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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梦 ...

  •   许是哪年上元节。

      四面八方都放起了烟火,一簇接着一簇,像无数朵鲜妍斗艳的花,在青冥山上空开了整夜,山下净是弟子的欢笑嬉戏之声,风拂过,吹散了仙门凛然威严的气息。

      “今日山下有灯会,怎么不去?”

      男人挥开松雪阁的结界,面上还挂着一丝倦意。

      少女乐呵呵迎了上去,嬉笑道:“徒儿已经去过了。”说罢便将藏在身后的兔子灯拿了出来,献宝一般送到男人面前,神情颇为倨傲:“师尊您看,这可是徒儿连对了二十个灯谜才讨来的头彩,师兄师姐可都没有!嘿嘿,好看吧?”

      男人垂眼瞧去,那兔子灯着实精巧,眼睛也点得有神,活灵活现的,很是可爱。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嗯。”

      “师尊的眼光和徒儿一样高呢!”少女得了回应,乐得抱着兔子灯一蹦三尺高,饶是松雪阁地上铺满软垫,也被这动作“砸”出一番动静来。她生得极白,近乎惨白的那种,两颊与嘴唇却是泛红的,此刻这么一闹,身上的病气散了不少,倒与寻常孩子一般无二。

      疯了一会儿,少女终于觉得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又睁着小鹿般乌黑浑圆的漂亮的眼睛凑过来,机灵地眨着:“其实还有师姐约了徒儿子时放孔明灯,但是徒儿拒绝了。”

      “为何?”男人不解。

      “自然是因为要陪师尊呀!”少女摇头晃脑,答得一本正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做了徒儿四年的师尊,可以做徒儿好几辈子的爹了,既然师尊是徒儿的‘爹’,徒儿自当要孝敬师尊,多陪陪师尊呀!不然师尊处理了一天的公务,回来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可怜啊。”

      “歪理。”男人轻斥一声,却没有真正责怪的意思。少女也不畏惧,将兔子灯放到一边,扯着男人的衣袍将人往屋内带了带,随后往椅子上一按,殷勤地为男人捶肩,声音低了下来:“再说,凡人都拿上元节是团圆的日子,徒儿没了爹娘,只有师尊一个亲人了,徒儿不和师尊一起还能和谁一起过节呢?”

      男人没答话。

      “师尊?师尊怎么不理徒儿了?是徒儿说错了什么话吗?”肩上的动作缓了下来,少女的问话近乎成了泣音。

      “……不是。”

      肩上的动作停了。

      “是吗?!”

      那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枯瘦如纸的女人闪身至男人面前,她伸出青筋暴起的手,猛然探向男人的脖子,死死锁住,青灰如鬼魅般的眼中淌出黑红黏腻的污血,她咬牙切齿,诘问道:“那您今夜过后,打算去哪儿?若徒儿没有做错什么,您为什么要抛弃徒儿呢?师尊,徒儿好苦啊,那个地方,好可怕……一点光都没有,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说得断断续续,布满老茧的手更加用力,被打磨圆润的指甲生生嵌进男人的皮肤,血顿时渗进指缝,又兜不住似的,顺着脖颈滑落,在层层叠叠的白衣上开满梅花:“徒儿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二十年啊……颜玄,您好狠的心……叛徒!疯子!伪君子!您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倒是一死了之了,哈,留着徒儿替您赎罪,您恶毒的心啊……您说,您怎么就死得那么轻松?魂飞魄散,半点儿不剩……您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徒儿恨不能、恨不能……亲手将您千刀万剐,叫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是全身的气力都耗光了一般,女人的手骤然松开了,颓然跌坐在地,一面喃喃一面留着血泪。

      滴答,滴答。

      “朱砂,怎么又哭了,是想家了吗?”有人蹲了下来,关切问道。

      “嗯……”她抽抽噎噎地答道。

      “好好好,不哭不哭,想家了过几日带你回去看看好不好?眼睛都哭肿了,不漂亮了。”那人轻拍她的背,温声安慰。

      “不回去。”哭声止住了,少女别别扭扭地撇过头,只拿如同海藻一般茂盛柔顺的银灰头发对着那人,“要是被母亲手下的人看到了,他们肯定要告密,母亲会打死我的。”

      “国主那样爱公主,不会的。”

      “不回去。”少女扬着一口鼻音坚持。

      “那便不回去。”那人只顺着少女的话往下讲,“那公主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与我讲讲?说不定说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

      少女被扶上软榻,哭得同兔子一般无二的眼中极为认真地盯着面前人:“他们都说,我是妖,妖都是坏的。云郎,你们修士是不是都特别讨厌妖族?”

