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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银子 ...


  •   他还差一两银子。

      一口松木薄棺五两,可以装下他那还热乎的兄弟,让那个家伙走的体面一点。

      穷困潦倒的剑客拨弄着手心中零散的碎银子,时值酷夏,正午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蝉鸣阵阵,叫得他眼前的路歪了又歪,不管逃到哪里都躲不开。

      他和他的兄弟躲在河边柳树下,这里稍稍凉快一点,吹起的风带着水面的丝丝冷意,不像别的地方,吹到脸上的风都是热的。

      他把兄弟靠树放好,掏出怀中干硬的半个馒头,就着河水吃了顿饭。馒头的味道有些微妙的发酸,但他不在意,他把掉在苍青外袍上的碎渣一点点小心捡起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

      还差一两银子。

      他想。

      他靠在身后的柳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兄弟脑袋一歪,栽进了他怀里。

      “哎哟!”他吓了一跳,急忙把人扶好,靠在树干上,没好气道,“你活着的时候没见这么主动过啊。死了倒学会投怀送抱了……”

      还好馒头吃完了,要不然被这一吓还不抖到河里喂鱼了。

      他的兄弟靠在树上,紧闭双眼,没说话。河面波光粼粼的倒影映在死人脸上,他活着的时候是个俊俏的小白脸,在关山一众穿着整齐划一的民兵中也是非常显眼的存在。

      死了倒不起眼了。和一堆大差不差血肉模糊的东西揉面般和在一起,掺杂着硝烟枯草,成了冲锋的垫脚石。但他运气不错,北蛮弓箭手三击毙命,想来应该不太痛苦,尸首还算完整。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安静的脸,想着原来那么吵吵嚷嚷的一个人,死了也这么安静。他还以为这人死了都会伶牙俐齿和他呛上两句,原来是想多了。

      兄弟安静地合眼睡着,关山统一发放的服装衬的那张脸颜色愈发古怪。剑客知道,这不怪兄弟,没人能大热天死了还有什么好脸色,能有那也不是人了。

      他盯着那张依稀能看出生前七分俊朗的熟悉面孔,怔愣看了好一会。脖颈处的箭孔早就没有血流出来,现在流的是别的东西,他拿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仍能看见不属于活人的颜色从纱布下透出来。

      他看见兄弟颊边碎发下有块不太一样的地方,大概是搬来搬去无意间蹭到了脏东西,他并未多想,抬手去抹。死者温热的温度自手下传来,这倒不是尸体新鲜或是兄弟还能抢救一下的证明,纯粹是天热晒的。

      抹了半天,没抹下来。

      那处是他先前并未发觉的一块青紫尸斑,不是什么脏东西。

      剑客收了手,坐了回去。

      他又把钱袋里的碎银子倒出来,仔细数着,数来数去,他还是差一两。

      平常这时候他早就把手塞进兄弟的口袋掏一掏了,但不巧,这次兄弟的抚恤金还有全部家当都归了他,掏无可掏了。

      逼兄弟一把才发现兄弟其实还挺有钱的,这棺材本他只用出一半不到。

      可他连这都凑不出来。

      穷得叮当响,扒手摸一下剑客比脸干净的兜都要大骂一声晦气。

      他身上就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吗?

      剑客叹了口气,过了正午,柳树下的阴凉地越来越小,他要带着兄弟换块地方睡觉。他扶起一动不动的兄弟,离开之前,下意识拍了拍腰间系着的钱袋,又拍了拍他的佩剑。

      触手温润冰冷,是沉过龙渊水的好剑。

      “……”

      有啊。这就是。

      他的剑比他想象的值钱多了,钱袋子鼓鼓从典当行出来,他把树下等待的兄弟一揽,喜气洋洋朝棺材铺走去。

      他费力把人装进棺材,又费力找了块看的过去的地方刨坑,棺材铺伙计帮他抬了棺,到地方放下铲子就走了,也不说帮帮忙。

      剑客一边挖坑一边向棺材里的兄弟诉苦,等挖完推棺材进坑之后,天都黑了半边。

      他气喘吁吁,想不到一口薄棺竟也这么重。

      剑客下锹铲土,土将盖上棺木时却犹豫了。

      他抛开铲子,跳下坑洞,刚好砸在薄棺上,咚一声,棺材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但五两雪花银的质量多少有些,它没裂开。剑客滑下棺材,费了些劲推开棺材盖,下葬仓促,没有时间钉棺。

      棺盖滑开,他从上方不大的缝隙往里瞧。他的兄弟在棺材里安安稳稳躺着,终于不用随他在居庸关到处奔波,有了可以休息的场所。

      他死死看着那张脸,期望夕阳下那只闭着的左眼动一动,眼睫毛抖一抖。

      什么都没有。

      他一拳砸在棺材盖上,簌簌抖下去不少积灰,指节鲜明的疼痛让他的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但他很快收了拳,解下身上的披风,从缝隙塞进了棺材里。

      “冬天留着盖吧,兄弟没什么能留给你的。”

      他表达了一些自己微不足道的歉意,拉过棺盖合上,又在四角用拳头狠狠敲过固定,才狼狈地爬出坑盖土。

      他逃走了,从居庸关逃回了华山,挨了谷师姐好一顿批。过了半月,攒够了赎剑的银子,有一大半都是问师兄弟借的,又磨磨蹭蹭从华山回了居庸关。

      天气没那么热了,阔别已久的兄弟挂在他腰间,另一个在地底下。他带了华山埋的桃花酿来,敬了兄弟一杯,剩下的全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嗝……忘记、忘记给你带点吃的了。”

      他靠在石碑上,像从前拍兄弟胸膛一样拍石碑上仍然新鲜的刻字。

      “你……你在底下,能不能保佑兄弟发大财啊?喝了我的酒……”

      剑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枕着青石。

      居庸关城墙上,他看见了自己那位俊俏的小白脸兄弟,野风刮过二人耳侧,呼呼呼的,什么都听不见。

      与衣装同色的发带乱舞,剑客抬手抓住了眼前那抹赤色,拽了拽。

      他调笑道:“又吹冷风呢,军爷?”

      兄弟笑了笑:“又买醉呢,大侠?”

      剑客变了脸色,手中的发带放也不是,握也不是,他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人,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一些不属于活人的痕迹。

      可那人笑得真诚,脸也白净,不如说加入关山之后他就没看见过这张脸这么干净。

      他松了发带,退后半步,问:“你来做什么?”

      “嚯。”兄弟装作惊讶感叹一声,“我还当你想见我。”

      “……”

      兄弟挑挑眉:“不想啊?不想以后少来,你买的棺材本来就薄。你在顶上一哭我衣服全湿了,让人怎么睡觉?怎么过冬?”

      剑客咬牙凶狠道:“那你有本事别睡里面啊!自己出来买个金丝楠木的躺!”

      他醒了。

      醒在一片野地,腰酸背痛。

      他拾起空空如也的酒壶,十分气愤地拍了石碑一掌,大骂一声:“靠!”

      他抬脚就踹,踹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又拿酒壶砸。

      “我冬天还来!!!”

      此话一出,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又骂了兄弟两句短命鬼,提着酒壶晃晃悠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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