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二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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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内，郑须弥和师爷的谈话听得杜汝舟云里雾里，但她猜，许是燕君走了。
郑须弥问：“如果我也离开了，师父会回家吗？”
师爷觉得这话很是奇怪：“回家？哪里？”
郑须弥说：“三十二天。”
师爷轻笑了一声：“我神力微弱，没资格登上三十二天。”
郑须弥却坚持道：“如果有呢？”
或许不知郑须弥为何追问，又或许是师爷不愿提起，师爷都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了：“须弥……”
郑须弥顿了顿：“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我家没了。”
说着说着，郑须弥忽然抱头痛哭。
杜汝舟觉得看着人家哭不是个事儿，转头就要离开，却猛然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郑三三。
郑三三身上的白袍被雨浸湿了，但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你还有三三呢，他和你一样有修行的天赋。所以，他还能陪你走很远很远。”
听到此话，郑须弥哭得更厉害了。
杜汝舟刚开始还觉得奇怪，为何这般的安慰反而让郑须弥更难过？
然岁月流转，不知道又过了几十年，郑须弥的孩子相继离世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郑三三。此时，杜汝舟忽然能够读懂郑须弥当年的眼泪了。郑三三是他过去留下的唯一印记，每每看见郑三三，郑须弥就又陷入那留不住的苦痛里。
几十年间，郑须弥又收了许多徒弟。他带着徒弟斩妖除魔，守护了一方安宁。人们纷纷感谢二郑，但郑须弥却说他所做的一切都受了神明的指引。
神明是谁，不言而喻。
后来，来拜访二郑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隐藏师爷轮回的秘密，郑须弥决定举家搬到了城镇十里外的山上。
杜汝舟说不上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但郑三三和郑须弥之间的矛盾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也是那个时候，郑须弥和郑三三开始借势亡魂之力。
在师爷的帮助和指导下，他们将还未跨过生死轮的灵魂带出地下城，拉开了前人庇佑后人，死人保护生人的序幕。
郑须弥：“清剿妖匪是当先阁该做的事！”
郑三三：“可他们没到！”
杜汝舟见过太多这样的争吵了，这一次也是打着哈欠坐在一边旁听。
郑须弥：“那你可以等！”
郑三三：“我等了村民就会死！”
郑须弥：“那你有算我们死了多少人吗？”
郑三三却说：“他们死了……他们已经死了！”
郑须弥：“那也不代表着他们可以再死一次！”
虽然保护他们的是已经死过一次的鬼魂，但对郑须弥来说他们依旧是人。而郑三三不同，他将保护后辈的亡魂视作棋子，又或者说他认定他们是自己前行的代价。
沉默片刻后，郑三三忽然笑出来：“在我们选择将他们带出地下城时，不就默认了他们会再死一次么？”
郑须弥被郑三三的嘲讽刺痛，大吼道：“郑三三，是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郑三三却说：“是他们奋不顾身，不是我不择手段！”
郑须弥愤怒至极，一掌拍碎了手边的茶杯：“你放屁！”
郑三三看到桌面上留下的血，态度一下子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你也说了，只有人自己会全心全意帮助凡人。妖精也好，神官也罢，如果他们事事赶到，人世间哪来那么多凄苦？”
郑须弥道：“但你别忘了师父说的，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能得到天道的认可。如果没有天道的正名，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都只会是他人眼中的歪门邪道。”
杜汝舟坐在一旁忍到现在，最后骂了句“疯子”抽身离开了。
不出所料，她前脚跨出大门，世界又换了副面孔。周围的村民吵嚷着，说师爷根本不是神仙，因为师爷会死。
这一天总算是来了。
师爷平日来去无踪，甚是神秘，除了郑须弥鲜少有谁谈论他。如今一说神仙是假的，人们倒是沸沸扬扬地讨论起那个师爷来。
流言蜚语满天飞，终是纸包不住火。
为了让众人相信师爷真的是神仙，郑须弥广发布告，说三日后师爷会在此现身，为大家赐福。
杜汝舟正好奇郑须弥从哪儿变个师爷出来呢，没想到见到“师爷”时连杜汝舟都有些恍惚。那人戴着雕琢精细的银色面具，从身形上看还真和师爷有几分相似。
变几个戏法，治好两三个托儿，“谣言”不攻而破。
“师爷”赐福时，作为神明最虔诚的信徒，郑须弥是第一个接受赐福的人。
