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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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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是五百年前他只用两句话就试探出夺舍之术,其辉煌生平定然要被记载在玄门志怪录里流芳百世。
可惜这是天下禁剑的第五百年,他一个古董剑修重生在后世小辈身上,被人一眼认出,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宣月空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只有眼底的流光若隐若现:“你知道我是谁吗?”
迟翎语结半晌,干巴巴道:“我不管你是谁,快点从宣月空身上下来。”
那人轻笑了一声,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道:“我就是宣月空。”
他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副身体,轻轻抬眸,冰蓝的月色斜照在他脸上,英挺的眉骨下浅浅落下一层阴影。
迟翎这才完完全全看清他的长相,细眉狭目,一双桃花眼盛了满目的月色,半合半闭间,灼灼艳若初阳。
虽然明知此刻占据这副皮囊的芯子未必和原主有丁点儿相像,迟翎还是快速思索了一番五百年前的仙门同僚,试图找到一张与之匹配的面容 。
短暂搜寻无果后,迟翎迅速转变了思绪,转眼间换了一副谴责的语气:“无论你是谁,占据别人身体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是少做的好,否则定要……”
他本想说定要折寿,转念一想都落到夺舍别人身体的地步了,想来也是没什么寿可折;他又想说定要魂飞魄散,转念又一想此人还未言明身份,万一是友非敌实在太过恶毒,于是他想了想,十分严肃道:
“定会不孕不育,生不如死的。”
……
他说的如此义正言辞,如此大义凛然,回过神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是意外侵占了关小鱼的身体,顿时倍感心虚。
宣月空却没接他的话,视线从窗外稀薄的月色游离到迟翎脸上,很快又垂下眸,忽然道:“你觉不觉得,宣府这地方不太平?”
迟翎被这陡然转向的话题问得一懵,正欲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指点点:那不太平的源头正是你啊!
视线陡然一凝——
室内经过方才的一番打斗,雅致的布置已然大乱,桌案倾倒,纸张飞散;屏风外的梨木小桌被斩断了一条桌腿,糕点果仁撒了满地。
地上一片狼藉,碎瓷遍布,白釉盏倾倒,酒液洒了满地,在地板上洇湿出一片褐色的污迹,顺着梨桌蜿蜒流淌,污迹一路延伸至西窗下。
迟翎忽地想起宣府前厅小道上簌簌滚下的白石,道:“是不太……平。”
那可真是太不平了。
前厅自西向东地势升高,后院自东向西地势向下——
他回想起进府时那圈绕着外墙而生的剑兰,剑兰长势平缓,整齐划一,分明是在同一水平线上。
那这宣府的地势,竟是明晃晃地外低内高。
这个地势走向有点像……
“像坟。”宣月空轻描淡写道。
他半倚在窗棂,声音蒙着月色,有些不真切,“你想不想知道宣府地下埋了什么?”
迟翎不想知道,迟翎只想盘算如何脱身。
他摸不清对方实力,又估不准这具身体灵力几何,斟酌了一下,觉得动手不是明智之举。
对方好似知道他顾虑一般,又缓缓引诱道:“你想不想让我从这具身体里出去?”
……那这地下埋的什么很明显了。
迟翎呼出一口气,诚恳道:“我一定会把您的尸骨挖出来好生安葬的,您到时候就安心地去吧。”
宣月空意味不明地抿了下唇。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迟翎借力轻巧一跃,像只敏捷的飞鸟,利落翻上院墙,自高处俯瞰着沉眠于月色中的宣府。
小院墙檐支了长长的游廊,木阶紧凑,其下是清涟潺潺的景观湖,偶有小鱼破出水面。
迟翎顺着台阶拾级而上,隔院的点点星火与月色交相辉映,迟翎晃了下眼,侧脸看向身旁。
“你应该……不是为了谋财害命吧?”迟翎慢吞吞翻出凝血丹,试探着递了过去。
灯火掩映下宣月空苍白的颈间青红交错,好似被恶鬼狠狠掐过一般;喉间被影剑破开的地方鲜血淋漓,猩红染了半个胸膛。
“你是寻仇?”