      “不。妖有好坏,人也有善恶,若只因族群区分是非黑白,未免太过偏执。在我心中,公主是很好的妖,我不讨厌公主。”那人为少女盖上锦被,“昨日看焰火累了吧,一整夜没睡,先歇会吧,等醒了再带公主下山吃元宵。”

      “好!”少女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人坐在榻边陪了她片刻,待人睡去了,才轻轻扯开被压住的衣角,转身离开。

      也不知榻上的人醒了,还是在说梦话,合上房门前,少女含含糊糊问了一声。

      “若有朝一日,有人要杀我,云郎会怎么做?”

      房门被合上了,屋内的少女没有听到。

      宋恣灵却是听到了。她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视角看着梦中诸事,或附在某人身上,或远远观望,她看到男人的眼底泛出一抹暗色,沉声道:“那我便杀了那个人。”

      “你说,对吗?”
      “嘎嘣”“嘎嘣”,随着令人牙齿发酸的断裂声响起,宋恣灵看着男人的头转了半圈,脖子好似断了似的怪异地垂着,嘴角咧得极开,扭曲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那双眼睛已经完全成了赤红色,沁血一般。

      左臂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宋恣灵后退一步,冷汗遍布的脊背贴在门框上,右手按上腰间的铁剑。

      “朱砂,你说对吗?谁杀了你,我就杀了谁。”男人的头还是那副拧到背后的样子,手臂又被强行掰向头颅现在的方位,他就就着这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姿态向着宋恣灵步步逼近,言语却是极致的柔情,“朱砂,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到你的。”

      “……”宋恣灵抽剑出鞘。

      男人的脸变了,扭曲的脖颈上泛出青紫的指痕,一身青衣变作布满干涸血迹的白袍,他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执剑而立的人,银剑高举,正正对准她的心口。

      “颜玄。”宋恣灵执剑的手一颤。

      哈。

      “噗嗤!”漆黑发钝的铁剑先一步没入男人胸膛,一寸一寸,割断他的筋骨心脉,血像破了的水囊一样一股一股向外涌,没一会儿,就在地上积出一口艳丽的水洼。

      宋恣灵猛然收剑,男人的脸瞬间灰败下去,又变成了陌生的模样。她去看剑,上头的血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滩漆黑的胶状物质,有生命一样蠕动着,正一点一点向她的手爬去,宋恣灵骇然,下意识就要将剑甩开,怎料那个“男人”突然伸手握住了剑刃,他身上已经流不出血了,衣袍、皮肤、骨肉都在融化,变成了那些难以言喻的黑色胶状物,狂热地向她涌来。

      她已经分不清他,或者说是“它”到底在用什么部位发声了,那根本不是寻常人的喉咙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太过黏腻、暧/昧,一点点攀上她的身躯,凑到她的耳畔,用着近乎绝望的语气发出泣音:“朱、砂。”

      我不是。

      “朱、砂……”

      我不是。

      “朱、砂……”

      我不是。

      “对、不、起。”

      它一遍一遍执着地呼唤着、呢喃着,却完全不给宋恣灵开口的机会。

      放过我。

      “不。”

      “不。”

      它不厌其烦、极尽疯魔地喊了成千上万遍,宋恣灵动弹不得,背脊抵住的门框好像变成了石壁,又被它贴心垫住,好似极为恐惧她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宋恣灵的精神已经疲倦到无法忍耐的地步,可它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死活不让她睡去,或者说从梦中醒来,她要疯了。她迷迷糊糊地听着它的低语,好似回到了那二十年间的暗无天日中。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十年?二十年?又或是更久。但她早就有了枯等的经验。活也不算活,死又死不得。

      “小谨。”

      在无尽的爱语与歉意中,她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密密匝匝的痛再一次从胸口蔓延开来,涌入四肢百骸,几十年光阴宛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反复上演,诉说着她这一生的荒唐与可笑。

      不如不听。

      她恨恨想着,那声音却不依不挠,疯了一样在她脑中盘旋,强行将“它”的位置全部占领。

      “小谨。”

      “小谨。”

      “宋唯谨!”