他站在“师爷”面前，还没开口就哭了出来。郑须弥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大男子，所以杜汝舟见他上次哭还是燕君离开的时候。
师爷问郑须弥为何哭，郑须弥说他留住了那么多人，独独没留下他的儿子。燕君离开的时候，师爷还说郑三三修行得长生，会陪郑须弥久一点呢。
没想到他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等赐福结束，杜汝舟跟在“师爷”身后等着看他面具下的样子。然而等他摘下面具后，杜汝舟又是一惊——居然是郑三三。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而且老子竟当着小子的面哭丧。
咒骂着“疯子”杜汝舟就要转身离开，但她刚转身就听到了小声抽噎的声音。
郑三三哭了。
父亲当着自己的面哭说“留不住”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这儿子会有怎样的心情。
后来，隐山神教建起，郑须弥和郑三三都戴上了面具，被敬作“蚩尤”。
随着隐山神教势力的扩张，当先阁的目光也落在他们身上。双方表面和气，却暗地较劲。好在两年争锋里没出什么事情，不然杜汝舟真觉得那小破教要被灭。
再后来，有传闻说小蚩尤受到了诅咒。每个当上小蚩尤的人不到三十岁就会意外身亡，所以隔二三十年，“师爷”都会外出游历，去寻一个适合做小蚩尤的“有缘人”。
杜汝舟知道，那传闻是为掩盖师爷轮回真相，郑须弥自己撒出去。
几十年来，父子二人之间的关切越来越少，见一次又免不了争吵。
这一次也是，郑三三摔门而去，头也不回地扎进雨里。
杜汝舟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却还是追进雨里，拼命地想让郑三三回头。只要他回头，他或许就能看到身后那个同样站在雨幕中的父亲。
在郑三三夺门而出的那刻，郑须弥的第一反应是给儿子找把伞。
可真当郑须弥冲出房门，却又迈不动步子了。他任凭雨水敲打，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一声不吭。
伞终究没送出去。
语言，是表达情感最简单，最直率的工具。
但总有人因缄默错过真意的坦白。
后来，师爷问郑须弥：“既然你觉得对不起三三，为何不结束这个谎言？”
郑须弥却说：“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要对得起自己。”
面对把自私说得理直气壮的郑须弥，师爷颇为无奈：“那你为三三准备的五十七个生辰礼呢？你要藏一辈子？”
郑三三却笑着回避说：“若他活个几千岁，岂不是会收到重复的礼物。”
当然，师爷也问过郑三三：“为何不结束这个谎言？”
郑三三喝了点酒，闷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或许，小时候的他拼命的修炼，是为了成为郑须弥的小骄傲，后来努力活着的他是想成为父亲的家。
都说种瓜得瓜，可他如今种下贪婪却生出了迷茫。
迷茫的不止是郑三三，还有郑须弥。
他好像是顺着心意走了这里，又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这里。总之，他随了师爷为活着而活着的性子，却在追求长生和忌惮死亡的路途中，心里萌发出一丝不甘。
然而，他们在无望的存在中迎来了人生的转机。
做完任务归来的郑三三在山下偶遇了同样归来的郑须弥。两人带着面具，摸不清对方的情绪，无言地走了一道，然后在路口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扎堆在老翁面前听故事的小孩里，就师爷一个大人。
老翁讲的是天神封神的故事，师爷听得津津有味。等二郑注意到师爷时，老翁的故事讲完了，孩子们也四散而去，只有师爷还站在那里。
师爷问：“如何才能登上三十二天？”
老翁答：“一是修行，直到修行出足够强大的神格，就能登上通往三十二天的天梯。一是功绩，当你做出能得到天道认可的功绩时，三十二天的大门会为你而开。”
听见师爷问三十二天的那刻，郑须弥身边的气压骤降。
郑三三在郑须弥身侧，既听到了师爷的询问，也看到了郑须弥眼底的变化。
“你说……”郑须弥突然开口。
难得一次是郑须弥先开口，而不是自己汇报，郑三三连呼吸都顿了一下：“什么？”
郑须弥问：“师父是不是想回家？”
这番话明明在郑三三的预料之中，可是他的肩头还是不自觉地垮了下去：“师爷于您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教诲之恩，庇护之恩，种种恩情无以为报。”
郑须弥点点头：“是啊，无以为报！”
杜汝舟听得有点懵，郑须弥是怎么会认为师爷想回家的？二郑怎么就从回家聊到恩情了？
直到后来，杜汝舟才听懂那段话背后的含义。
那时的郑须弥还没理清自己前行的方向，但郑三三说的“四个”恩情，让郑须弥有了前行的理由。
一生无论多长，有时也只来得及做好一件事。
郑须弥企图让师爷成神登天，但以凡人之躯撼动世事本就如水中捞月。
但是，郑三三从未想过拒绝父亲的“异想天开”，他只是悄悄地为自己没成为父亲的焦点黯然神伤。郑三三也梦回过自己撒泼打滚的年月，奈何他丢失了幼时拽住父亲的勇气。
若父亲真想助师爷成神，郑三三也只是想用尽余生去报答父亲的生养之恩。