指尖一轻,宣月空抽走了他手里的药瓶,迟翎顿时松了一口气。
宣月空指尖用力,瓷瓶应声破裂,圆润的丹药顷刻化作万千带着光晕的粒子,纷纷扬扬涌入他的喉间,清冽冰凉的声音随着淡淡光华晕开。
“我来报恩。”
……
迟翎看着他苍白锋锐的脸,阴影覆盖的瞳,以及胸膛染血的红,识趣道:“懂了,不共戴天的恩情。”
游廊尽头是一处凉亭,亭下湖水开阔;湖边芳草汀影,自在随风。
这里是宣府地势最高的地方,也是灵气最为馥郁之地,自八角飞檐亭为中心,风水走向四散而下,直到与绕墙而生的剑兰齐平,灵气方才趋于平稳。
迟翎绕湖走了一圈,没察觉到阵法的气息,只觉此地灵气虽浓郁,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镇压了一般。
像是雾里看花,只朦朦胧胧感受到天地间不同寻常的波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吐纳吸收,为己所用。
迟翎被这不可名状的隔阂阻拦,探不出更明显的异常,于是半蹲在湖边,随手撩拨了一株有些仄歪的花草。
月光很亮,能清楚映出两人的倒影,湖畔之上,一坐一立。
迟翎垂眸,见漫天星辉绽于湖面,又尽数落于身侧之人那双疏离难辨的桃花眼中。
那双眼里蕴含的流光闪烁,忽明忽暗间陡然靠近,迟翎还未来得及发声,整个人失控般向下坠去,全身骤然陷入冰凉。
迟翎一时不备被推入水中,慌乱中呛咳进一大口水,连忙闭气,心里已将宣月空骂了个遍。
我好心好意帮你,你铁了心要拉我陪葬是吧?!
他极速稳住身形,向上游去,下一刻手腕猝然被攥紧,旋即整个人被束缚在一个冰冷潮湿的怀抱里。
口中的空气即将耗尽,迟翎分不出力气挣扎,鼻腔进水带来的涨感让他眼前发黑,只能眼睁睁被拖着沉入阴暗湿冷的湖底。
意识昏沉前的最后一刻,他用尽此生最大的诚意向这具身体道歉:
这位关兄实在对不起,希望我这次嘎嘣死后你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不知下坠了多久,他感觉到耳边冰凉刺骨的河水逐渐被温暖干燥取代,连同身上的潮湿不适都消退了,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暖意席卷。
暖融融的环境驱使下,他眼皮更加沉重,很想就这么一辈子沉溺不醒了,什么禁剑,什么冲喜夺舍全被抛之脑后;直到脸颊被轻轻掐了一下,然后一双冰凉的手缓缓解开了他的衣襟。
迟翎一把就把人推开了:“你干什么?!”
宣月空目光闪烁了下,递过自己的外袍,淡声道:“凝血丹,扯平了。”
迟翎接过,发现自己方才嫌喜服过于沉重,只穿了中衣,如今身上衣物已经干透,布料上残存着未消的温热灵力。
迟翎不客气地披上墨色外袍,附和道:“两不相欠。”
宣月空眸色深邃,低低重复了一遍:“两不相欠?”
迟翎站起身,发觉正处于一处低矮的洞穴,干硬潮湿的石壁崎岖不平。身旁不远处是一汪泛着寒意的冷池,圈圈涟漪晕散,几片青碧的叶子被推至岸边,衬得池面更加幽静沉碧。
这是一滩活水,其下有洞口与宣府后院的池塘相连。他俯身捡起一片潮湿的剑兰叶片,正欲说些什么,忽然转身,似有所感。
冷池表面的涟漪急剧扩大,本欲归于平静的池水表面陡然震颤起来。
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空中激起成片的水花,本就逼仄的洞穴避无可避,迟翎无处可躲,只好放弃挣扎闭眼等待被淋个落汤鸡。
想象中的冰凉潮湿并没有到来,迟翎睁眼,见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此,将外界漫天的水花完全隔绝。屏障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汩汩流转的灵力与衣襟残留的气息同出本源。
宣月空微皱着眉,柔光映得他眸子黑沉,连带着神色都柔和起来。
“咳咳,原来这宣府内果真大有乾坤,韩师兄席师兄你们——”
季少骞没说出口的话生硬地哽在了喉间,看向迟翎的目光仿佛看见了恶鬼。
“你们怎么会在这?!”
迟翎善解人意地帮忙把几人捞上来,疑惑反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韩重影浑身湿透,冷哼一声;季少骞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欲言又止;闻苍咳了两声,脸色苍白地解释道:“关师兄咳咳……我们来救你。”
迟翎后知后觉地从怀中摸出那把浮图清骨扇来,心中了然。
看来这封无言倒是个心善之人,知道宣府内必不安生,特地给关小鱼留了一柄上等灵器护身,甚至贴心地考虑到了关小鱼的灵力未必能够驾驭骨扇,还贴心安排了扇部师兄弟前来护驾。
迟翎心中五味杂陈,这熟悉的,被人爱着的感觉。
脑中却蓦然想起一道清冷讽刺的声音:
你多幸运啊,所有人都爱你。
迟翎冷不丁一震,遽然从思绪中回神,“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然是我带他们来的。”
席九冷幽幽的声音在湿冷的洞口格外阴森,“你在质疑我的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