      近乎失态的声音刺进识海,阔别已久的空气涌入鼻腔,宋恣灵猝然睁开双眼,木然地盯着雕刻着华美纹样的穹顶。心如同被无形的手摄住,一收一放皆随那手而动,巨大的悲恸与喜悦一齐溢满胸腔,肉身还在远处,魂魄却将要逸散飘飞,融入雕纹之中。

      忽然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视线。

      意识回笼,宋恣灵猛吸了口气,这才感觉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四肢酸软得不行,好似主干断开,无法控制。

      “别看,那东西扰人神智,看多了会走火入魔。”男人沉声道。

      “周寒秋?”宋恣灵的耳畔还在嗡嗡发响,梦里的事情她已经忘得精光,只剩下坠海前被人圈住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发问。
      “嗯,是我。”话少得可怜。

      可惜宋恣灵也不是个话多的。周寒秋应了她后,她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沉默了一阵。

      周寒秋的手好像没有放下的意思,宋恣灵不禁暗叹,自己命里是不是真的犯煞,怎么频繁和这些魔修扯上联系,还总欠人人情。

      “……呃,周前辈,您的手可以放下了,晚辈不看便是。”总让这人的手一直举着也不是个事儿,宋恣灵从混乱不堪的脑子里抽出几丝神智,选了个稳妥的叫法,开口道。

      “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旋即便收回手,眼前乍亮,宋恣灵却偏过头,不敢再看上方。

      她这一偏,恰巧看见了周寒秋正将身背过去,似在观察什么。

      此人虽是魔宗中人却瞧不出阴煞之气,掩饰得比九夜还好……若宋恣灵猜得不错,那家伙至少得有合体期的修为,而周寒秋,比之九夜,只高不低,甚至可能到了渡劫期。

      但无论仙门魔宗,亦或是妖族,叫得出名堂的两只手就能掐得过来,若真是渡劫期,应是人尽皆知才对……

      就像是当年的颜玄。

      宋恣灵的眼神暗了暗。

      只看背景,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确如曾经仙人。

      一丝微妙的幻想忽然冒了出来,她想看看周寒秋的脸。

      宋恣灵顺手扶起一旁的把手,拖着身子挣扎坐起,身下的圆球串珠在她的动作下撞出脆响,男人的身形倏然顿住。

      从宋恣灵的角度去看,他此刻应该是没有戴面具的,不知为何,她开始细微地发颤,鼻头一阵一阵发酸。

      她下意识去摸腰际,却落了个空。

      呀,剑没带,她当时在船上时昏昏沉沉,竟忘记了要随身携带那把铁剑。也是,毕竟平时都是放在榻侧,只是那日蓝青送完药后说剑气伤身,她喝了药困得要命,就稀里糊涂应了。

      居然就这么忘了,啧。

      她强压着涌上心头的酸苦辣咸,声音还是有些发抖发哑,所幸身下的那些东西被她拨弄得阵阵作响,听不大出来异常。

      “什么?”周寒秋的头微微动了。

      果然没有面具的痕迹。

      “晚辈说,周前辈可以扶晚辈起来吗?晚辈的腿好像受伤了,使不上力。”宋恣灵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回完全压下了话中的异端。

      其实她知道,若是此人想瞒,凭他的修为,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她瞧不出本相。

      可她就是想赌一把,若真不是颜玄,就此心死也好,免得又添一个新的梦魇。

      “好。”

      周寒秋答得很是干脆。

      宋恣灵的心却是跳得飞快,活生生要破出胸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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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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