那之后不久，师爷靠一个赌约，让隐山神教得以背靠天神古原为天地认可。二郑开始“光明正大”引亡魂入世，并得到了人鬼的推崇。也是在那之后，师爷被真正推上了“神坛”。
杜汝舟坐在隐山神教的院子里，一眨眼就是一轮四季，她已经数不清时日。
这日，郑须弥坐在院子里整理教中事务，一如往常。
几年未归的郑三三刚回来，也没叫人通报，携着一路风尘朝这边走来。好似想起什么，走在半道上的郑三三忽然伸手揭下了面具，但他的目光几番上下，始终没能停留在郑须弥身上。
“说。”
郑须弥抬眸瞥了眼郑三三，又钻到手中事务里，好似对儿子只剩尖刻的冷漠。
郑三三面无表情地和郑须弥汇报完，刚就要抬脚离开，什么东西闯入郑三三的视线。
眼看郑三三面露错愕，杜汝舟心存好奇，顺着郑三三的目光看去，竟在郑须弥的头发里看到了一丝白发！
“还有事？”
两相对望，却都挤不出半个字来。直到郑三三慌乱地逃开，郑须弥还望着郑三三离去的方向，目光流连在槐树枝头。
时间开始在郑须弥身上流动，又或者说时间流逝的比以前更快了。
郑须弥老了。
华发如雪，藏在黑发之下，却愈发藏不住了。
郑须弥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还有太多事要做，他不能因此停下来。那日离开后郑须弥进入昆仑山，在藏书阁里知晓了封神榜的秘密。
于是，郑三三和郑须弥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待魔神将世后，郑三三投靠魔神，并与他一起毁掉旧封神榜，建立新封神榜。不论成功与否，隐山神教都能以建世之功助师爷登天。如果魔神不肯与他们为伍，郑三三便借封神榜的秘密，胁迫探雪同他们一起封印魔神，这样隐山神教便能以救世之功助师爷成神。
郑须弥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但他却没在郑三三提出设想时表达任何态度。
不久后，郑三三瞒着郑须弥率先展开了封印魔神的谋划。
杜汝舟不觉得郑须弥对此一无所知。
常人只觉看出大小蚩尤间争锋相对的态势，杜汝舟却发现二郑父子俩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如当初引领鬼魂守护后人般，明知牺牲无可避免，郑须弥也只是责怪郑三三，而未阻止过郑三三。
在杜汝舟看来，她或许是除师爷外，世上第二个能堪破二郑手段的人。
在郑三三为封印魔神铺路的过程中，郑须弥一边骂郑三三不折手段，一边将师爷的注意力放到郑三三的为人上。他似乎想要师爷相信，郑三三做的一切只因郑三三自己卑鄙龌龊，无关其他。
过了很久，师爷总算有所行动了。他找了个明媚的日子，问郑三三说：“你看，我还好么？”
郑三三因师爷的问题不知所措，但还是认真且诚心地答说：“嗯。”
师爷伸手摘下了郑三三的面具，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点头说：“我看你也很好。”
闻言，郑三三身形一顿。
同样的话题，同样的对白，一如当年郑三三初见师爷。可如今的郑三三已经不能像当初那个孩童般，再次天真地问师爷“我也好么？”“父亲也会觉得我好么？”。
小时候的郑三三需要的是父亲一次次的肯定，可如今的郑三三却不知道要父亲肯定自己什么。
他从师爷手中拿过面具给自己戴上：“师爷安康。我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这次出发，是为了和探雪谈判。
杜汝舟稀奇得紧，连忙跟在郑三三屁股后面。下山后，杜汝舟忽然听到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那声音好似有人在耳边低诉，又仿佛是谁在尽头大喊。不论那人说什么，杜汝舟一个字都听不清。
为了寻到声音的来处，杜汝舟追入人群里。可道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窄，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天也暗下来。
被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杜汝舟没能找到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但那个声音的出现，如同虚幻和现实的脐带，让杜汝舟看到了逃离这里的希望。
没过多久，吵杂的闹市连同路人都消失不见了。
杜汝舟在一片黑暗里拼命奔跑，没过多久又在前面看到了一点光亮。
好不容易穿过光门，杜汝舟眼前站了乌泱泱一片妖魔鬼怪。他们奋力伸长脖子，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杜汝舟也踮起脚看，却只能看到一片后脑勺。
突然，她觉察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杜汝舟不知所云，腼腆且礼貌地朝那只妖精笑了笑后，又继续探头想要知道他们究竟在看什么，没想到越来越多脑袋转过来。
最后，仇怨、愤满、愠恨的视线在杜汝舟身上打结。
杜汝舟不由得警觉道：“你们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二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