说。

      “哎嘛,谢谢哈。”

      此时天星总算布满夜空,却好似已没人在乎这点轮转。

      “你啊,真该多说说话…骗一骗我也好……”天泉盯着九流,说得有点含糊。

      九流摇头:“我没什么可骗你的。”

      天泉不再应声,渐渐往九流脸上贴…

      “吃酒。”

      九流不知从哪掏出瓶酒抵住天泉的唇。

      “喝多了我话便多了。”

      天泉愣愣地看会儿近在咫尺的酒瓶,接过一饮而尽。

      弹指间就醉倒在九流膝上。

      九流继续发呆。她想了很久,想到灶具,炉头,想到明天的饭,想到自己穿街走巷见过的泔水沟渠,想到死寂的角门里。

      角门里没有灯影,炊烟比别处稀。萧索之地饭点闻不见浓郁的饭香,听不到锅铲刮撞的动静,激不起肠胃轱蛹,只能激起另一种,灼一般的冲动。

      她偷过大饭馆后厨,一道菜不知道要放了多少油盐酱醋,味道鲜得很,炒起来只是咳咳咳的呛鼻。

      油腻呛鼻,炊饭烟烧。

      九流瞥了眼靠在她腿上均匀喷洒吐息的人,转回去看天:

      “你说要是有天。我走一趟角门里,油炊气能缠我满身,从裤脚绕到发梢…那该多好。”

      金秋引开夏溽的时节,

      这一夜,九流嗖地滑进屋,说今日在街坊听了什么趣事,带的哪家饮子,然后把受托买的时新话本丢到天泉桌上:“这东西有什么好看?”

      “好看嘛,也说不上,偶尔有几篇有趣的,洗一洗‘胃口’。”

      “看这个还能开胃?”

      “是也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你念给我听。”

      天泉念不过三段九流便觉无趣急着叫停。

      九流把水晶皂儿放下,闲闲地靠在天泉肩上聊会儿天。

      临走,天泉喊住她,将一只装有佳酿的玉壶春瓶递给她,九流喜笑颜开:“我带回去好好尝。”

      寒霜别走秋凉。

      这一年的寒冬必不算疯忙,只是恰恰都卡在了年关口,大年几天天泉要回山门,提前包好压岁给够零花把凡安托给九流赶市集、看年会。

      刚巧九流后几日要往清河商路走一遭,便是一同采买一同带小孩,也能逛遍节日里的大半开封。

      天泉赶回的日子刚好和人走的日子撞上,她匆忙还是没能得着一回见。只好自己一个失落地走进天麻馆看热闹。

      分别日长,她觉得心里揪得慌。

      看了半晌竟不觉得自己得了什么趣,脑袋发懵,心里空落,着实难受。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烟火来了!”人群骚动起来,她一个没留神,涌动的人潮将她推挤着往廊外走。

      天泉懊恼着,在人群中叹了口气。

      “oi天泉的!”一声招呼把她从喧嚷里解救。

      天泉回头望去,

      林通挂在横梁上,挥手展示自己手里的酒瓶:“她留给你的!”

      他作势要丢,还开玩笑:“帮你闻过了,是好酒!”

      天泉自然认得那瓶子,高兴起来:“怎么不留着自己喝?”

      废话,一堆酒瓶里就这只长得出色,点儿也不像人会买来自己用的东西:
      “我哪有那么糊涂!接好了!”

      天泉举起手,稳稳抓住飞来的酒瓶:“多谢!”

      林通从横梁跃下,晃一晃影儿便消失在人群里。

      夜里天泉坐在床榻上喝那瓶酒,确是浓醇好酒,可心中虚冷,酒香孤沉地撒在鼻间,倒像是魂魄受了馋引不知归所,却知所求不欲,所念不在身侧,酒兴已阑珊。

      她握着酒瓶,暗下决心——要一对不值得卖的同心戒,要一段告白词,要一个好场合,还要……

      要什么呢?

      她相与的人有些过于质朴,又灵动,她一时想不着该付出什么好。

      不过,只要把自己交出去,就没事儿吧。她想着,不由得弯了眼角,坦然笑出几声,饮尽最后一口酒。

      ……

      “‘传说…一农夫曾被恶人诬告,判处死罪,按俗可以抓阄儿碰运气。抓到死阄儿则死,活阄儿则赦。恶人不想让农夫活,买通制阄儿的人,把两个阄儿都制成了死阄儿…’”

      “我瞅你像啾儿!”

      “哎吆!师姐,疼!”师姐这一个爆栗直冲我脑仁。

      “让你陪人你给陪哪儿去了?……还有上回让你拿药,费那个劲!咋地你是成天搁天上搭巢啊这么心高!”

      上回切磋是一不小心没收住…可,那不得怪那人屋里竟连点伤药都不备吗?“那、那得悄摸的拿,不然…”我放倒故事书左右看看,拿手掩着压低声音:“不然给寨里这群人发现了我不得给削啊!”

      “你还有理上了!”

      “唉师姐你知道的啊!不儿、对不住,我真错了!”

      “别打了!!”

      我一边跳着逃跑,一边看着淌无痕还在桌边喝她那个淡茶,背对着咱…

      眼见把人惹毛了,惹都惹了!一不做二不休心一横干脆把人没沾唇的茶盏夺来尝尝,那人果然吓得一激灵。

      “死犊子我今儿个削不死你!”师姐的怒骂紧随其后。

      于是我揣着个茶盏,整个寨子跑完,路面跟着我一块儿跑,颠颠倒倒间,一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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